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篇小說:作者馬兒
那些絲狀的頭發,它們的可以再生就決定了它們的不受珍視。
它們是人體的一部分,但它們卻沒有人體其它器官能夠享受自己功能的能力。它們不可以像嘴說話、吞咽、品味,不可以像鼻子嗅味,不可以像耳朵聽到,不可以像眼睛看見,不可以像手指拿取,不可以像腳行走……頭發隻能和眉毛、陰毛、腋毛、胡須一樣有意義又沒有意義地存在著,麻木並且永遠沉默。
那一年,正好是遙遙所在地區接受國際紅十字會組織的國際慈善援助。幾千袋大米從國外運到中國,運到各省,運到各貧困地區。外國的大米是不是一定好吃?外國的大米是不是一定比中國的大米有營養?外國的大米是不是每年都會運來我們這裏?
當遙遙跟著同事們送這些外國大米下到鄉下的時候,聽到山民們問的最多的問題。大米還是一樣的大米,色白、粒小、飽滿、光滑,可因為是從外國運來的,好像味道就有些不同了。外國大米。其實山民們興奮的是這四個字。山裏的農民都很難見到外界的東西,他們就是要到一個小小的縣城也都是一件大事情,都需要做出重大的決定,誰家的孩子在縣城讀書誰才會去幾次縣城。就是生病了,能挺過去是一定要挺過去的,萬不得以才用擔架抬著上縣城,但生命也差不多是危在旦夕了。
現在有外國大米了。
令山民們想入非非。
每家每戶的人們排著隊來到村委會。每個人手裏都端著一隻隻頗大的飯碗。每個人的臉上都是期待。每人一碗大米很快就分配個精光。人們喜滋滋地端著外國大米走了,這每人一碗大米,又能果腹幾日?人們不去想這些,但人們會在很多的時間裏對一些人炫耀自己吃過外國大米。遙遙望著山民們喜悅的麵孔,生出一陣陣悲涼。中國貧困的山民成千上萬,國際紅十字組織援助的幾十袋大米和衣被又能解決什麽問題?解決一餐飯?解決幾餐飯?解決一個人有衣被?解決一個季節的衣被?遙遙剛從省城回來就到了鄉下,城鄉差距在遙遙的眼睛裏觸目驚心地呈現著反差。巨大反差讓遙遙身上一陣陣發涼。但這頂貧困地區貧困縣的帽子人們不願意丟掉,那些父母官們更不願意丟掉。他們每年都在盼望外界各種各樣的援助和支持。外界的援助和支持不比自己苦苦努力更容易嗎?
從此,遙遙心底裏恨透了那些等待援助與支持的貧困地區和人們。但凡有號召援助什麽支持什麽的時候,她從來沒有熱情。支持與援助不如讓他們痛定思痛,支持與援助隻培養了他們更懶惰和沒有廉恥感,沒有責任心。貧窮是人類生活中的妖魔,貧窮會扭曲人們的內心而變得凶殘和無恥,貧窮會讓人們體會不到更多的良知與情感……
世界怎麽會有多種多樣的麵孔?
遙遙離開鄉下的時候,幾乎是帶著一種欲哭的逃跑感。而遙遙的同事們見怪不怪,什麽也影響不了他們一路上開心的玩笑。
粗糲貧窮的生活會磨掉人們的銳氣、智氣、勇氣、靈氣、英氣,會將一個充滿生氣的人磨損的像水溝裏的石子一樣光滑無用,會讓人沒有頭腦,沒有思想,沒有才情,沒有創造性,沒有情趣,會讓人們隻剩下一個軀殼和肉體,隻剩下每日三餐,吃喝拉撤睡,幹活、養育、奔波和勞苦、煩躁、爭吵、埋怨。
還能剩下什麽?
回到地區,遙遙收到一封從省城來的信。遙遙看著信封心裏就知道是誰了。果然是他,有過二麵之交的那個男人。信中的文字寫得很平淡很客氣,但是信裏卻充滿無時無刻的盼望,他邀請遙遙去省城玩,並且留下了他家的具體地址,還畫了一張詳盡的住宅區的樓群圖意示,又寫又畫,並且用了一個箭頭指向其中的一棟樓房。他怎麽把我當成了看圖識字的孩子?可是那份羅索不也說明了他的細致?遙遙因為受到鄉下貧窮現象的剌激,逃跑的感覺依然深刻地存在。所以她一收到這封信,馬上就回了信,並且準確地告訴自己哪天到達。
遙遙是下午到達省城的,她按照信上的地址和圖示找到那棟樓房。她找到那棟樓房的時候,才發現要比圖示中的地方簡單多了,好找多了,倒是讓他左畫右畫,給人感覺複雜極了。真有點像大人嗬護地給孩子羅羅索索、三番五次地將一件事交待來交等去,越交等孩子越糊塗,所以小孩子大多不愛聽大人羅索,原來他們更清楚地意識到這一點。
她又拿出信來對照了一下,沒錯,是這裏。遙遙上樓的時候,心裏有些發慌,她是不是不該來呢?再說,她其實也不知道男人在不在家,他會在今天專門等她嗎?
敲門聲響過三下後,遙遙失望了,她絕望地想自己莫明其妙地跑來是為了什麽?人家在信上不痛不癢地邀請了一下你就當成真了?人家一句客氣的應酬話你就什麽也不顧地赴約了?你還真的當真呀?中國人的習俗就是裝模做樣地客氣,裝模做樣地盛請你。人們愛說有時間來玩啊!人們愛說哪天請你吃飯啊!人們愛說哪天找空大家聚一聚,太想聊聊天了!然而,人們生活中這些憑空地說著的來玩啊,吃飯啊,聚一聚啊,聊聊天啊,全是沒話找話說,要想兌現是不容易的,當然真要兌現也是很容易的,可你千萬不要在人家這樣說的時候就當成了真的等候,你也客氣著答應他就是了。這是習俗,是禮儀,是交際語言。等到下一次再見麵了,你還可以客氣著說,哎呀,想著一起聚一聚的,可就是太忙了,以後有時間再約好不好?好好好!這就是應酬文化,博大精深的內裏是夠讓人琢磨的。
遙遙站在門口的時候,似乎有點氣急敗壞的心情。你怎麽這麽不成熟?你以為你是誰?人家會專門等你?遙遙後悔自己坐汽車坐火車地趕到這裏。她問自己為什麽要來?
可是那門卻在遙遙敲過許久之後,輕輕地開啟了。
遙遙?真的是你呀?那個男人張著期待中驚喜的麵孔,又說,我以為你不會來了,我等了一上午,我也不知道你坐那一趟火車來,想去接你,又擔心你來了家裏沒有。
遙遙,你真的來了!男人急著說話,語無輪次地表達他的驚喜。
遙遙你喝水。遙遙你吃糖。遙遙你坐這邊。遙遙你想不想看這本畫報。男人急於說明這一切的語言背後讓人感覺他還是有其它的意思要表達的。遙遙不知道那是什麽,但遙遙在等他講出來。男人終於說,遙遙,很不湊巧,我等了你一天,以為你不來了,所以下午跟人約好了要去辦點事情。
遙遙心裏的不快忽地升起來,她一下站了起來,說,那我走了。
不,不。我不是這個意思。我的意思是你坐這裏看畫報,等一會兒。我出去辦完事就回來。可不可以?
遙遙聽到了樓下有汽車鳴喇叭的聲音,一聲聲在響。
男人說,下麵有人叫我了。好不好,你等著啊。我先去一下就來。男人出門的時候對遙遙笑了,說你坐一會兒啊,我就回來。如果有人敲門你別開。
遙遙突然間成了這個陌生環境中唯一的主人,置身其中卻不真實起來。遙遙想我這樣子待在他家裏算怎麽回事?遙遙心裏不安,她站起來到處走來走去如同受困的耗子。房子很大,但有種空落的寂靜和雜亂,東西不多擺放無序,感覺中這個家裏就是冷清。男人很放心地把遙遙留在家裏,真的是因為他十多分鍾即刻回來還是對遙遙本身就充滿了信任?遙遙在幾個房間裏轉了一圈,遙遙又在廚房和衛生間轉了一圈,遙遙最大的疑惑是她沒有看到男人家裏有任何女人用的東西,比如內衣褲、化妝品、發帶、發卡、小情小調的東西,也似乎沒有居家過生活的小物件……那麽,這個男人是單身一人?遙遙在自己也不察覺的意識裏似乎高興著男人是單身一人。遙遙對男人並沒有更多的了解,他們隻有二麵之交,他們隻有一些簡單的對話,他們隻在舞會上有近距離的接觸。遙遙知道在舞會上男人的目光甚至一直都沒有離開過她。楚冰當時就對遙遙說,這個男人對你的心思是不一般的。遙遙嚇了一跳,遙遙問何以見得?楚冰說這個男人是一般不輕易動心的那一類人,遙遙你要小心,除非你也喜歡他,否則不要理他。
後來的事實真是應驗了楚冰的猜測。曆經男人世界的楚冰真是察言觀色秋毫可辯。可是就因為楚冰的分析先就讓一個懸念的種子很特別地留在了遙遙的腦子中,隨時間的流逝而強化。那個時期,研究和分析男人的所做所為成了遙遙的生活中唯一讓她沉緬於幻想而在現實中解脫煩惱的方式與出路。遙遙在貧困地區短暫的二年生活,無論男人給她帶來多少困擾,但無疑地,男人也給她帶來精神支撐。
可是遙遙今天剛來了沒有二十分鍾,男人卻把她留在家裏自己走了。
遙遙不可思議地就像置身幻境。這是怎麽回事?
無意地遙遙看到桌子上有一張便條,那上麵寫著:大宙,我們兩口子來看你,可你不在家,一個人要寂寞了就來我家裏吃飯,不會添麻煩的。如此情形看起來,男人應該是離婚了的。男人有多大?他有孩子嗎?他為什麽離婚?離婚有多久?離婚的男人是不是心理有問題?與離婚的男人打交道好還是不打交道為好?就這麽隨便找到一個離婚男人的家裏來了?接下來會發生什麽呢?
荒唐!
這個念頭一經產生,遙遙便一刻也待不下去了,她想我有什麽必要坐在他家裏等他?她也不顧男人什麽時候回來,也不管男人怎麽看待自己,總之她已經打定主意要走了。
說走就走。
遙遙走在這個陌生的城市裏,走在這個陌生的街上的時候,覺得自己晃悠悠的,跟飄似地在空中穿行,她無法判斷自己昌然的決定意味著正確還是不正確。她隻知道自己此刻需要休息。
她想一切都已結束。
她在一家招待所住了一夜。她連晚飯也沒吃。她亂七八糟地做了很多的夢。好像是在高原城市,又好像是在鄉下,好像是在地區哪個鎮裏,又好像是在婚育學校。夢中的人物穿插、攪和、糾纏不清。她昏沉沉地從睡夢中醒來,一睜開眼睛,第一個念頭就是去找他,馬上找到他,即刻找到他。告訴他,自己這一天過的不好,太不好了。心情不好,休息不好,做夢也不好。不管他怎麽想,全都告訴他。
第一個念頭一經產生,她便開始行動,她怕被什麽事情一擔擱,自己就會改變主意,她會放棄馬上去找他的決定。這個城市裏,這個叫大宙的男人,是遙遙在南方唯一有好感也願意信任的人。她疊被、洗臉,望著鏡子中沒有血色的自己一張臉,一點信心都沒有了。她咬呀切齒地想,要不要去找他?
隻要找到他一切都會好起來。還好,一路上沒有什麽事阻攔她。沒有一丁點事阻攔她去找他的行為。這是天意。她想。她在樓下看到他家的窗子是打開的,她無端地高興起來,她上樓,一層層上樓,門是關閉著的,她的心有些亂跳。她一手按著自己的胸,極力要鎮定自己,而一手已輕輕地敲了一下,又一下。沒有聲音。再敲。她覺得自己腿都軟了,她已站不住了。門卻開了,他大睜了眼睛不知拿她怎麽辦。她軟軟地倒在他懷裏。他輕輕抱住她,聲音有幾分欣喜:謝謝你,你來了,謝謝。她熱淚盈眶,欲言又止。什麽也別說,坐下來,沒事了,沒事了。他打開音樂。他給她倒水。他走近她並擁抱她。他們安安靜靜地聽音樂聲在整個房間裏波浪似地流過。她的緊張感消失了,心情平息。她溫順地靠在他懷裏,像個嬰兒,任憑他帶了胡須的臉在自己的麵部一點一點劃來劃去。他們又在一起了。風浪已經過去,昨晚的矛盾和不愉快全都無影無蹤。他們相擁著感到對方的需要,對方的溫情,對方的安撫。他們什麽也不必說,他們什麽都說了。用心靈,用眼神,用愛情。她聽著音樂,心中流過陣陣甜蜜。她一抬頭,他輕柔地輕柔地就吻了她。她說,真好。他也說,真好。
一切就是這麽神奇。
音樂中響起的是一首纏綿的古老情歌:我的好姑娘,輕輕坐在我身邊,讓我永遠愛你,永遠愛你……
這樣浪漫的動人場景真的發生了嗎?沒有。這都是遙遙坐在那裏幻想和虛構出來的。遙遙孤身一人在那個南方的省會城市裏,無依無靠莫明其妙地就為了一封熱情的來信,她就衝動地要投奔一個並不怎麽熟悉的男人,一個離婚的男人。但是還在什麽也沒有發生的時候,遙遙就已經逃走了。遙遙逃走了,可她卻又要莫明其妙地坐在那裏幻想出許多莫須有的浪漫開始。
幻想過後,是更無聊的憂鬱。
遙遙離開了省城。
遙遙還得回到地區去。
遙遙坐火車再坐汽車地一路離開。
這件事要過很久以後,有一個問題才清晰地俘現了出來:男人怎麽就那麽信任遙遙?將一個第一次上門來的女孩子單獨地就留在了家裏?為什麽呢?
天氣開始下雨。這是南方初冬季節裏的雨水,陰濕而纏綿地下著,天空黑沉黑沉地重。汽車在山區公路上行駛,盤旋地上再盤旋地下。雨水嘀嘀嗒嗒地打在車頂上,拚濺著順勢而下,在車窗玻璃外細細縱流。遙遙的心裏眼裏也都濕潤潤的。她木然地坐在車上,眼裏既看不到其它的人,也感覺不到別人都在說什麽。她的眼睛望著車外,麻木不仁地發著呆。
汽車緩慢地行駛在丘陵山區的盤山路上,車上的雨刮一路上都在司機與乘客的眼前左右搖擺。山上一片透著霧蒙朧的水氣,樹木還是綠的,青草也還是綠的,路上卻是流著稀泥,車輪過後的印痕極度觸目。司機很是小心,車開的很慢,可是每到轉彎處,遙遙的心就要揪起來,就是車上的山民也都會放低說話的聲音。
可是,汽車在一個轉彎處停滯不前了。司機折騰了半天然後說,車壞了。司機打著傘下車去修理。未果。司機說,要等後麵來車找人幫忙。車停了很長時間,遙遙和車上的人們一起下去找一個可以小便的地方。女人們走得稍稍遠些,女人們互相告訴不要走遠了,落了車就麻煩了,天黑了以後,都不知道荒山野嶺的會發生什麽事情。
這條山路是事故多發地帶,聽說曾有一輛客車翻下山坡,一車的人沒有一個幸存者,在這個深山老林似的山裏,也沒有任何人看到這輛車出事故。那是炎熱的夏天,失蹤的車輛,失蹤的人,血肉橫飛的屍體殘缺不全地鋪陳的滿山遍野,招惹的蒼蠅、蚊子、老鼠、野狗、野貓在這個山坡上奔跑,狂歡,撕扯,驚喜並且尖叫,一時間情景異常壯觀,路過的車以及所有的人驚詫不止。沒有人知道這是為什麽?後來一個無聊的山民偶然地發現了已是腐爛的屍體,然後是一具又一具的屍體……外麵才知道出了車禍……
而此刻,在這初冬季節煙雨蒙朧的丘陵山區,在彎彎曲曲的盤山路上,遙遙的憂鬱症自從到了這個地方就生成,至此而變得更為不受遙遙自己理性的控製了。遙遙的省城之行變成了荒唐之舉,她的心情比去之前還要不堪與糟糕。遙遙惱怒自己,悔恨自己。遙遙想到自己在父母麵前的任性,想到至今父母還不知道自己真實的生存現狀,想到自己一念之下的所有決定,實在是讓自己都要絕望了。今後,這以後的路應該怎麽樣走法?此地絕非遙遙的停留之地,可是再回家?回去北方?遙遙想自己還要厚著臉皮回去,誰會理解她呢?前路渺茫,後路同樣也渺茫,一個念頭閃過,遙遙恨不得結束自己,一了百了。
遙遙看著窗外,雨水在流淌,一絲絲都帶著清涼之氣滲透到遙遙的內心,淒涼感一陣陣升起,浸透了遙遙的淚腺,她的淚水一顆顆飽滿極了,紛至遝來,汩汩而流……
遙遙將臉轉向車外,她什麽也看不到了。
晚上,遙遙回到地區就聽說在那孔拱橋底下有一個姑娘溺水死了。是自殺。可是又聽說那個姑娘曾在全地區遊泳比賽中獲過獎。
這是什麽意思?(待續)
本文為作者原創小說作品,如需要畦請聯係馬兒,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