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篇小說:作者馬兒
離離緣(下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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並不是因為它們的敲擊和抗議,它們才有了策源地,它們以前沒有如此殊榮,它們現在也沒有如此殊榮。隻是因為需要它們生長了,隻是因為一張白晰光潔的額頭又在某一個夜晚長出了無數個發黑的線條。線條們緩慢地變化著,很給人壓抑地緩慢變化著,變粗,變柔軟而彎曲。線條們又睜開了,線條們變成了無數的眼睛。一隻隻長在額頭上,爆開。想像一下,那麽多的眼睛無序地排列並眨動,是不是很恐怖?
遙遙離開那個地區簡直就像一場逃亡。
遙遙終究沒有回家鄉的那個師範大學圖書館,遙遙選擇了去沿海城市。遙遙的同學在一家醫藥企業工作,雖然手中尚無什麽權利,但通報個掌握的人才供需信息還是綽綽有餘。遙遙一刻也不願意再等到合適機會找最好單位了。她迫切地隻想離開。不管不顧。同學幫她辦了一個徒有虛名的調動手續,通過這個徒有虛名的調動手續,遙遙可以進入那個城市,可以報戶口,可以做市民,但沒有工作,沒有什麽正式的單位可以接納,所有檔案都保存在人才交流中心,你可以作為這個城市中的合法市民在尋找工作時享受優惠待遇,比如優先錄用,比如享受失業補助金,比如你的子女不用高價就讀……等等。
這個徒有虛名的調動手續,遙遙輕而易舉就得到了,請調報告上領導也輕而易舉地就簽了名還對遙遙說了一大堆讓她感動的話,遙遙輕而易舉地就成為了那個沿海城市中的一員,開始了她陽光燦爛九九豔陽天的生活和事業。
一年以後,遙遙得知堂伯父生病臥床的消息,她決定去看看那個一生命運多舛的老人,那個在她最無望的生活時期給過她無限慰藉的老人。她乘飛機抵達那個南方省城,她坐在出租車上一路沿途看過去,一切都很陌生,可是一切都很熟悉。但是,她的感情和心景卻是完全的不同了。她現在才真正是客,她沒有自卑也沒有驕傲,沒有幻想也不抱奢侈的非分之想,她也沒有了初初蹋進這個城市時的那種無措,她就像以後要經過的許多城市時一樣的感受。那是一種看到了也如同沒看到一樣的感受,榮辱不驚,見怪不怪。
可是,在她走進伯父的家門,看著老太太衣服整潔卻麵容憔悴的精神狀態時,遙遙心裏一沉。老太太一看到遙遙就哭了,她說,遙遙,你來了?你終於來了,是誰告訴你伯父生病消息的?他不讓我告訴你啊。
是二哥告訴我的。遙遙說。
二哥還告訴了你些什麽?
他說讓我來看看伯父,沒說別的。
沒說也好,沒說也好。老太太抹著眼淚。老太太將遙遙帶到伯父麵前。遙遙看到這個酷似祖父像貌的老人,就感覺到了親切。老人的臉是長方型的,下巴上還生著一顆黑痣,這是遙遙他們家族幾代人的特症。老人的耳朵極大,眼睛卻小,真像祖父的樣子,就連說話的表情也像。老人臥在床上,迷縫著眼睛,可那眼神像定位在一個無限空洞的處所,無欲、無求、無為、無畏、無我……他眼裏的世界還是先前的世界嗎?老人的頭發稀稀落落的讓人看了心酸,那幾根毛發就像麥地裏碩果僅存的莊稼,連鳥兒都覓不到食糧了……老人的臉上早已沒有了表情,臉上的皮膚充滿了斑斑點點黑褐色的老人斑,大大小小洇成一片片的色素沉著在那張麵孔上,不忍目睹……老人已基本沒有感覺了……
老太太俯下身對著老人的耳朵說,遙遙來了,你看,遙遙來了。
老太太將遙遙推到老人麵前。
遙遙伸手握住了老人那隻皺巴巴的皮包著骨頭的手。老人的手僵硬、冰涼、幹巴、沒有熱情。老人的這隻手曾經年輕有力所向披靡,這隻手曾經皮膚光滑血脈青筋呈現著一個年輕男子漢的英勇孔武,這隻手摸過他母親的乳房、握過書本寫過情書、握過槍支彈藥、握過林區的鋤頭、握過嬰兒柔嫩的肌膚、握過心愛女人滑爽的肢體、撫摸過少女羞澀的粉臉……如今,時光帶走了一切生命的驕傲與自負……
遙遙輕輕地稱呼道:伯父!伯父!遙遙的眼淚忍不住噴湧而出。她一聲聲叫著伯父!伯父!我是遙遙,我來看你了。
老人有了一點反應,老人問,是遙遙?
是,是遙遙。
老人似乎有了一點笑意,他的眼神也有點光亮起來了。看到年輕的遙遙站在他麵前,老人想到的可是他年輕的嬸娘?那個漂亮卻又孤傲的女人給過他許多幻想還是給過他點滴的溫情?讓他記憶猶新地不能忘怯了一生?遙遙的到來給他暮年的生活增添了什麽樣的成份?遙遙是誰?是那個家族中最漂亮媳婦轉世再生與他相遇嗎?他們間隔了不能跨越的輩份倫理卻依然不能熄滅一生中遺憾的相望。
是遙遙喚起老人的年輕時代美好的回憶,是遙遙讓老人再度見到他年輕的嬸娘。
老人看到遙遙,笑起來了。
老人灰暗的臉上浮起的笑容此刻生動的令人心酸欲泣。
老人說話了,他說,扶我坐起來,我要好好看看我們漂亮的遙遙姑娘。老人又說,遙遙,你怎麽又跑遠了?你現在還好嗎?你在那個沿海城市裏生活的愉快嗎?聽老二說你在辦公司?有出息。隻是你離你父母更遠了。
想不到那次與老人的見麵成了最後的告別。
遙遙回到沿海城市沒幾天,她就接到二哥發來的電報,告訴她老人已去世。她看了看時間,恰巧是她離開老人的第二天。遙遙的心裏沉重的沉重的如同身體中流動著的不是血液而是金屬的鉛錫鐵銅鋼之水。有一個被她忽略了的細節突然跳了出來:遙遙去看老人的時候,不知道帶一點什麽禮物才是最合適的,她想起自己曾經在一家名牌時裝店裏看到過一套真絲的睡衣,做工精細,色彩純白,上麵還有手繡的白色花朵。那視覺與手感極佳。遙遙想送這套睡衣給老人,可以相見老人穿著它會感覺到絲質的舒服和熨帖,也可以想見老人穿著這樣的睡衣再現出的高貴與不凡……當遙遙拿出這套睡衣給老人的時候,老人撫摸著真絲的麵料,笑意頓生,老人說,好,好,我喜歡。可是遙遙看到老太太的臉色頓然失色,她慌亂地就將睡衣接了過去,她將睡衣收在了衣櫃裏。當時遙遙覺得什麽地方什麽事情總是哪裏有點不妥當的感覺,可是老太太不再說什麽,不妥當的感覺也就過去了。就在遙遙接到老人去世的電報,這個睡衣細節跳出來的時候,她嚇了一跳,自己怎麽想著送睡衣給一個生病的老人呢?還送純白色的睡衣?給生病的老人也許根本就送不得睡衣的,這裏是不是無意間就包含了什麽意思?送終?永遠睡去?讓他道骨仙風地飄然而去?天啊!老太太的驚慌是有她的道理的,老伯父的笑意也是有其含義的。他們什麽都明了,但他們什麽也沒對遙遙講。天啊!我這是做了一件什麽事情?遙遙不肯原諒自己的無知。後來二哥來信詳細告知了老人的後事情況,並寄了許多照片。省裏組織了追悼會,老人的黃蒲同學、戰友、同事都來參加了追悼會,這些耄耋之人一生曆盡蒼桑,悟透了生命的始與終,經受了人生命運規跡的變化無常與潮漲潮落。他們中已有人走完了一生的路,也有人將走完一生的路。悔與不悔都已不需要問詢。
遙遙為伯父送睡衣之事心裏不安了許久。
在她停留伯父家的幾天時間裏,大宙的影子密集而頻繁地出現在她的頭腦中。遙遙心裏知道自己與那個男人的故事一年前就已經結束了,可是自己又為什麽至今還放不下呢?現在又站在了他的城市裏,自己是不是可以也應該去看看他?既然還忘不了他就再去見見他。這個時代流行著一句為分手的戀人製造的名言:你想忘了他(她)你就去見他(她)。
因為時代的確是倉促的,時過境遷一切全都變了味道,你再去見他(她)將使你記憶中所有僅存的美好東西徹底擊毀。遙遙在那個男人家的樓下站了許久,他家的窗戶半開著,有窗簾在微微飄浮。遙遙看著那個窗口居然從心底裏生出一份平淡,她知道自己此刻的感覺就對了路子。她需要的也無非就是保持一份平淡的情感,無非還是記得自己曾經與這個城市中的這個男人有過一番似是而非的糾葛。
那一次,遙遙還在領導家打給男人的電話中就哭了,哭得放肆,哭得全無遮攔。遙遙對了領導和他和妻子說,你們不要笑話我。他們當真沒有笑話。
男人在電話中說,別哭,遙遙,你來吧,我們商量一下。
遙遙便勇往直前地去了他家。
還記得那一次他到火車站接她,是唯一的一次接她,也是最後一次接她,然而那天的陰錯陽差卻又意外地巧合給了他們兩人很多的快樂。那一天,他說他提前了五十分鍾趕到車站,先從各個出口觀察了一番。今天可就麻煩了,他當時想。一切全憑緣份了,接不接到人全憑緣份了。一放下遙遙打的電話,他就反應過來了,完了,有這麽接人的麽?電話裏重要的都沒說,不重要的都說了。這下好,好,好。這車站若大的地方,怎麽接法?他想自己從來都不會出這樣的事情,怎麽回事?遙遙這孩子怎麽這樣唏裏馬虎的糊塗?因此他趕到車站裏外觀察了一遍,禱告一樣虔誠地站在車站外麵等待。他說他遇到一位老頭,老頭是來接兒子的,他的目標確鑿,有兒子的車箱號碼,當然好接。而自己除了車次外,甚至車次也是錯了,電話中說3314,老頭說哪有四位數的車次。確實沒有四位數的車次,那麽就是331了,4從哪兒來的,你說這孩子怎麽就說成了這樣?後來他懷疑她講的是331次,是自己把次聽成了4 了。七點三十分,隻有這班車,路過車,沒錯。雖然放心了一點,但是又不知道她會從哪個車廂下來,真是個謎。謎語的底是個大麻煩。車進站了,他果斷地站在高高的水泥攔杆上四處看望,至少她會見到自己吧。可是人流慢慢少了,她在哪裏呀,天爺,得去朝南的出口看看,他跳下來,他不放心地回了一下頭,往身後看去,居然那人就在身後,笑吟吟地走過來了。事先他還猜測她今天會穿什麽衣服。全不對,她穿了一件紅色的小大衣,沒錯,他一回頭就發現了這個自己盼了多日,等待了多時,急的不知咋辦的人兒。他想也沒想就歡叫著一把抱住她。一晚上所做的各種假設和猜想,還沒來極想該用怎麽樣的歡迎儀式呢,一見之下,情不自禁伸開手臂一把就抱住了她。唯恐消失掉一樣緊緊抱住了她。
兩人真是驚喜交加。
驚喜交加的情緒又意外地為他們那個唯一的夜晚增添了興奮劑。
那一夜,遙遙從一個純粹性無知的女孩子長成了經人事兒的女人。
那一夜,遙遙長成了人世間又一個風姿綽越、嫵媚而陰柔、有滋有味、豐潤而多采、目光與精氣神中生出許多內容的女人。
遙遙在來看伯父最後一麵的時候,她矛盾的心理以不可抑製的衝動開始,又以情緒平淡終了的索然無味結束。當她站在了男人家的樓下時,她似乎想不通自己是幹什麽來了。她沒有上樓,她沒有見到他。她不知道這個自己生命中的第一個男人,現在在做什麽呢?
那個夜晚,在遙遙的記憶中清晰如畫,但卻不真實如空氣,如空、如無,空既是無,無既是空。那個夜晚真的存在過嗎?遙遙問自己。
但她知道男人麵對鋪陳在他麵前的一個女孩子年輕的身體時,男人眼裏充滿了敬重,充滿了驚喜,也充滿了如同獸類在麵對美味時的張牙無瓜。男人當然更為喜歡比他年輕的女人,因為本質上這是一種本能的崇拜,追究根底可以說是一種生殖崇拜。年輕的女人會生孩子會有能力做愛,性和生殖是自從人類社會存在開始就受到崇拜的自然屬性,尤其為男人這個類別最為欣賞,女性的生殖替代了男性的不能生育,凡是沒有的東西,但凡是不能的東西,總是人類所希望的、朝拜的和珍視的東西。人類自五千年前的母係時代口耳相傳的阿注婚形式開始,便將這一生殖崇拜的意念鑿刻在懸崖峭壁之上,那些眾多的彩繪、陰刻、陽刻出的畫麵中,男人與女人赤裸的身體上生殖器的部分赫然入目,眾目睽睽之下野合繁殖的畫麵情景真正是驚天動地。
從那以後,遙遙的心,遙遙的感情世界真正變成了刀槍不入。
從此遙遙再沒想過與男人之間的任何事情。(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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