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它們。一根根,一絲絲,一條條的頭發。它們紊亂的有序,長發、短發、飄蕩的和不飄蕩的、服帖的和不服帖的,它們飄逸出快感,飄逸出瞬間的糾纏與狂歡……它們的根基來自一隻額頭上的眼睛……
額頭,眼睛,頭發。
遙遙的工作總是在深夜裏結束的。
這不符合人類動物日出而做日落而息的本能習性,但長期養成的習慣讓遙遙每到深夜總是精神倍增,容光煥發,思路敏捷,頭腦反應迅速,並且感情細膩。新加坡的曾先生有一次偶然在深夜裏打來電話,遙遙的情緒額外地好,他們在電話裏聊了很多,很久,相互感受到不曾有過的柔情通過電波在傳遞,平時不可能說的事情他們也輕易地就做了交流。再以後,曾先生就會在深夜裏打來電話,他發現遙遙這個女人隻有在深夜才更像個女人,她一定是因為寂寞。可是對於這個寂寞的女人應該怎麽樣做才能夠讓她與自己更能深入許多?卻又是無法把握的事情。這個女人如今是這個沿海城市裏少有的優秀女人,優秀的單身女人總讓更多的男人有意無意間就充滿無窮無盡的幻想,不管這些男人是否有資格他們都充滿幻想。
因為他們是男人,他們就有權力對女人充滿幻想。
當公司裏隻剩下遙遙的時候,她才會感覺到在這樣的夜晚,自己是沒有人思念著的,沒有人會牽掛她,也沒有人會在某個地方為她守夜並等候她。在人們的眼裏,她是一個強有力的女人,女強人,她並不需要別人的問候和安慰,她也沒有什麽軟弱和哭泣可以讓別人同情,她什麽都有了,她還會缺少什麽嗎?但是,隻有遙遙自己明白,隻有自己知道,孤家寡人的她內心裏缺少太多別人的關懷,她缺少一個比她更強有力的男人的肩膀,她真想在孤獨無依的時候走上去靠一靠啊!
遙遙陷進辦公室的大椅子中,她在聽劉索拉的爵士樂。遙遙現在非常喜歡劉索拉的民樂與爵士樂。《藍調在東方》《中國拚貼》《纏》《六月雪》《形非形》《無名無意》全是遙遙在深夜裏放給自己聽的,會讓自己進入某種久違的情感,進入某種魔術般無法自拔的原始本能,進入某種悲劇性的境界,產生特別有力的震憾性。這種極致的藝術感受讓人產生一種具有迷惑人的生理特點的追尋,如同性愛的追尋,迷幻、剌激並且震動心靈,難以忘懷。這不就是萬物之本嗎?這不就是世界上生命最初的聲音嗎?劉索拉的音樂非常奔放地進入你的大腦,即刻讓你在無法掩蔽與隱藏中釋放自己,奔放自己,愛自己。就像劉索拉自己認為的那樣,是披頭散發的巫師、長袖輕拂的遊吟詩人、聰明透頂的狐狸精和大智大慧的佛祖對你說,對你喊,對你叫……
什麽感覺?
這樣的音樂能讓遙遙回到自己的內心世界。她知道自己需要什麽,每每聽到這種任性的音樂,每每發現自己還喜歡這種音樂,遙遙就很自慰,她想到:我還沒老嘛,我居然還能喜歡這種能夠點燃青春烈火的音樂,說明我的心態還很年輕,說明我的心理年齡還處於能夠激動的階段,我依然是活生生的女人,我要認真地再愛一個人的能力沒有消失……劉索拉整個的人都讓遙遙覺出了全部張牙無爪逼人的巫性,這是一個滿世界轉了一圈的女人,她把什麽都看透了,她把什麽也都感受到了。這個小說寫到一流的女人,也將音樂做到了一流,她是什麽前世轉生?她居然還非常漂亮。
遙遙喜歡劉索拉。
遙遙喜歡漂亮聰明有才華的女人。
如今的遙遙什麽也不缺少,唯獨沒有能讓她傾情傾心地願意付出的感情。她不知道如何釋然那段愛情,那段愛情其實已經死了,變成了灰,變成了泥,變成了遙遠的回憶,可是至今都在影響遙遙接受其他的人選。真正是成了瓊瑤人物,曾經滄海難為水。
如今的遙遙身邊各種各樣的男人女人川流不息,他們有很多商務方麵的聯係,他們一起吃飯喝茶,他們一起看畫展聽音樂會,他們打高爾夫球,他們參加企業家聯誼會的各種募捐活動,他們跟許多跨國財團進行商務交流……世界早在他們眼裏變得不足輕重了……每當在這種時候,遙遙發現自己從來都沒有想到過自己還是女人,自己已經變得像一個中性人一樣,不需要男人也不需要女人。自己是從什麽時候變成了剛硬女子的?
遙遙在這個深夜裏,坐在她公司的辦公室,聽劉索拉的爵士樂。
音樂讓遙遙的思路逆行而上,一點點回到多年前,回到她年輕的時候,回到她為愛情而愛情的時代。那時候,遙遙是一個愛情至上者。
遙遙是怎麽認識他的?所有的男人如流星似地劃過,匆匆而去不見蹤影,而這一個卻留了下來,駐守在她心的領地裏,並時常在夜晚來到遙遙的思維中。
那一年暑季遙遙結束了醫科大的學習,離開那個南方城市,回到她剛剛報到卻沒有上過一天班的單位。遙遙現在已經記不得那個地區那個單位裏同事們的麵孔了,甚至連名字也都記不得了。恐怕別人也不記得遙遙了,那樣短短的歲月裏匆匆地像過客似地就不見了,誰還會記得你?就是工作了半輩子的同事,隻要你死了,隻要開過了追悼會,人們立馬三刻就會將你忘掉。人們健忘的記憶力是人們活下去的本能,人們隻有遺忘掉一切生活中不再需要的東西,人們才能給自身輸入生活中必須的東西。也許人們並非是忘恩負義,而是某種本能的驅逐使然。
就是遙遙都甚至對那個辦公樓的記憶都模糊了。遙遙很多年的時間裏都沒有想起過那個地方,連一個夢都沒有做到過,完全的遺忘了。她偶然想起一點什麽來,簡直就像晃若隔世。她想我怎麽到了那個地方的?那簡直就是體驗生活嘛。遙遙對於中國農村的全部了解,對於中國農民的全部認識,徹底地來自那個地區。
想起那個冬天,好寒冷的冬天。遙遙坐在辦公室裏心神不定心思全無,她的心早已不在這個地方,她的心飛去了那個城市那個男人身上,她不厭其煩地回憶著每一個細節直到讓自己的頭腦發痛。南方的天氣怎麽可以這麽冷法,遙遙穿了厚毛衣厚毛褲穿了呢子大衣穿了棉皮鞋和厚襪子,遙遙還用毛圍巾包起了自己的頭和脖子,遙遙坐在一隻很大的火盆前,她機械地往裏麵添加著木炭。
黑黑的木炭讓她想起小時候讀過的《賣炭翁》。賣炭翁,伐薪燒炭南山中。滿麵塵灰煙火色,兩鬢蒼蒼十指黑。賣炭得錢何所營?身上衣裳口中食。可憐身上衣正單,心憂炭賤願天寒。這個冬天她隨著往火盆中添加木炭的每時每刻裏,她把《賣炭翁》的句子像個小學生似地背的滾瓜爛熟倒背如流。冬天到來的時候,單位裏分炭。山民用拖拉機將木炭送到單位門口,大聲吆喝著並對門衛好說歹說放他進來,單位裏管後勤的人便下樓去與山民講價錢,幾個回合下來,木炭就比先前便宜了。山民將拖拉機上的一筐筐木炭卸了下來,堆放得院子裏一片黑乎乎。山民用黑乎乎的手指數著錢,開著拖拉機走了,他心裏是高興的,因為他已在初冬剛臨的時候就買出了燒好的第一批木炭,他有錢了。遙遙深深地體會出了山裏農民的艱辛。然後大家分炭。平均每人幾筐往家裏搬,擺放的樓道裏全是木炭,人若要經過總是嗑嗑拌拌的一不小心就要撞到木炭筐子了。遙遙第一次見到木炭的時候,居然不知道這是做什麽用的?被同事們善意地笑話了一番。遙遙第一次點燃木炭的時候,死活點燃不了,隻是被煙薰火燎的眼淚鼻子直流。伐薪燒炭的句子很有詩意,但是若要伐薪燒炭十指黑地讓自己在嚴寒的冬天裏為此而取暖,遙遙覺出了一陣陣的悲涼,這一點兒也不好玩,這裏的人們怎麽還在過這樣千百年前的原始生活?
遙遙怎麽突然就變成了一個南方山區的幹部了?遙遙不明白命運讓她來這裏是為了什麽?
遙遙烤著手和腳,烤到通紅。可是後背後腰卻是冷的,她學著當地人們的樣子烤了前麵烤後麵,依然是冷。又不知道這冷是從哪裏來的,這濕濕的冷氣是滲透著進入人全身的,無處不入,讓你在不知不覺中就冷透了,讓你的耳朵就凍得紅腫了,讓你的腳就長出了凍瘡了,你知道它們從哪裏來的?而且下雨,而且不停地下雨,下毛毛細雨,下捉摸不定的陰陰的菲菲細雨,你看不到下還是不下,你也感覺不到停了還是沒停,可是你站在外麵會濕了衣服,你得打著傘穿著雨鞋,你站在屋內卻隻是覺得出濕和冷。外麵的路又變成了稀泥的路,一腳腳走過去,腳下發出嘰嘰的聲響,你的腳印留下了,稀呢被擠到了腳印的外圍,你回頭去看,方才留下的腳印慢慢地又被稀泥覆蓋了、淹沒了,消失的全無蹤影了。這就是遙遙工作過的那個地區的馬路,泥馬路。很多人走在這樣的路上,有機關幹部、教師、學生,還有更多的農民,他們挑著擔子,擔子裏裝著青菜、鮮魚、大米、水果、山貨、土產品、還有一些可以變成現錢的小玩意兒,他們的眼裏是對機關幹部們的羨慕和嫉妒,他們嫉妒那些人穿著漂亮幹淨坐在辦公室裏喝茶聊天看報紙,他們的嫉妒當然會在必定的時刻裏暴發出來……很可怕的就是在中國基數頗大的無產階級,全都帶有流氓無產者的特征……他們什麽都沒有,他們什麽也不怕,他們怕什麽?他們最敢於玩的就是一條命……
長見識。
這南方的濕冷比北方的幹冷還要冷不知多少倍,南方人比北方人還要有抗嚴寒抗炎熱的免疫力。可是南方人卻依然會說,北方才冷呢,北方人怎麽那麽不怕冷?
給遙遙更為深刻影響的還是要數南方的炎熱。那是內陸氣候的熱,在那個丘陵地帶,那個山區,炎熱一層層地聚攏就不容易散開了,它們氤氳著、糾纏著、凝合著形成厚實的阻礙,空氣無法流通,不能交匯,溫度不斷上升。遙遙在房間裏潑水,一盆水潑下去,都能聽到地上滋滋的響聲便被吸收了去,一盆水隻留下一片濕潤,然後就幹了,就蒸發了,就不見了蹤影,它們去了哪裏?一杯開水泡了茶葉,你等吧,且燙著呢,存心不讓你喝似地,一碗飯你就涼吧,你就對著電扇吹吧,燙著呢!
那年夏天,遙遙乘火車再轉汽車回到地區。
一路上所見讓人心灰意冷。火車站真不是人來的地方。
遙遙心裏厭厭的,看到火車站一派雜亂的景象,心裏就生出塞滿了爛棉花喉嚨長出了雞毛似的感覺,讓人焦燥不安,讓人堵塞的慌。好像滿世界晃動著莫明其妙的人,那些拖泥帶水扛著衣被的民工、那些騙術爐火純青的小商小販、那些神色鬼鬼祟祟充滿了陰謀詭計的另類人、那些有人搖旗呐喊的旅遊大巴車、那些牽兒帶女一家人睜著茫然的眼睛也不知道要奔騰到哪裏才是家園的夫妻、那些搖頭擺尾哀哀求討的乞丐、還有那些讓人偷了這樣讓人偷了那樣正悲憤著哭罵不止的男人女人……人海茫茫一片混亂,這真讓人活像見了一幅地獄圖似的,煩。討厭!討厭!遙遙差不多是要讓他們逼著喊出來了。
因為是一輛慢車,逢小車站必停,車上更亂得沒有章法,做生意的,看親戚的,走街竄巷的,手裏提著雞鴨牽著小狗的,甚至還有用尿素袋子裝著活小豬的……車廂裏雞飛狗叫……人們大聲地說著話,說話的聲音底氣十足,說話的音調也是一路走一路不同,變得越來越難聽,人們放肆地大笑,笑聲振耳欲聾。人們隨意地吐著痰,擤著鼻涕,丟著香蕉皮,以及板粟殼、瓜子皮、咀嚼後的甘蔗渣子。火車上的廁所裏簡直像幾百年沒有清洗過了,臭氣醺天甚至連下腳的地方也沒有了,人們大聲地罵著,可是人們還是要進去再給增加一些什麽。
車廂裏空氣已經混濁到無以複加的地步。
而車廂裏的溫度就更是節節上升。遙遙一陣陣的煩躁,遙遙的頭一陣陣地發暈。遙遙身邊坐了一位看不出年齡的男人,也看不出是鄉下人還是城裏人,看不出讀過書還是沒讀過書,身份不清令人疑惑,令人猜測,令人禁不住想知道究竟。他穿著一件白色純棉布的襯衫,寬寬大大的,看起來很舒服。他舉著一把扇子,不急不躁左右煽動著,一下一下的,周圍的一切都不能影響他的狀態。他從上車起就一直看著窗外,偶爾回過眼看一下遙遙也像是看見了等於沒看見一樣。這個男人良好的自我感覺吸引了遙遙的注意力,她受到感染也慢慢地在火車車廂嘈雜的環境中平靜起來,不再焦躁和厭煩。因為遙遙心靜了,自然也覺得可以忍受炎熱。所謂心靜自然涼。遙遙也去看車窗外麵的風景,車窗外的風是熱的,吹起遙遙的頭發在她的雙肩飛揚,頭發們姿意地在一個能張揚的空間裏興奮。車窗外的風吹在遙遙臉上,感覺比她的麵部皮膚溫度要高,汗津津的濕潤著。依然出汗,遙遙的手帕已是一塊塊的汗漬,發黑,沾乎乎的。遙遙已不好意思用它擦拭自己的麵孔了,對麵這個男人讓遙遙感覺到了自己的狼狽相,遙遙什麽時候有過這樣不堪的感覺?
其實遙遙的存在也引起了那個男人的注意,隻是他的注意更顯得隨意而已。
他們麵對麵坐著。
他們沒有在火車上交談。
他們間或地相互看一眼。
想不到他們的終點站竟是同一個地方。到站了,遙遙站起來,收拾東西。那個男人也站起來,遙遙看他也站了起來,好像有點高興,很想問一下他是不是也在這裏下車,但遙遙看他低下了頭沒有要交談的樣子,就覺得不好意思先開口了,其實也不過就是個萍水相逢,是千千萬萬萍水相逢者之一,這個世界上擦肩而過的人多了去了,就算是曾經交往者也都在以後的日子裏忘得一幹二淨了,一個萍水相逢沒有交談過一句話的人又算什麽?遙遙心裏想著這些,卻不料自己要拿的包從行李架上西哩嘩啦跌落在地,李醫生幫遙遙捆起來的那包書散了架,那根什麽鬼繩子原本就是李醫生對付著給遙遙用的,隻怕是經過梅雨季節有些發糟,變得一點也不結實,這會兒就斷成了幾截,遙遙的書散落在小桌上、椅子上、地上。遙遙心裏都快急得不行都要哭了,火車不會停很久的,火車不會等你收拾好了才走啊。遙遙一急,邊收拾邊嘴裏就不停地說這怎麽辦?這怎麽辦?
那個男人本來已經是跨出了一步的,這會兒又退回來了,他彎腰替遙遙一本一本地撿起來,又將那根斷了的繩子接好,再給她捆紮好,還很細心地提著拎了拎。
他說,沒事了。男人講的是方言。
遙遙說,謝謝!
那個男人驚奇地看著遙遙說,不用謝。男人又講的是普通話。
遙遙又驚又喜,她很久時間都沒有聽過什麽人講這麽好聽的普通話了。這種語言真是親切極了,遙遙有久違了的感覺,在內地南方音的普通話中聽到這麽純正的聲音,遙遙先就把這個男人認同為自己人。而遙遙聲音甜美,純正的普通話同樣讓那個男人感覺驚奇,在這個地區還會有一個講純正普通話的女子?遙遙對他笑了笑,表示再次的謝意。男人也笑了笑,表示再次的不用謝。遙遙下車,男人也下車。車站上人群混亂,他們一下了車就即刻被淹沒了、被衝散了,蹤影全無。
遙遙走出火車站,遙遙去乘長途汽車。(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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