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美喀斯特 - 荔波小七孔

貴州省現有世界自然遺產地4個，是中國世界自然遺產地最多的省份。位於貴州東南部的荔波縣，被認為是“中國南方喀斯特”的典型代表，荔波茂蘭至今保存著世界上麵積最大的喀斯特原始森林。2007年6月，荔波喀斯特被評為世界自然遺產地，是貴州第一個世界自然遺產地。來到貴州荔波之前，我總覺得“中國最美喀斯特”隻是旅遊宣傳裏的修辭。直到今年10月下旬，我們真正站在小七孔古橋前，看橋下碧水和橋上百年藤蔓纏繞，才明白有些美是語言難以描繪的，隻能用用腳步去丈量，用身心去體驗。

 

當車子跨入荔波縣境，那種久違的“自然正在靠近你”的直覺幾乎立刻出現。公路兩旁是層層疊疊的喀斯特峰叢，山體像被雨水濡開的墨跡，一層淡一層深。越往前，綠意便越厚重，這是深邃、沉穩、略帶潮氣的南方密林之綠。中午時分來到荔波小七孔，在位於景區東門外的民宿安頓好行李。進入景區朝右手方向走就是荔波大七孔，滿眼的綠潑灑過來，不容分說，直浸到人的心裏去。這綠是分著層次的：遠處山巒的，是墨綠，沉甸甸的，像飽蘸了濃墨的筆鋒；近處樹木的，是翠綠，鮮亮亮的；而左手邊的河麵則是碧綠，瑩潤潤的，仿佛一塊流動的、無瑕的玉。我們沿著一條蜿蜒的步道前行，人還不少，喧嘩聲是免不了的。但這人聲似乎被四周那過於豐腴的綠、被那無處不在的水汽給濾了一遍，傳到耳中，隻剩下一種模糊的、遙遠的嗡嗡聲，倒更襯出這山野的幽靜了。

 

 

 

 

首先步入恐怖峽，高聳的山崖、峭壁嶙峋，掛壁步道旁層層翠林。涯邊河上一艘艘輕舟緩緩駛過，大部分遊客不能體會徒步在美景之中的樂趣，隻知道坐船坐車到點打卡拍照。當然這對我們這些徒步客是天大的好事，不然這步道還不得擠得水泄不通？兩邊岩壁上布滿了鍾乳石，有的像獅子，有的像老鷹，最誇張的是有一塊巨石天然形成了一個骷髏頭，空洞的眼窩裏還長著綠色的苔蘚。風從峽穀裏吹過，會發出嗚嗚的怪聲，當地人說這是“鬼哭狼嚎”。走過恐怖峽後，真正的震撼才開始顯形。映入眼簾的是那座被譽為“東方凱旋門”的天生橋，這是一座巨大的石灰岩天然門洞，是千萬年來流水孜孜不倦、蝕穿山腹而形成的自然奇觀。仰頭望去，但見一座山壁豁然洞開，形成一個高達數十米的巨門。門上藤蘿披拂，雜樹生花，門前是一汪幽深的綠水，站在其下人如螻蟻。那一種洪荒而來的、磅礴的偉力，逼得人說不出話來。在這裏，你感受到的不是美，而是“畏”，是對於自然那無可比擬的、創造與毀滅同在的力量的敬畏。它不言不語，卻仿佛在詰問每一個到訪者：在永恒的時空麵前，你的那一點悲歡，又算得了什麽呢？

 

第二天一早，景區觀光車將我們載到西門，從那裏我們一路下行，縱覽荔波小七孔的山水美景。沿著景區的山道緩緩而下，山風掠過水麵，空氣中帶著濕潤清涼的氣息。未見其形，先聞其聲  - 潭水在石坎間低吟，如被風驚醒的古琴。臥龍潭深藏在山穀最幽處，水色碧綠澄澈，宛若“空山新雨後，天氣晚來秋”的靜潤。初見其麵，隻聽水聲細落，像是古琴拂弦未盡的餘音。待走近了，山影傾入潭中，一道弧光微微隆起，仿佛李白筆下“疑是水中月，照見落花前”的清輝。

 

 

 

潭邊68米高的臥龍壩把水堵成了一麵鏡子。陽光照射下，水體呈現出一種詭異的鈷藍色，像有人往水裏倒了一瓶藍銅墨水。水自壩頂高處奔流而下，翻卷成一簾白練，又很快被深潭吞噬，歸於寧靜。站在潭畔，你能感到一種被大山收攏的安寧，那種安寧不是死寂，而是深山養息萬年的沉穩氣度。在此駐足，心中自生一種古意。遠離塵囂，仿佛重回陶潛的田園：“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臥龍潭就在你的腳下沉眠，山在你眼前矗立，水與山的靜謐把整個人溫柔地收攏。

 

 

 

和妻子妹妹三人同撐一筏，從臥龍潭漂流碼頭輕輕離岸。潭水初見時如翡翠沉靜，待橡皮筏一觸，才漾出細碎的光。兩根竹竿“嗒、嗒”點在石礫與水流之間，聲息清脆，仿佛替山穀敲著節拍。前方的水道微曲，似被山風輕輕牽著往前引，我們便順著這股牽引，不急不徐地滑入一段被綠影覆蓋的河心深巷。竹竿入水，帶起一縷淺淺的水花，像從樹葉間落下的晨雨。潭底的石色在水光裏忽明忽暗，宛如被雲影篩過。兩岸的林木垂著，葉尖幾乎貼到水麵，偶爾撫過我們的肩與篷，讓人恍惚自己正從山的呼吸裏緩緩穿行。水勢忽而柔緩、忽而稍急，筏身被推得微微旋開，再被我們合力穩住，那種與自然輕相搏、輕相順的感覺，讓人心中生出一種久違的自在。一段淺灘迎麵而來，水在石間跌落成細碎的銀線，筏底掠過，發出輕顫的聲響。我們三人相視一笑，那笑意在山穀裏被放得更亮，同舟共濟的親情愛意令人心醉。

 

 

 

 

 

走過鴛鴦湖和翠穀瀑布，便來到水上森林。一公裏長的河床上密密麻麻長著參天大樹，樹根全部裸露在水麵上，有的像巨型章魚，有的像盤踞的蒼龍。林木生於水間，根須浸在清流中，如“江流天地外，山色有無中”的空靈畫境。步道蜿蜒在澄澈溪間，淺水清涼貼足，水草隨著你的腳步輕搖，仿佛微風吹動的竹影。陽光透過樹冠灑下碎金，水光與樹影重疊成一幅山間秘境圖。走著走著突然想起《阿凡達》裏的潘多拉星球，原來詹姆斯·卡梅隆偷師的地方就在貴州。

 

 

 

再往前是六十八級瀑布。溪水沿著岩階一層層跌落，連綿六十八級，這真是一段水的盛宴。河水沿著層層疊疊的河床，拾級而下，形成一道道寬窄不一、形態各異的瀑布。它們有的如匹練懸空，嘩然作響；有的如珠簾倒卷，琮琮錚錚；有的又分作數股，如一群嬉鬧的孩童，在石間跳躍穿梭。水汽氤氳，在陽光偶爾從雲隙中漏下時，便幻出一道道小小的、轉瞬即逝的彩虹，美得極不真實。行走在跌水旁，隨著玉階疊響，清音不絕，隻覺心緒隨水緩緩沉靜。小七孔的美不靠規模，而靠貼著你走的親密。你幾乎從不需要抬頭仰望，隻需要低頭傾聽。水隨你走，你也隨它走，像兩條並肩前行的線，一路交錯、順流、遇見。

 

 

 

沿著棧道繼續往前，隆隆的水聲越來越響，原來拉雅瀑布就在前方。68米寬的瀑布被喀斯特地貌切割成無數股細流，像千萬條銀鏈從天而降，如李白所歎“飛流直下三千尺”般氣勢磅礴。瀑聲轟鳴，振動石壁，有若古戰鼓在雲間回響；而瀑底碧潭靜若琉璃，動靜相生，正如“大音希聲，大象無形”的山穀之境。我們站在瀑布旁拍照，近前但見水珠四散，化作滿天微雨，一身衣衫皆沾山風清涼，這應該就是旅行者常說的，來小七孔不是“看風景”，而是“走進風景”。

 

 

 

過了拉雅瀑布，右手邊的溪流變得寬闊起來，水流也越來越緩，景區最有名的小七孔古橋豁然出現在眼前。那座在畫冊上見過多次的古橋靜靜地臥在響水河上，橋身古樸如舊時山驛，苔痕斑駁。那七個半圓的橋孔，連同它們在水中的倒影，便成了七輪飽滿的、墨沉沉的圓月。行至橋心，四周青山倒影，恍若王維畫中的“青山行不盡”，一腳踏入，便覺時光悄然放緩。橋下的水，是一種我從未見過的奇異的顏色，說藍不藍，說綠不綠，當地人稱之為“鴛鴦湖藍”或“荔波綠”。這水色，仿佛是匯集了春天所有最嬌嫩的植物的汁液，又像是將晴朗天空的一角融化在了裏麵，濃得化不開，卻又清得透底。水勢頗大，從橋孔中奔湧而出，不是那種一瀉千裏的奔放，而是一種雍容的、積蓄了力量的流淌。它淌過河床上茸茸的水草，水草便愈發青得逼你的眼；它默默地衝擊著嶙峋的岩石，卻無波無瀾。這座古色古香的石橋，與周邊那鋪天蓋地的綠，構成了一幅動靜相宜、古意盎然的圖畫。我們倚著欄杆，看了許久。那水的轟鳴，仿佛不是響在耳畔，而是直接從腳底，順著骨骼，一直震顫到心裏去。這古橋，這流水，它們在這裏相伴了百餘年，看慣了雲起雲落，聽慣了鳥唱蟲吟。

 

 

 

傍晚時分，我們心滿意足地步出景區。走在路上突然想起位於四川的九寨溝，兩地皆以水色見長 - 清澈、碧藍和層次豐富，都是中國最頂級的水景地貌；均屬於喀斯特作用顯著的自然區，湖潭、瀑布、疊水和棧道構成遊覽骨架；植被豐茂、物種多樣，均獲得世界自然遺產的桂冠。而荔波小七孔是江南氣質的隱秀秘境；九寨溝是北方格局的瑰麗山穀。前者勝在山水田園、煙水流光，更像南方隱士的棲居地；後者壯在色彩絢麗、湖海如鏡，更像高原精靈的神話世界。小七孔帶給我們的是一種被自然擁抱著慢慢走的安寧；而九寨溝又有一種高原聖湖的空靈與神性。不必問哪一個更美，或更值得去，水和山都不會回答這種問題。旅行的意義大概就在這裏：在不同的藍色裏，找到不同的自己；在水的倒影裏，看見時間的另一種流動方式。猶如清代詩人查慎行的那句詩所說：“一帶江山如畫，風物向秋瀟灑。”中國的頂級山水，從來不會獨屬於秋日，它四季皆有其瀟灑的風致。這水，流了千百年，還將繼續流下去；這橋，臥了百餘年，也還將繼續臥下去。它們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種永恒的敘述。我們這些匆匆的過客，在這漫長敘述中，恐怕也不過是些倏忽來去的影子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