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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書筆記《漫長的星期六》喬治·斯坦納

(2024-04-15 02:36:19) 下一個

                                       

在市圖書館的書架上,一本書背頁上短短的三句話吸引了我,“這未知的星期六,這沒有保證的等待,就是我們的曆史。”為什麽是星期六,什麽是沒有保證的等待?…… 

 

將書借回家仔細閱讀,這是美國文學批評家、散文家、哲學家、小說家和教育家喬治·斯坦納 George Steiner 1929423日—202024日)的訪談錄。這位猶太裔知識分子曾就讀於芝加哥大學、哈佛大學和牛津大學,畢業後先後到普林斯頓大學和牛津大學工作。他一輩子都在世界上最好的大學工作,甚至還到過印度和中國的大學(北大)短期任教。他著作等身,在西方學術界享有崇高的聲望,有著20世紀最後一位智者的美譽。想不到意外地和這樣一位西方大儒結緣,不免有些喜出望外。

 

對於我關於星期六的困惑,斯坦納是這樣解說的:“我們生活在一個漫長的星期六,星期五耶穌被奪去生命,星期六人們的內心充滿了惶恐不安,不確定性已然超出一切恐怖,他們不知道星期六會發生什麽。然而漫長的周六沒有任何事情發生,沒有任何動靜;最後大家才等來星期天的複活。“

 

的確,人是唯一吃飽了飯就會胡思亂想的動物,以至於社會越是發展,憂鬱症患者越多。想到此不禁對“漫長的星期六”這個概念拍案叫絕。上帝從來不會明示明天會發生什麽,我們隻能絕望又充滿希望的等待著星期日的到來,如何度過這漫長的不確定時光呢?與其多愁善感地擔心未知的明天,不如全力以赴過好今天,保持好奇,嚐試新事物,享受生活,活在當下。

 

閱讀此書最令人感到意外的是,作為二戰期間從歐洲逃到美國的猶太人,斯坦納卻是一個堅定的反猶太複國主義者。以前在以色列旅行時遇到的猶太教士從聖經教義出發反對猶太複國,而斯坦納則是從曆史和人文的角度考慮,顯得更有說服力。

 

斯坦納說:“過去的數千年裏,大約從耶路撒冷的第一聖殿倒塌開始,猶太人從來沒有能力去虐待、折磨或驅逐這個世界上的其他人。在我看來,猶太民族是世界上最偉大的貴族。當別人給我介紹一位英國公爵時,我暗暗思考:“世界上階層最高的貴族是屬於那些從未侮辱、折磨其他民族的民族。”而如今為了生存,以色列人不得不(我強調二十遍都不為過)——不得不,也就是無可避免地——去折磨和殺戮,以色列人必須像世上其他國家的人一樣表現出所謂的“正常”的樣子。”

 

弱肉強食是自然界的鐵律,自古以來任何人類偉大的文明都是鐵血開道,奠基在失敗民族的屍骨之上。顯然生活在20世紀象牙塔頂端的斯坦納並不同意這一點,他反對任何武力征服。他為自己的猶太種族自豪,不厭其煩地列舉了許多猶太名人對人類科學、哲學和思想做出巨大的貢獻,以證明猶太種族對人類文明的貢獻超過其他任何民族,同時借此證明猶太人不需要複國。他認為,“想要達到平衡,就必須流散”。他為自己的無以色列國籍感到自豪,能夠生活在多種語言和盡可能多的文化中,深深厭惡以色列的沙文主義。斯坦納還說:“因為對我來說,猶太人還有一個任務,即成為“受邀的朝聖者”,無論身處何方,他都是客人。猶太人要嚐試在力所能及的範圍內逐漸讓全人類明白,在這個地球上,我們所有人都是客人。猶太人要把“四海為家”這一艱難但必要的技藝教給同胞們。”

 

斯坦納引用海德格爾的一句話“我們都是人世的過客”,當我們被拋進這個世界的時候,我們都是客人,我們應該做“一個好的客人,一個值得尊重的客人,會讓主人的家比之前更幹淨、更美麗、更有生活情趣。如果他必須走,他就會收拾好行裝直接離開。”在斯坦納內心,他對以武力立國的以色列並不看好,斷言道:“如果以色列陷落,猶太人將會繼續存在下去,它本身比以色列要崇高很多”。 斯坦納的思路,讓我們對民族國家有了更深一層的認識。對我們這些移居海外的華人來說,隻要我們繼續以中文閱讀,思考和寫作,那我們就是在延續著中華文明,同時我們也是“四海為家”,可以站在眾多巨人的肩上,從而看得更遠。

 

斯坦納沒有強烈的愛國情懷,在他看來現代國家的基石是民族主義,它是現代社會的毒素,是世界紛爭的根源,它的源頭有可能是選民觀。他更相信自己的判斷和雙腿,他幽默地說到:“樹有根,而我有雙腿,這是偉大的進步。我喜歡樹,我崇拜我家花園裏的樹。但每當暴風雨來臨時,樹枝會裂開,會掉落下來。哎呀,樹會被斧頭和雷電劈倒。但我可以跑。所以雙腿是絕妙的創造物,我不想浪費它們。” 我們海外華人讀到這一段,也許都會發出會心一笑。

 

他對人類的智慧並不樂觀,畢竟希特勒把猶太人當成蝗蟲來消滅,大作家傑克·倫敦把華人稱作“黃禍”,20世紀初日本人種學家證明日本人屬於白人。這便是人類的虛妄。不知他有沒有聽說過我們的大煉鋼鐵、打麻雀、破四舊、狠批私字一閃念 ……

 

斯坦納在陳述猶太民族偉大的同時,提出猶太人總共對人類進行過三次索取,給人類帶來巨大的重負。首先是通過摩西律法。一神論是世界上最不自然的東西。當希臘人說有一萬個神……它是自然的、合乎邏輯的、令人愉悅的,它使世界充盈著美與和解。第二次索取:基督教。第三次索取,是馬克思。第一次聽說將基督教和馬克思並列,作為猶太人的罪責,這一點令人難以理解,可惜他沒有進一步展開加以說明。

 

說到讀書,斯坦納把猶太人定義為“讀書時總拿著筆的人”。這是一種閱讀習慣,可以隨時記錄想法,各種有趣的念頭,這也是讀書最好的方式。同時他提到猶太民族有一個習俗,如果誰家生育了一個高智商的孩子,會呼朋喚友來慶祝聚會,他們承認天賦的重要性。也許就是這些習慣,讓猶太民族人才輩出。

 

在對談中,斯坦納生動地回憶了自己的生平,童年如何克服身體的殘疾,如何神奇地逃脫納粹的迫害。他說:“別忘了,貝多芬是個聾子,尼采罹患偏頭痛,蘇格拉底也長得很難看!努力去觀察別人究竟克服了什麽困境,這很有趣。麵對別人的時候,我經常問自己 :他或她經曆過什麽,戰勝過什麽,或者遭受過怎樣偉大的失敗?”沒有一個人是天生高貴的,隻有堅持不懈的努力才能抵達成功的彼岸。

 

在斯坦納的字裏話間,流露出對歐洲大陸傳統的強烈珍視,同時對歐陸越來越被邊緣化感到無奈。對於東方的崛起,斯坦納更看好印度,他說:“我不相信中國的奇跡,但我的預判也會出錯。我相信印度的奇跡,因為印度具有夢幻般的創造敏感度,有著發明的力量和極致的原創性。有幾年,我與中國學生、印度學生一起工作和生活。中國人有著極其出色的學習能量,有著讓人屏息的自律性,但是他們不敢批評,也不敢創新。而和印度學生圍坐在桌邊時,我能聽到一個又一個敢於提出新觀點的聲音,敢於猜測,特別是敢於對權威說不。這就是為什麽我感覺印度將在人類思想和藝術史上占據濃墨重彩的一章。可能我有生之年是看不到了,但印度的未來會非常有趣。” 曾在印度旅行過三個月的我不同意他的結論,但是也不得不說他的觀察非常到位。

 

彼時已年逾七旬的斯坦納在書中還不可避免地談到了死亡。在星期天到來之前,斯坦納向我們展示了度過“漫長的星期六”的豁達智慧。該怎麽麵對死亡,他是這樣講的“我強烈支持安樂死。我們開始成為他人和自己的負擔和麻煩時,便有權結束生命。”“有人活得很痛苦,還要以犧牲他人的利益為生,這種情況下,我們卻堅持讓他們活著,真讓人憤怒。在迫不得已的情況下治療老年癡呆,這已經是一種負擔,會摧毀整個家庭,並給某些家庭帶來鉛板一般沉重的壓力。這讓我異常憤怒。這些人除了痛苦外沒有任何別的生活寄托。但安樂死的合法化終將到來。” 他說的一點不錯,每個人都有按照自己的願望有尊嚴地離世的權利,值得慶幸的是澳洲全國都已經安樂死合法化了。

 

斯坦納說:“世界上沒有任何地方不令我興奮,沒有任何地方的語言和文化不值得我學習,沒有任何地方不值得我去嚐試一些有趣的事。” 這樣的想法和我不謀而合,不禁想象如果能和斯坦納一起旅行,也許我們會有說不完的話題,爭論不休的觀點。毫無疑問,這位老先生有著一個非常有趣的靈魂,和博學多才的大腦,盡管我並不同意他所有的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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