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果樹大瀑布

貴州的山，總是帶著密林與雲霧的神秘；貴州的水，卻在暗處蓄力，忽然以千軍萬馬之勢爆發出來。黃果樹大瀑布，就是貴州千山萬水中最具“史詩性”的章節。我們旅程的序幕，並非始於那如雷貫耳的大瀑布，而是從其下遊六公裏處，一個名為天星橋的靈秀之地徐徐展開。若將黃果樹大瀑布比作一曲激昂的交響，那天星橋便是它精巧絕倫的序章，一幅“風刀水劍刻就的萬頃盆景，根筆藤墨繪帛的千古絕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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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的薄霧尚未散盡，步入天星橋的天然盆景區。這裏果然名不虛傳，抬眼是景，俯首亦是景，嶙峋的山石與盤虯的古藤、清冽的溪水與繁茂的植被，被造化之手巧妙地布置成一個巨大的山水盆景。腳下的“數生步”最為有趣，三百六十五塊石塊蜿蜒於淺溪之中，每一步都踏著一個日期。冰冷的日期數字與充滿靈性的山水融合，是一種非常東方、非常浪漫的文化表達。“步"象征內涵生命之路的微縮體驗，是人生旅程的一個精巧隱喻。行走其上，你需要腳踏實地、步步為營，小心翼翼地保持平衡，這正象征著人生之路需要穩妥與專注。周圍的清水、靈石、綠植，構成了一個純淨而充滿生機的世界，提醒你在前行中不忘欣賞沿途的風景，感悟自然與生命的和諧。它把抽象的時間概念和哲學思考，轉化為一種可以親身參與、觸摸和感受的真實體驗，讓遊客在互動中自然而然地領會其中的寓意。立於石上，看水中倒影，確有一種“一步一石數生步，漫漫曲折人生路”的恍惚與哲思。沿途，“美女榕”以根莖勾勒出曼妙身姿，“鴛鴦藤”纏綿共生，無不訴說著自然的生命之力。

 

 

 

 

天星橋下行有2.6公裏步道，繼續沿峽穀前行，來到天星洞入口。洞口不大，卻深不見底，像大地的一隻瞳孔。一進入洞中，溫度明顯下降，潮氣撲麵而來，腳步聲被洞壁放大，仿佛有兩三個“我”同時在同行。最初是隻容一人行走的窄洞，行走不遠洞窟就變得豁然開闊，石筍、石幔、石鍾乳一一亮相，被燈光渲染成橙、青、白等色，如同一場地下宮殿的燈光展令人嘖嘖稱奇。從地質角度看，天星洞就像一本被撕開、攤平的喀斯特“教科書”。從旅行者角度看，它是一座天然的藝術館，每一塊石頭都像大師的鬼斧之作。

 

 

 

順著震耳欲聾的水聲尋去，天星橋的華彩樂章 - 銀鏈墜潭瀑布終於現身。它沒有黃果樹那般一瀉千裏的高度與寬度，卻以獨一無二的姿態攝人心魄。瀑布約十餘米高，上麵成漏鬥形，底部是槽狀溶潭。河床上隆起的石包，像一張張下覆的蓮葉，交錯搭連，河水在每一張葉麵上均勻鋪開，傾瀉而下，水束細密，仿佛千萬根銀鏈在空中被風輕輕抖開，於半山懸空成練，又在陽光下一寸寸亮起寒光。遠望，隻覺它像誰遺落在深穀裏的幹萬條銀鏈，顫動著古老部族的節奏，隨山風墜落石潭，故名銀鏈墜潭。

 

銀鏈墜潭最動人之處，不在其勢，而在其韻。天下瀑布多以力奪人，而它卻以柔勝。在陣陣“沙沙如雨、珠落玉盤”的聲響中，那條條垂落的白練，你會覺得它不像瀑布，更像大地為山穀佩戴的一件精致、漂亮、卻生生不息的飾物。在貴州的眾多瀑布中，銀鏈墜潭像一首被山水反複吟誦的古曲。它不急不躁，不強不烈，卻能在旅人心裏留下持久的銀亮餘音。

 

 

 

景區內的觀光車在各景點間高效穿梭。乘車約二十分鍾，便從玲瓏秀美的天星橋景區，來到了氣勢撼人的大瀑布景區入口。最理想的尋幽探秘應該將高潮留到最後，我們首先來到陡坡塘瀑布。瀑布頂寬105米，比大瀑布還寬4米，高21米，是黃果樹瀑布群中瀑頂最寬的瀑布。這裏水勢寬廣平整，有一種“鋪陳開來的從容”。瀑布寬達數十米，水流像一匹巨大的白毯，自岩坡上勻速滑落。這裏更平靜、更從容，卻隱藏著黃果樹水係的“曆史角色”。電視劇西遊記的片尾曲《敢問路在何方》中唐僧師徒牽著馬走過一道瀑布，就是陡坡塘瀑布。很多中國人的“山水想象”，其實是從這裏開始的。我們站在瀑布之前前，腦中不由得響起這首青年時熟悉的主題曲，那一刻竟有些恍如隔世之感湧上心頭。

 

步步走近黃果樹瀑布，不由得想起徐霞客這位偉大旅行家和地理學家。4百多年前，中國西南地域道路不通，山水相隔，瘴癘彌漫，蛇蟲橫行。徐霞客孤身一人，劈荊斬棘跋涉前行，是何等的艱難，又是多麽的了不起。明崇禎十一年（1638 年初），徐霞客從織金洞一路南行，沿著黔西的山穀繼續探索貴州的喀斯特水係。當時的黃果樹瀑布並不叫“黃果樹”，更沒有成為名揚天下的風景區，隻是當地布依族人稱作“白水河上的大瀑布”，以其聲如雷霆而遠近聞名，卻極少有外地文人踏足。

 

徐霞客當時沿著今日的“石頭寨—陡坡塘—天星橋”一線前進。峽穀兩側喀斯特石壁高聳，白水河在深槽中狂奔，水聲愈往下遊愈加激烈。他聽見那震動山穀的巨大回響，直覺前方必有奇景，於是加快腳步。他在《滇黔北遊日記》中寫到：“隨流而西，水聲益壯，如奔雷驟擊。”在今天的天星橋景區，河床變得崎嶇多岩，水流撞擊石潭，激起千堆浪花。他在此寫下：“水石爭雄，雷奔雹擊，心神皆奪。”此處已能聽到黃果樹瀑布的遠雷般轟鳴，但視線仍被峽壁擋住。他不知道前麵藏著怎樣的巨瀑，卻已被聲勢震撼。隨著他沿著穀底繼續前行，空氣變得濕涼，遠處不斷有霧氣翻卷。越靠近瀑布，地麵的震動越明顯，“如伏雷隱擊心胸”，正是瀑布的水霧在峽穀間造成的回聲與震蕩。他在日記中寫道：“瀑聲千雷，逼人欲聾。”這已是對黃果樹瀑布最早的“聲景記錄”。

 

同年4月23日，當他終於繞出峽穀豁口，眼前所見令他驚歎不語 - 一個傾斜的大盆地突然展開，盆地盡頭的懸崖之上，一道巨大的白練從 70 米高處飛泄而下，水花翻騰，聲震山穀。他在《遊記》中寫下那句後世傳誦的描述：“噴珠崩玉，飛沫反覆，如白龍墜地。”這也是黃果樹大瀑布在中國曆史上第一次由文獻明確記錄、描寫與命名的時刻。徐霞客沒有滿足於遠觀，他繞到瀑布背後，進入一個由岩壁凹陷形成的天然洞穴，這正是今日黃果樹最著名的“水簾洞”。他以文字記載到：“身在瀑底，如入珠宮，前後左右皆白光飛灑。”這是史書對水簾洞最早的生動記載，也說明當年洞穴已足夠大到供人穿行。

 

徐霞客首次以文字寫下“黃果樹”之名，將這個名稱帶入更廣闊的漢文化世界。自此黃果樹大瀑布真正意義上被“發現”並進入中國地理文化的版圖。隨後他西行進入雲南，走遍了雲南的46個縣。1640年徐霞客不幸身染惡疾，雙腳俱殘，最後麗江太守派車船把他送回故鄉江陰。1641年3月8日，54歲的徐霞客與世長辭，結束了自己不朽的一生。三年後的1644年4月25日，大明王朝也壽終正寢，伴隨徐霞客一起走進了曆史。任憑朝代更替，時代變遷，大瀑布始終奔騰咆哮，日夜不息，頌揚著這位中華民族不世出的偉大探險家徐霞客。

 

 

 

沿著位於山腰的小路一步步走向大瀑布，首先看到的是大瀑布的一個個側影。它們從小到大，或散成絲簾，或斷成急流，或滑落成寬大的白幕，就像是主瀑布的侍從，為其壯麗做前戲。走到主觀瀑台的那一刻，我們幾乎是被震住了。那一刻，所有語言的形容都顯得蒼白。隻見寬闊的白水河水流至斷崖處，毫無保留地縱身躍下。主瀑高77.8米，寬101米，夏季豐水期，其勢如萬馬奔騰。水流撞擊在下方犀牛潭的巨岩上，粉身碎骨，炸開成衝天白浪與漫天水煙。陽光偶然穿透水霧，一道，有時甚至是雙道的彩虹便夢幻般地橫跨潭上，隨觀者移動而變幻，古人所讚“雪映川霞”，莫過於此。水聲震耳欲聾，腳下的木板棧道似乎都隨著瀑布的脈搏在微微震顫，一種對自然偉力最原始的敬畏感，攥住了每個人的心髒。

 

 

 

 

 

然而黃果樹瀑布的奇絕不止於遠觀。沿著犀牛潭邊的山壁拾級而上，便可進入那大名鼎鼎的水簾洞。穿上早已備好的雨衣，我們開始了這趟終身難忘的穿越。洞內幽暗潮濕，燈光映照出嶙峋的鍾乳石。這是一條貫穿瀑布腰身的自然廊道，全長百餘米。最激動人心的時刻，是走到那幾處開向外的“洞窗”。水流並非從窗口湧入，而是在窗前形成了一幅永不停歇的、轟鳴的純白簾幕。伸出手去，冰涼湍急的水流重重地打在手臂上，力量之大超乎想象。透過這瀑布做成的“窗戶”向外窺視，水流在麵前成簾成幕，不再是遠觀時的浩大，而是一縷縷、一道道、毫發畢現的銀線。水珠在洞口的光線下四散成碎金，仿佛無數瞬間凝固的星辰。偶有粗壯的水股砸落，在洞前激起白霧。這霧氣撲麵而來，它既猛烈，又溫柔；既奔騰，又輕巧；既在外界豪邁宣泄，又在洞內輕柔拂麵。外部世界在劇烈晃動的水簾後扭曲、變形，宛如異度空間，這種視角的顛覆帶來的震撼無與倫比。徐霞客曾歎：“搗珠崩玉，飛沫反湧，如煙霧騰空，勢甚雄厲。” 身處其內，方知所言非虛。

 

從水簾洞另一側出來，衣衫已半濕，但心潮依舊澎湃。回程我們放棄了電動扶梯，選擇沿陡峭的“霞客亭”步道徒步上山。每一步攀登，都是對瀑布的一次次回望與告別。越行越高，瀑布的全貌在林木掩映間時隱時現，聲浪也逐漸沉入穀底，化作低沉的背景音。最終登上山頂平台，最後一次回望，夕陽已為漫天水汽鍍上一層金邊。那奔騰的巨龍安靜地伏臥在蒼翠的群山之間。從天星橋盆景般的精雕細琢，到天星洞的奇石異彩；從銀鏈墜潭的哀婉低吟，到最後大瀑布這驚天動地的咆哮。這一日的旅程，仿佛經曆了喀斯特地貌億萬年來所有水石故事的濃縮篇章。

 

乘上離去的觀光車，轟鳴的水聲終於徹底消失在耳際，隻餘下潮濕的衣裳和滿腔的激蕩，證明著這場與山水魂魄的對話，並非夢境。說老實話，看過世界三大瀑布的我，行前並沒有對黃果樹大瀑布抱有過多的期望，畢竟按照規模來說，它還進不了世界十大瀑布的行列。尼加拉瓜大瀑布以巨大的水量和流量，以及每年三千萬的遊客而著稱；維多利亞大瀑布最深，落差108米，形成最為宏大的衝天水霧；伊瓜蘇大瀑布寬達4公裏，275股瀑布組成的瀑布群最壯觀。想不到黃果樹大瀑布雖然規模較小，但其秀美與靈動結合，具有中國畫的意境。同時穿水簾洞貫穿瀑布後方，提供精致的“立體"景觀，可從瀑布內部多角度觀賞，這種喀斯特地貌是世界前三大瀑布都沒有的。黃果樹大瀑布之美，在於它不僅讓你看見力量，更邀請你走入力量的核心，去觸摸、去聆聽、去被徹底洗禮。這便是西南腹地，來自大地血脈最深處的激流噴湧和奔騰雷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