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昂(Cean)的名字,在法語中讀作/kɑ?/,音節短促有力,像海上微風掠過耳畔。這座城市在諾曼底大區中占據著重要地位。曆史上它因“征服者威廉”(William the Conqueror 英王威廉一世)而名垂青史,他遺留下的中世紀建築依然屹立在天地之間,所以雨果曾說:“在卡昂,每一塊石頭都低語著中世紀的秘密。”
我們抵達卡昂後,第二天自駕遊覽諾曼底海灘的諸多景點,第三天開始漫步卡昂市區。矗立在石灰岩山丘上的卡昂城堡無疑是最顯眼的地標型建築,這座九世紀末由征服者威廉下令修建的城堡,如今仍舊雄踞在城市的中心位置。沿著斜坡拾級而上,一麵巨大的城牆映入眼簾,石塊上布滿了歲月風蝕的痕跡。城堡內現已改建為博物館,收藏著大量中世紀文物。漫步其中,仿佛能聽到鎧甲碰撞的聲音,感受到千年前騎士們縱馬而過的氣勢。站在城牆上俯瞰整座城市,腳下是散落在草地上休閑的市民,遠處是穿城而過的奧恩河,更遠處則能隱約看到諾曼底海岸線的輪廓。
走下城堡,前往聖男修道院(Abbaye aux Hommes)與聖女修道院(Abbaye aux Dames)。這兩座建築,是征服者威廉與妻子瑪蒂爾達的愛情見證,也是11世紀羅曼式建築的瑰寶。聖男修道院雄偉莊重,大教堂高高的尖頂刺破藍天。內部的拱頂、壁畫和石柱精美絕倫,令人歎為觀止。威廉的陵墓就安置在這裏,墓碑簡樸而肅穆,卻有一種令人肅然起敬的力量。修道院現為市政廳所在地,一旁的庭院與回廊依舊保存著修道傳統的靜謐氣息。春日陽光灑落,修士曾經的沉思之地,如今成了市民與旅人的共享空間。曆史與當下在這裏交織,不顯突兀,仿佛本就該如此延續。
穿過卡昂城區,行至東側,聖女修道院如一位端莊的貴婦悄然佇立。修道院由瑪蒂爾達創建於1060年,與聖男修道院的陽剛氣質不同,這裏彌漫著柔和而寧靜的氛圍。如今的聖女修道院作為地區議會使用,卻依舊保有一種近乎宗教的秩序感。草坪修剪整齊,花壇靜靜綻放,回廊內步履聲細微如禪。即便世事更迭,這座由女性創立並命名的空間,仍舊維持著它原初的純粹與尊嚴。
走出聖女修道院,回望城市的天際線,兩座修道院隔著城區遙遙相望,如同一對年邁的戀人,靜默地守護著諾曼底的風與雲。威廉與馬蒂爾達的故事,在曆史與宗教、權力與愛情之間畫出一道溫柔卻深刻的弧線。步行在這對修道院之間,仿佛走過一段穿越千年的路。在這裏,石頭會說話,風中有鍾聲,曆史不再是塵封的檔案,而是向我們敞開心扉的知己。
公元1028年,威廉出生於諾曼底的法萊斯。他幼年喪父,年僅7歲就繼承了諾曼底公爵的頭銜。由於他的母親僅是個皮匠的女兒,私生子的身份使他備受各方貴族的輕視和霸淩。在童年和青年時期,他多次遭遇暗殺和叛亂,成長環境極其動蕩。但威廉憑借自己的智慧、果斷與鐵腕手段,收攏和重用了一批忠誠的年輕人。這些年輕人輔佐威廉逐步鞏固了諾曼底的統治,然後一起跨海出征,最後人人成為在英格蘭鎮守一方的大領主。所以股神巴菲特給年輕人的忠告是:找工作時不要斤斤計較報酬,重要的是找對公司和老板。
威廉23歲時看上了弗蘭德斯伯爵鮑德溫五世的女兒瑪蒂爾達,這位女子不但容貌出眾,而且擁有神聖羅馬帝國和法國王室的血統,地位高貴。據傳說,威廉對瑪蒂爾達一見鍾情,但瑪蒂爾達最初拒絕了他的求婚,理由很直接:“我不會嫁給一個私生子。”這個回答激怒了威廉。據一則流傳甚廣但帶有誇張成分的故事,他騎馬闖入瑪蒂爾達的莊園,將她從馬背上拽下來。出人意外的是,瑪蒂爾達並未因此怨恨威廉。相反這種狂烈的舉動似乎擊中了她心底對於強大而堅定伴侶的期待,最終她接受了這場婚姻。不過有些曆史學家認為這可能是後世杜撰,實際婚姻可能是政治談判的結果;而心理學家認為更可能是男女近距離接觸產生的生理性喜歡,這常常是男女之間投懷送抱的強有力衝動。
然而好事多磨,教皇利奧九世因兩人有遠親關係(遠房表親)而反對這門婚事,導致婚姻被視為不合法。威廉和瑪蒂爾達通過不懈的外交努力和對教會的慷慨捐助,有錢能使鬼推磨,最終在1059年得到教皇的認可。威廉和瑪蒂爾達的這段婚姻,開創了中世紀歐洲曆史上一個充滿權力、愛情與政治聯姻的傳奇。被視為權力與愛情的複雜結合,既有中世紀政治的冷酷,也有伴侶間的忠誠貫徹始終,在歐洲稱為“中世紀王室中罕見的和諧婚姻”。
1066年,英格蘭國王愛德華懺悔者去世,因王位繼承問題引發爭議。威廉聲稱愛德華曾承諾由他繼承王位,並以此為借口而渡海入侵英格蘭。這時候瑪蒂爾達不僅是威廉的妻子,還是一位堅定的盟友。她利用佛蘭德斯的家族關係為威廉爭取盟友,還親自資助並監督了一艘名為“莫拉號”旗艦的建造,這艘船成為威廉艦隊的象征。
同年10月14日,威廉率7千諾曼軍在黑斯廷斯戰役中擊敗約同等數量的英軍,英王哈羅德當場戰死。他趁熱打鐵征服了英格蘭,並使整個國家臣服於他的統治之下。威廉登基為英格蘭國王,隨即將土地重新分配,諾曼貴族取代了英格蘭的盎格魯-撒克遜貴族。從此諾曼政策、語言和文化滲透進入撒克遜英格蘭的血液裏,於是他在曆史上被稱為征服者威廉。征服者威廉是對英國影響最大的曆史人物,在他的統治下諾曼貴族成了英國的主人,在上流社會的影響力一直持續到今天,這也是法國人在骨子裏看不起英國人的深層原因。
當威廉忙於征服和整頓英格蘭期間,35歲的瑪蒂爾達擔任諾曼底的攝政,全權管理公國事務,確保後方穩定,她的智慧和決斷力使諾曼底免受內亂威脅。2年之後的1068年,橫跨海峽兩岸的盎格魯-諾曼王國大局已定,瑪蒂爾達這才親赴英格蘭加冕為王後,成為首位來之歐洲的王後在威斯敏斯特教堂加冕,之後她憑借自己精明的嗅覺和手腕,和丈夫攜手促成諾曼文化與英格蘭傳統的融合,維持了穩定的政治局麵。
威廉和瑪蒂爾達在成功統治英格蘭和諾曼底的同時,育有至少九個孩子,包括羅伯特二世(諾曼底公爵),威廉二世(英格蘭國王“魯弗斯”),亨利一世(英格蘭國王),阿黛拉(布盧瓦伯爵夫人,後代參與十字軍東征)。在外人眼中這對夫妻情投意合,家族權勢滔天,後代英才輩出,可謂人間楷模。然而家家都有一本難念的經,威廉性格強勢,統治手段嚴酷,而瑪蒂爾達常常需要在他與孩子之間調和矛盾。特別是他們的長子羅伯特·柯索斯與威廉關係緊張,曾多次叛亂,瑪蒂爾達試圖從中調解,但效果有限。
瑪蒂爾達於1083年去世,享年52歲。她的死對威廉打擊很大,威廉對瑪蒂爾達的去世極為悲痛,終身未再婚。瑪蒂爾達被安葬在法國卡昂的聖女修道院,這是她和威廉資助建立的機構。失去賢內助威廉麵臨更多的家族內部紛爭和叛亂,1087年他在進攻法國王室屬地期間受傷,不久在魯昂去世,享年59歲。他要求將自己葬在卡昂的聖男修道院,那是他與瑪蒂爾達共同發願建造的地方,離她不遠。
毫無疑問,威廉就是那種改變曆史的大人物,不僅結束了英格蘭長期的內部混戰,還建立了牢固的封建體製和強大的國王權威,為日後的英格蘭王國發展成為一個穩定的國家打下堅實基礎。他的征服徹底改變了英格蘭的語言、文化和封建製度,直接影響後世幾百年。溫斯頓·丘吉爾在千年之後依然給予高度評價:“威廉既是戰士,也是組織者。他不僅在戰場上打敗了對手,更通過‘末日審判書’(Domesday Book)等舉措,牢牢控製了他征服的國家。”丘吉爾看重威廉不僅有軍事才能,還有治理與製度建設的遠見。
而我們看威廉的征服史,仿佛看到了秦始皇的身影。兩者武裝力量和統治區域的大小相差懸殊,但其行事方式可說一模一樣。有趣的是,老秦家的血統二世而亡,但其統治方式後繼有人綿延不絕。威廉打下的王室威嚴早已經大權旁落,其血統卻流傳至今。盡管血統中多次混入其他歐洲王室的基因,但英國現今的君主查爾斯三世的血統確實可以追溯到征服者威廉,雖然已經非常遙遠且血緣稀薄,但在家譜上是連得上的。回望中外曆史走向的異同,總是令人不勝唏噓。
在卡昂的第三天恰逢周日,無意中撞上的周日市場猶如一幅充滿生活氣息的風景畫,融合了諾曼底的地域特色與法式日常的溫柔節奏。一早攤販們就在聖皮埃爾教堂周圍的街道忙碌起來,他們推著手推車,搭起帳篷,鋪好一塊塊印著格紋的布,將自家種植或製作的食物整齊擺出。空氣中彌漫著新鮮出爐的麵包香,伴著海風帶來的鹹意,喚醒還略顯慵懶的城市。走進市場,一眼望去,色彩斑斕:一排排青翠欲滴的蔬菜,誘人的番茄、紫色的茄子、堆得高高的香菇與萵苣;水果攤則鋪滿金黃的蘋果、紅潤的草莓,還有從諾曼底果園直送的梨子。攤主大多是本地農民,他們臉上寫著樸實與驕傲,用帶著諾曼底口音的法語熱情地介紹自家的農產品。奶酪攤前最是熱鬧,各種形狀、氣味、軟硬不同的奶酪整齊地陳列著,無一不透露出當地飲食的豐厚傳統。另一側的海鮮攤,擺著新鮮的生蠔、貽貝和各類魚蝦,吸引了不少主婦和老饕駐足挑選。陣陣吆喝聲與法語交談聲交織成溫暖的背景音。在市場中心,一位穿著印花裙的老太太正在賣自製的果醬和蜂蜜,旁邊還有賣刺繡桌布、手工香皂的小攤,一切仿佛將你帶入一部現實版的《阿梅莉》。
中午時分,各種熟食攤位額外忙碌,現烤的羊肉和雞肉串、沸騰不已的大鍋牛雜湯、不停翻炒的海鮮飯、烘箱中轉動著的烤雞 …… 處處香氣四溢,人潮湧動。卡昂的周日市場不隻是一處買賣之地,更像是城市的客廳,是一個充滿人情味的舞台。這裏融合了諾曼底的曆史、風味與當下的節奏。我們買了熱氣騰騰的海鮮飯,居然隻收5歐元一份,便宜的令人難以置信。坐在街邊吃完這盤貨真量足的海鮮飯,自有一種腳踏實地融入卡昂市民社會的滿足感湧上心頭。
在市場閑逛的時候,發現有許多人在散發傳單。原來法國政府計劃將退休年齡從62歲逐步提高到64歲,於是法國各大工會計劃在5月1日舉行全國大罷工進行抗議,卡昂的工人們將在這一天舉行大遊行。拿著手裏的傳單,想想這些年來澳洲的退休年齡一路被加到67歲,卻沒有聽說有過一次遊行抗議,於是我們決定在卡昂多住一天,看看法國工人階級的鬥爭風采,心想不知有沒有機會抓拍幾張工人和警察搏鬥的照片。
從曆史來看,法國擁有歐洲最悠久且激進的工人運動傳統。工人運動的萌芽可追溯至19世紀初,當時工匠和工人開始組織行會與協會,以抵抗工業資本對勞動力的壓榨。1871年的巴黎公社標誌著法國工人運動的一個曆史轉折點,這場短暫卻震撼人心的起義,是工人階級首次在大城市中嚐試建立以基層民主為基礎的政權。雖然公社最終被血腥鎮壓,但它成為後世無產階級運動的象征,深刻影響了馬克思主義和無政府主義者的實踐方向。進入20世紀以後,法國的工會力量逐漸壯大。1968年五月風暴是法國工人運動的又一高峰,全國的學生與工人聯合抗爭,不僅造成曆史上最大規模的罷工浪潮,也震撼了整個西方世界的社會結構。雖然它並未帶來政權更替,卻促成了勞動法改革、最低工資提升與教育製度調整等社會改革。進入21世紀,盡管西方國家的工業轉型削弱了傳統工人階級的力量,但法國的抗爭文化依舊活躍,電視新聞中的2018年“黃背心”運動充滿了暴力抗爭。
周一中午開始,人流從四麵八方湧入卡昂老城區的石板街道,數千名工人、教師、鐵路職工、學生與退休人員聚集於聖皮埃爾廣場一帶,紅旗獵獵,標語高舉。工會旗幟在春日的陽光下迎風招展,一條條橫幅上寫著諸如“64歲太晚了!”、“我們不是機器!”、“尊嚴退休!”的口號。宣傳車的高音喇叭一首接一首地播放著歌曲,熟悉的曲調有《國際歌》和前南斯拉夫電影《橋》的插曲《朋友再見》,這些都是40多年前耳染目濡的老歌,想不到它們依然伴隨著遊行隊伍的腳步,回響在法國的大街上。
抗議人群中既有身材魁梧的鐵路工人,也有身穿熒光背心的環衛工,更有年輕的大學生高喊口號,與銀發蒼蒼的退休教師並肩前行。空氣中回蕩著口哨聲、鑼鼓聲與擴音器傳出的抗議呼喊。有人在街頭放置紙板棺材,象征著“埋葬社會保障”;也有裝扮成馬克龍形象的諷刺戲劇在遊行隊伍中穿梭,引發陣陣掌聲與噓聲。出乎意料的是整場遊行在十分和平的氣氛中進行,所有的參加者神色平和,看不到一絲憤怒和激動的表情,充分體現了一個成熟民主社會的公民氣質。大概是受階級鬥爭學說和媒體片麵報道影響的緣故,我們還是想的有些太多,於是放下準備做一回戰地記者,在催淚瓦斯的煙霧中拍照的激動心情,和遊行隊伍一起緩步向前。高音喇叭裏的《國際歌》聲,讓我想起年輕時背的滾瓜爛熟的名句:“工人階級是沒有祖國的。”這句話在19世紀也許是對的,但是在全球化的21世紀,世道已經180度翻轉。在今天的世界,祖國對工人來講很重要;而真正的有錢人反倒是沒有祖國的,憑借口袋裏的硬通貨,他們無論走到哪裏都備受歡迎。
在卡昂的4天時間轉瞬即逝。告別卡昂時,我們站在巴士站台上,心中卻有種不舍。這座城市並不張揚,甚至有些內斂,但正是這種低調而深沉的氣質,讓人越待越喜歡。在這座用石灰岩書寫曆史的城市,每一塊磚石都在追問:究竟是無情的征服塑造了文明,還是文明最終消化了所有征服?答案或許藏在那對夫婦的墓誌銘裏 - 威廉的墓碑上寫著"他使大地顫抖",瑪蒂爾達的則是"她讓玫瑰在戰場上綻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