它們變幻了麵孔又來了。
它們從遙遠而深遂深遂的地方來,那個地方空洞、淵暗、無底、沒有止境,但是,卻陰涼而黑茫茫沒有出處,也無邊無際。它們如同一個虛擬世界中的飄浮物,相互間有距離也有關照,不聲不響永無止息地、靜態地、消然地來到你的眼前,它們類似卡通畫麵中的魚群,疆硬著、刻板著、源源不斷地從一個端口湧來,在一個似窗口又非窗口的地方,以同樣的色彩,同樣的大小,同樣的麵孔,出現,出現,重複,重複。那是經驗中的宇宙嗎?那是幻覺世界中的虛無嗎?那是真實的夢境嗎?它們是誰?你又是誰?你們都置身何處?
她從虛落落地發問中醒來,沒有底氣地睜開了眼睛,一時間認不出周圍世界了。
遙遙走向社會的第一份職業是在一家婚育學校任教。很奇怪一個未婚的也沒有戀愛經驗的女孩子卻成了婚育學校給那些要結婚的男男女女們講課的老師。遙遙一直對自己和母親當初的這個決定匪夷所思,其實還應該有更理想的選擇,況且她們有這個條件。當然工作不忙,每周最多三節課,也不用怎麽備課,上課可以放幻燈片,可以放一些錄像帶,需要講解的隻是一些掛圖,還有一些生理和生育常識。
去婚育學校是遙遙不太願意的,這是什麽不明不白的地方呀,都不好意思給同學朋友解釋你在幹什麽工作,說了半天,要不就是別人不明白,要不就是別人奇怪地笑起來。可是遙遙的母親勸說她一定要去那裏,母親說,市裏剛剛開辦了這家婚育學校,所有的設備全是新購置的,很先進,教學樓辦公樓宿舍樓全是新的,現在能分到房子多不容易,再說人員也都是新組織和調整的,人不多,人際關係也不複雜,你讀的婦幼保健專業,去了也是對口的,工作又輕閑,多好呀。這是母親的理想。遙遙一想到她的很多同學在單位裏住在十個八個人的宿舍裏,每天白班夜班忙得半死,像遙遙這樣什麽事都不太上心的人,找一個輕閑的地方倒還真是個不錯的主意。母親到底是母親,對自己的女兒是看得很清楚的,一個涉世不深的女孩子最好不要一下子就跳進複雜的生存狀態中,那會大大打擊和扭曲一個女孩子天性中有待成長和成熟的東西,變得怪異。母親安排不了自己的人生,她卻要來安排女兒的人生了。母親通過父親一些同事的關係,輕而易舉地就解決了這個問題,父親還不明所以,他隻說,遙遙一個女孩子跑到婚育學校當老師,不太合適吧。母親把這話轉給遙遙的時候,母親還特意交待說:別理他。
來聽遙遙講課的都是剛剛領取了結婚證的年輕男女。
遙遙開始有些自己不好意思,匆匆地講完了掛圖,就急著放幻燈或錄像,然後是參觀人體生殖模型。掛圖陳列室中赤裸的男體女體,內部生殖結構以及外在的生殖器官,赫然地展現著的時候,有的男人比女人還要羞澀,他們變得不太敢正視了,臉也發紅,說話口吃,視線飄乎不定,隻作著快快逃出去的打算。看幻燈和錄像的時候,因為課室裏黑暗,窗簾關閉,大家顯得十分安靜,沒有一點聲音,而且就因為課室裏的黑暗,那些男女們就會相擁著有點親密,等燈光突然打開的時候,你會看到他們的身體匆匆閃開,神情極不自然地笑著,誰也不敢看就急著出去了。參觀生殖器官模型的時候,基本上就剩下了女人們,遙遙會給她們慢慢地講一些常識性的保健知識,都是女人,遙遙也不緊張了,對那些人體生殖方麵的結構講得層次分明清清楚楚,就有女人們問遙遙,她們說,你這麽年輕,還沒結婚呢,怎麽就懂這麽多東西?遙遙每次都要哭笑不得地解釋說,我學的就是婦幼保健。就有女人歎著氣說,哎,我們做女人,可我們連自己的身體也不懂,那裏還懂男人?
遙遙的工作隻有這些內容。可是遙遙後來在講課講到如魚得水的時候,又涉及了一些性心理方麵的書籍,關於性目的方麵的變異、性心理症患者、性體係的發展、生殖區的首要性與前期快感、性無能與隨落、處女禁忌與女性的婚前與婚後生活……等等。遙遙涉及到這些知識並不是她自覺的一種行為,而是她在工作中遇到了學員的疑問和尋求幫助的谘詢,她不知不覺地就肩負起了心理醫生的角色。
來婚育學校聽課的什麽人都有,有剛領了結婚證尚未辦婚禮的,有正準備領結婚證的,也有未婚同居的,也有剛剛已婚卻有了問題的。總之年青者居多,上了年紀的好像從來沒有問題,遙遙一直不明白上了年紀的人們有了問題又是怎麽解決的呢?大部分人是來聽完了課就回去自己解決一切問題去了,遙遙這個老師當得極為不需要負責任。可是有一天,就有一對夫婦,曾經在婚前聽過遙遙講課,可是在婚後,他們出現了問題。在他們的初夜之後新娘無論如何也不讓丈夫再接近自己了,十天半個月之後不行,半年之後也不行,每次新娘都要哭,但每次新娘都要哭著說她是愛丈夫的,是真的愛丈夫的,可是她不願意他碰她。他們來找遙遙。這是新娘的主意。
遙遙聽完了變得一頭霧水,這個案例遙遙既不能從理論上來解釋,也無法從實踐經驗來解釋,她自己就是根本的無知者。遙遙找來了永虹,可是永虹也是根本的無知者,兩人像一對低能的傻瓜,胡亂地說了一些什麽,當然那對夫婦一定是極度失望地走了。他們後來又是怎麽解決這個問題的?解決了嗎?還是讓這個問題困惑了一生?
這個懸案至今都會在遙遙的腦子中不經意間就閃現出來,今天的遙遙當然是知道了那對夫婦遇到的無非是一個處女認識與禁忌之後帶來的婚姻問題。
有研究說合巹時的獻身與童真的奪取,有時可能促發女人對男人的古老恨意。奧地利劇作家、小說家士尼茲勒的小說《來森柏男爵的命運》,也許值得一述:有位風流成性的女歌星,她的情人在一次意外中喪生,瀕死前咒詛下一個占有她的男人不得好死,用咒語重新賦予了她一種新的童貞。
其後一段時間裏這個女人深受這種禁忌的威脅,不敢縱情。後來她愛上了一位歌手,想方設法地計劃著把自己的初夜許給追求她多年卻從不成功的來森柏男爵,隻為了轉嫁那個咒語。果然那個咒語應驗了。當來森柏男爵喜出望外地占有了她的時候,卻得悉自己何以能有這樣的好運,他竟然被嚇死了。還有一個《處女之毒》的喜劇,講述一位樸實的農村少年不願意去娶他的心上人,觀念中對於一位處女的恐懼,使他反而讚成她去嫁給另一個男人,一心隻等她變成寡婦,不再危險,他才敢娶她。
這些表現無非是想說明:處女因為性心理尚未成熟,麵對著引導她跨入性生活的男人,不堪承受。那對夫婦之間的問題恐怕也是這個問題。
今天的遙遙在經曆了許多的人與事,經曆了愛情,經曆了性之後,對這個問題是有個非常簡單明了的答案的。可是當初這個存在了幾千年的問題在遙遙看來簡直就是下一個世紀中才要來臨的問題了。這有點像張愛玲的小說《沉香屑 第二爐香》裏表現的另一種關於處女的事情。可是怎麽解決呢?張愛玲來了也不行。
經曆了這件事之後,遙遙才知道自己不能在這個婚育學校裏隻知其一不知其二。遙遙開始跑圖書館查閱資料,閱覽室裏多的是報刊雜誌,《家庭》、《愛情、婚姻、家庭》、《家庭與生活》、《生活與健康》,可是這些報刊雜誌中關於家庭的文章,關於婚姻的文章,關於男人女人的文章,看起來大篇幅大版麵似乎很是熱鬧鋪展著人生世界裏真實的生活畫麵,很多人物和事情全寫得有頭有尾,合情合理,而且看完了你還會生出許多悲天憫已之情,歎息不止。但你若想真正找到一點能說到點子上的東西,有用的東西,找到能解決一個人靈魂深處困惑問題的答案,那是真正的癡心妄想。什麽問題都解決不了,那這些書還有什麽用處呢?除了像口水似地泛泛的做人之道外,還能告訴你什麽呢?遙遙能拿這些東西來給她的學員們講嗎?有什麽意思。遙遙的良好感覺讓她從這裏跳開了,她開始涉及了一些性心理方麵的書籍,關於性目的方麵的變異、性心理症患者、性體係的發展、生殖區的首要性與前期快感、性無能與隨落、處女禁忌與女性的婚前與婚後生活……等等。
可是這種充分的理論準備對於遙遙和她未來的情感世界裏發生的一切,卻是一點點的幫助也沒有,甚至就在她讀完了大量的此類書籍之後,依然不能夠十分坦然地在男孩子麵前麵對婚育學校裏的生殖器模型。遙遙隻是在熟悉了這些知識以後,對父母的婚姻問題找到了依據而已。隻變得會分析別人的婚姻與性生活而已。
有一天遙遙正在上課,她正站在人體生殖器的模型中間,那些真人似的大腿、肌肉、會陰、毛發,那些踝露著的暗紅色的大小陰唇、有空間的陰道,那些挺起或不挺起的陰莖、睾丸長長短短陳列著。遙遙帶著幾個男人女人正站在模型中間,正在講每次都要重複的生殖結構,以至遙遙有時候會忽地生出些厭煩來。這一切多麽無聊啊,對著一些活人講這些東西,這些東西就長在他(她)們身上,他們自己難道還搞不清楚嗎?他們自己去摸一摸也能弄明白嘛!先前沒有婚育學校,那成千上萬的人們不也照樣結婚、生育、行房事?這還需要講什麽課?這是人的本能嘛,就是最低級的動物也懂交配。不用教的。這種事天生就會,你隻要把一對男女放在一個世界裏,他們會生孩子的,他們會。當然會做也不等於就做的有趣味,做的那麽高級,高級到連帶上心理感受和精神需求……真是越搞越複雜了。有時候遙遙和永虹也會發勞騷。
遙遙穿行在這些陳列古古怪怪東西的課堂中,突然有人在外麵連連叫著:
遙遙,遙遙。
樓道裏是李強和另一位遙遙沒見過的小夥子。他們突然出現在人體生殖器模型的陳列室門口,讓遙遙感到萃不及防。遙遙當時的臉色騰的一下就紅了,一種周身發燒的感覺令人炫暈。遙遙難為情地想,天哪,他們怎麽要來這裏?傾刻間,那些人體生殖器的模型仿佛變得碩大無比,鮮紅無比,暴露無比,醜陋無比。它們肆無忌禪地展示在那裏,讓人不能輕鬆。這是一個什麽樣的場景,再也沒有比站在這一堆東西當中讓人難堪的事情了。年輕的女孩子遙遙,站在這麽一堆平日裏難入人眼目的東西當中,站在男男女女者當中,似乎在眉飛色舞地講解,言傳身教的樣子是個什麽形象?更何況李強自己是第一次來,他還帶了一個不認識的小夥子來找遙遙?
遙遙匆匆地解散了她的學員,遙遙匆匆地就出來了。遙遙看到那個身穿製服的男孩子很英俊,應該是在哪裏見過的。
李強介紹說,這是我的朋友建國,他在稅務局工作。
李強說,這是遙遙。
年輕的差不多少不更事的男孩子女孩子,三個人就站在那個人體生殖器官陳列室的門口聊了起來。這是一個十分荒誕的情景,充滿了滑稽、刺激、色情、肉欲、赤裸,充滿了真實、假象、矛盾、直接、突然,也充滿了撲麵而來的性感與生命力。這是一個多少讓人難堪到不知所以的場景,這個場景一直跟隨著遙遙的記憶,經常不斷地出現在遙遙的腦子裏,也經常不斷地被遙遙講給永虹聽。三人聊天的時候,遙遙晃晃忽忽地思緒不定,雖然她可以麵對學員侃侃而講,那是因為大家都不認識她,而且上完了這一次課也許永遠都不再見麵了。可是這兩個人不同,遙遙跟他們之間的情況完全不同,遙遙此刻知道他們以後會有很多相處的時候,他們會怎麽看自己和這樣一個工作環境?遙遙的思維七想八想,就無法集中精力了,說話也是東一下西一下的亂扯。
那兩個人神情更不穩定,他們的目光也像總是被陳列室裏的什麽牽引著,總是不自覺地就要用餘光飄一眼,看的時候目光是飛快的,閃爍不定的,麵部肌肉緊張,表情極不自然。他們太年輕,他們還都沒有學會掩飾內心世界,他們還需要漫長的歲月才能磨練出一番處驚不亂的鎮定。而此刻,那情景簡直就像三個賊人,各自心懷鬼胎,怕讓別人知道可偏偏別人已經知道了。
大家尷尬著,非常沒意思。
遙遙說我們到辦公室去坐吧。
好。好。兩人搶著回答。
離開的時候,遙遙聽到一聲如釋重負的歎息。遙遙不知道是誰發出來的,結果是三個人都笑起來,心照不宣地笑起來的時候讓大家都覺得輕鬆多了。
建國那時候熱衷於攝影,是一個典型的發燒友,用不多的工資增添了攝影器材,整天想著的就是要拍攝出非同凡響的作品,他要拍日出、朝霞,他要拍落日、晚霞,他對於早晨和傍晚的太陽有著自己的理解,說出它們為什麽不同,特別強調色彩感覺,這讓遙遙他們聽得新鮮有趣。建國有時候為了拍日出,他會在淩晨起床,花兩個多小時爬到老爺山上去等待日出。那個老爺山在西域城市裏是非常知名的一座山,山的陽麵長滿了各種高原才有的植物、花卉、樹木、灌木林、野菜、山藤,而山的陰麵卻長滿了青石、懸崖、峭壁,山路奇嶇。老爺山每年夏季,那個高原最好的季節裏,就有民間的藝人們舉辦花兒會,男男女女臉上充滿欣喜而期待的笑容,穿著少數民族服裝,撒拉族、回族、壯族的服裝色彩豔麗、古怪新奇、裝飾品笨重而華貴,藝人們從縣城來,從鄉間來,從忙活的家田中來,從賦閑著的家中來。他們沒有多少學問,也不認識多少漢字,可他們會唱。藝人們是一代代言傳身教著將花兒的精髓部分保留下來,再把自己的情感體會一點點滲透進去,把那些民間流傳的淒美愛情故事以口頭文學的形式越來越編輯的引人入勝,耳目一新,令人為之心動。花兒會就是男人和女人們各自扮成有情人,扮成戀人,扮成有情有意者來對唱,唱詞中充滿了試探、挑逗、向往、憧憬、請求、失望、絕情以及威脅,充滿了全部的愛情絕招。男人女人平日裏收斂著的打情罵俏的情態舉止全在花兒會上被人們光明正大地表現的淋漓盡致,發揮的盡情盡性,最佳男女會被選舉出花兒王和花兒王後。花兒會上聽眾成千上萬,比如今的港台明星的追星族們毫不遜色,每聽到豔情處,大呼小叫不絕於耳,口哨吹得滿山遍野地徹響。
每年一次的花兒會都將愛情的聲音留在了這座山上,越聚越濃,以致讓山上所有的生命物質都充滿了靈性,充滿了情義。
這是一個有情有意的老爺山。
建國就特別喜歡這個老爺山,喜歡在老爺山上等待那個讓他驚喜的日出時刻到來。每每是半個多月才有可能等到一次令人滿意的時刻,已經讓他歡喜不已。
在他的建議下,那個初夏的清晨,天色還灰蒙蒙的,外麵有點點清涼,有點稍稍的冷意,幾個朋友們就相約著要去爬老爺山,去看那個被建國描繪的高原上升起來的太陽。大家嘻嘻哈哈地說笑著,穿行於花卉、樹木、灌木林、野菜、山藤間,穿行於奇曲山路上。幾個男孩子就在這空山野嶺中模仿起了花兒中的唱段,可是沒有一個女孩子接腔,女孩子們也是笨得真不會,他們隻好自己愛自己地唱完。大家就笑。為了抄近路,建國帶著走了一條坡度很大的石路,在女孩子們的大呼小叫中,男孩子做起了護花使者,必要地段需要牽手。李強毫無疑問是要留給楓的,楓就不肯鬆手,一直一直地抓著,極度開心,她毫不掩飾自己的開心。遙遙被建國牽住的時候,她的整條手臂出現了異感。
在她的記憶中,她連父親的手都沒有牽過,也許牽過?很小的時候?在她的記憶中父親總是很嚴肅的,小時候不記得了,大時候父親從來沒有擁抱過她,就連摸摸她的頭發或者肩膀什麽的都沒有。有一次周末,她從學校回家,可是乘坐的公交車壞在半路上,司機修了很久的時間,回到家已是晚飯之後了。母親已經吃過晚飯,以為他們都不回來吃飯了。父親先遙遙到家,沒有吃飯。遙遙到家的時候,非常非常餓,父親的飯正吃到一半,父親將碗推到遙遙麵前說,要不你先吃了?我等你媽再做。遙遙楞了一下,她看到父親有點微笑,心裏動了動,就毫不猶豫接過父親的半碗飯,父親笑了,又挾了菜給她,遙遙心裏一時間也不知是感動還是激動,眼裏的淚花一閃一閃的。這是遙遙記憶中能夠記住的父親唯一的慈愛舉動。再以後她就很快長大了,長的不需要父親也不需要母親了。像今天這樣她被男孩子關愛地嗬護著牽住手卻是第一次,整條手臂有發麻的異感,這跟她小時候同男孩子扭在一起打架不一樣,跟拉拉扯扯也不一樣。遙遙覺得手臂已經不像是自己的手臂了,沉重如鋼鐵,非常不自然,所以一等跳過危險地段她立馬保持出距離,而且一臉通紅直到脖子,從沒有過的神色和情態。
永虹看到了,給遙遙一個鬼臉。
其實大家都看到了。
建國說,他以後要到沿海地方去拍照,最好能在那裏生活,他要去拍大海邊升起的太陽,那才是最讓人心動的日出,高原小城裏的日出永遠也不會有大海的氣韻,他強調著一個氣韻,活像海邊的太陽是另一個太陽,他在給大家講自己那種想像的時候,感情充沛有點誇張,還用了詩意的句子。可是非常遺憾,建國的那份願望至今也沒有實現,他現在依然生活在那個高原城市裏。倒是遙遙走了,遠走高飛,她走過了丘陵地帶的內地山區,她又走到了江邊上的沿海城市。不走的人從來就是一直都停著,而不停地走著的人從來都是不停地走著的。人生的路究竟是生前就畫好了的還是畫好了才要走的?沒有人能明白。她剛到這個城市的時候就去看過日出,她還寫信告訴所有朋友們她眼裏的海邊日出是什麽樣子。她寫給建國的信中描述的最為詳細,可是所有的朋友都給她回了信,表示羨慕,偏偏就建國沒有回信。建國有點受刺激。人自己對自己的設計是沒有太多用處的,隻能是努力和安慰而已,隻能是理想而已,而命運總是陰差陽錯的給每個人不同的設計,設計得你乖乖跟著命運走,你不服也得服。
所以叫四十不惑,五十而知天命。
天命啊!人命也是天命!
可了不得!
他的到來給遙遙和永虹的生活中增添了其它的色彩,建國的到來似乎又標誌著遙遙他們那個朋友圈子的再一次擴大。李強就和建國常常來找遙遙和永虹玩,楓也來。
楓有一次說,遙遙,建國早就認識你。
遙遙說我剛認識他不久,李強帶來才認識的。
楓說,咦,建國說他在圖書館經常見到你,他說他知道你是誰的女兒。
遙遙想了想,怪不得這個人看著很麵熟的樣子,原來是在圖書館見過。可是他長得很像一個什麽人?
楓說,建國他媽就是省婦聯的主任。
遙遙一下子想起來他長得像他媽媽。遙遙的母親跟他媽媽好像熟悉。
建國喜歡攝影,還帶來了另一個有攝影愛好的朋友小王。遙遙一看見小王就笑了,這個小王是圖書館的館員,遙遙經常去自然認識,就是沒有說過話。遙遙記得有一次,兩人在樓梯上碰上了,也沒說什麽,對看了一眼,可是小王卻一個趔趄幾乎是要跌倒了,小王的臉忽地一下就紅的像著了火一樣。遙遙心裏都要笑死了,回來講給永虹聽,永虹更是笑得說,那個人一定是想為你傾倒。遙遙再去圖書館的時候,小王的臉總是要一下子紅起來,遙遙很是不以為意,時間長了,小王也自然起來。可是這會兒,小王卻被建國帶來玩,又見到了遙遙,臉嘩地一下又紅了。小王是個很靦腆的小夥子,性格內向,不太多話,參加在這班人中間,常常是讓你覺得他在就跟不在一樣。
認識了這麽兩個攝影發燒友,那段時期裏遙遙和永虹的宿舍裏就擺滿了各式各樣的照片,擺首弄姿,好不得意。這些照片十分漂亮,讓遙遙一個長得漂亮又喜歡照相的女同學羨慕的不得了,常常央求遙遙能否通融一下攝影師為她也拍一點。可是也不知是什麽心理在做崇,遙遙一直也沒為漂亮女同學幫這個忙。這些照片至今還收藏在遙遙的個人影集裏,有一天遙遙突然想起來,那時候建國為她們拍了那麽多的照片,而且還自己用藥水衝洗、放大、加特技,照片拿到手裏了,好像她們從來都沒有付款,她們有過嗎?建國他們是不是免費為她們拍了那麽多的照片?遙遙現在一點也想不起來了。
李強和建國總會在傍晚一起來玩,有時候小王也一起來。不知怎麽,楓就變成了自己一個人來,來了有時候會碰上大家正在閑聊,她來了先搶白幾句李強說好了的又不等她,害得她白白跑了一圈冤枉路之類的話。楓有點激動,說話的聲音機關槍似地掃過。大家停下來聽她的。李強開始還會訕訕地笑著解釋幾句,後來連解釋也沒有了。李強不再送楓回家。有一個周日,楓有一次來正趕上李強在遙遙和永虹這裏吃飯,楓手裏提了一大堆東西。楓一進門,看到李強先楞了一下,她這次什麽也沒說,放下手裏的東西,並一件件擺出來,全是李強愛吃的食品。
這些食品一件件擺放出來,仿佛這些東西也帶著某種氣氛,帶著楓此刻的情緒,並且要打抱不平地成為武器,這些東西一件件擺得那幾個人心驚肉跳的。李強萬分尷尬,遙遙和永虹也尷尬起來。大家不知說什麽好。大家隻好不說什麽。
可是楓的眼淚落下來了。楓一句話也沒說,就出了門。
遙遙說,李強你快去把她叫回來。
李強動也沒動一下。
遙遙隻好自己跑出去。楓依然堅決地走了。
楓走的最後一句話讓遙遙糊裏糊塗,楓說我懂了。
也許戀愛中的女人是敏感的,楓已經懂了李強那麽固執地不能喚回的一顆心已落何處。可是遙遙不懂,遙遙沒能挽救楓留下來。
遙遙回到宿舍,李強和永虹麵對麵坐著,永虹的臉上從未有過地出現茫然的表情,有點點傻瓜樣子,李強似乎剛剛說過什麽,隻是因為遙遙進來而打住了,狀態中還殘留著一份激動。三人都沒有說話,沉默的氣氛非常磨人,還有那堆楓帶來的如同武器般擺放出來的食品,全都在折磨人並打擊人。楓帶來的食品,李強沒有吃一樣,永虹也沒吃。遙遙說永虹快把它們吃掉吧,不然要壞了。最後是遙遙連吃帶扔地在一周內才處理完了。
不久之後,他們的話題又回到了談論弗洛伊德、談尼采、談歐.亨利和傑克.倫敦、談儒勒.凡爾納、談安東.德沃夏克、談讓.保爾.薩特、談約翰.肯尼迪、談西點.巴頓、談畢加索、卓別林、梅蘭芳、談愛新覺羅.溥儀、談馮.卡拉揚、談英雄談教養談不朽的靈魂……這些話題其實是李強想引出來的,他的確想表現自己的才學。
總是在談論這些話題,好像在當時不談這些不足以顯示自己的深刻,被人說淺薄與無知是莫大的汙辱。總在拚命表現自己的學問,而現在卻反過來了,怕人說你深刻,這種深刻裏有假扮的意思,所以每個人忙著要說我多沒文化呀,我肯定淺薄,我哪有什麽知識,我是白丁,百分之百的白丁啊。自嘲中卻是掩飾不住的自得。
極端。
加進來一個建國,談論就變得比先前更犀利更暢快。建國帶有攻擊性的言論飛揚拔扈地使大家耳目一新,李強的聰明就明顯受到擠兌。大概因為建國愛好攝影,所以凡事都帶著某種透視觀,切入話題比較獨到,但也有明顯的盲目性。
當然爭執的麵紅耳赤的時候也是有的,可因為遙遙和永虹兩個女孩子在場的緣故,又比較容易淡化矛盾,可是誰知道呢?也許正因為女孩子的在場才引起了男孩子之間的角逐心理?(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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