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起法國,許多人腦海中首先浮現的是巴黎的鐵塔、普羅旺斯的薰衣草、裏昂的美食。而在塞納河畔,一座相對低調卻光輝璀璨的古城 - 魯昂(Rouen),正靜靜矗立,等候著像我們一樣,對曆史與藝術心懷敬意的旅人。對魯昂的初識,源於聖女貞德。曆史課本上,那個被火刑焚燒的少女形象深深印在心中。當我們親臨其地,沿著鵝卵石鋪成的小巷穿梭於中世紀的街區時,心中湧動的不僅是追尋曆史的虔誠,還有一種說不出的悵然。
從巴黎搭乘火車,約1小時便抵達魯昂(Rouen)。初夏的清晨,空氣中帶著濕潤的青草香,火車站外是靜謐的街道,幾家咖啡館已經開門,空氣中彌漫著新鮮出爐可頌的誘人氣味。魯昂是小說家福樓拜的故鄉。他在寫給朋友的信中寫道:“魯昂既是中世紀的,又是現代的,走在老城區仿佛在時間的裂縫中行走。”漫步至市中心,不經意間,聽見一陣莊嚴的鍾聲在空氣中回響。循聲望去,一座巨大的金色天文鍾映入眼簾。這是一個1389年製造的天文鍾,安裝在一個跨街的文藝複興式拱門之上。這座拱門仿佛一扇時光之門,帶我們步入那個輝煌又悲愴的中世紀。天文鍾的表盤周圍,是繁複的浮雕和金箔裝飾,指針緩慢轉動著,記錄著流逝的時間。而在這裏,時間仿佛流動得特別緩慢,每一秒都沉甸甸地砸在心頭,讓人不自覺放慢腳步,生怕錯過了曆史在耳邊低語的細碎聲響。
沿著金色大鍾街前行,不久便來到魯昂大教堂。這座教堂曾經是世界最高建築,也是印象派大師莫奈筆下最鍾愛的主題之一。法國大文豪雨果曾稱魯昂大教堂為:“最美麗的哥特式教堂之一,像是一座石頭編織而成的蕾絲。”這句話顯示出他對這座精致建築的深刻讚歎。抬頭仰望,哥特式的尖塔仿佛直刺雲霄,精致繁複的雕花像是石頭編織而成的夢。教堂外牆布滿了風蝕的痕跡,但這斑駁正是時間給予它的勳章。步入教堂內部,昏暗中透著神聖的光。彩繪玻璃窗在晨光下折射出五彩斑斕的光影,灑在冰冷的石柱和地麵上,仿佛上帝以光作畫。在這座龐大而空曠的空間中,腳步聲被無限放大,又迅速消散,隻剩心跳與呼吸,與曆史的回聲交融。教堂中藏有諾曼底公爵的陵墓,其中包括威廉一世的兒子、英格蘭國王亨利一世的心髒。每一塊石板下,仿佛都埋藏著千年往事,一段段關於榮耀、戰爭、背叛與信仰的故事。
離開教堂,穿過曲折狹窄的小巷,便來到了貞德廣場廣場中央,一座造型獨特的現代主義教堂靜靜矗立,屋頂線條仿佛烈焰翻卷,又似魚的脊背,在傳統街區中顯得格外醒目。這裏,便是1431年,年僅19歲的貞德被火刑處死的地方。地麵上嵌著一塊石碑,銘刻著那一日的記憶。周圍環繞著舊市場區的古老木骨架房屋,仿佛仍在低語著那個灰暗的午後,人們圍觀的冷漠與少女眼中的熾熱信仰。站在貞德雕像前,我默默凝視。她身著盔甲,手持旗幟,目光堅定而悲愴。似乎跨越了六個世紀的時光,仍然在向世人訴說著忠誠與信仰的重量。
聖女貞德(Jeanne d'Arc,1412年-1431年),是法國曆史上極具傳奇色彩的人物,也是天主教會封聖的聖人之一。她短暫的一生結合了宗教啟示、民族英雄主義與悲劇性命運,被譽為“法國民族的象征”。
貞德出生於法國東北部多姆雷米村的一個農民家庭。那時正逢英法百年戰爭(1337年-1453年)期間。英格蘭王國試圖通過繼承權宣稱對法國的統治權,法國王室內部則四分五裂,北部大片領土淪陷,合法王位繼承人查理七世尚未加冕,處境艱難。自13歲起,貞德聲稱聽到“來自上天的聲音”(她說是聖米迦勒、聖凱瑟琳、聖瑪加利大等聖徒)告訴她,神命她幫助法國王儲查理七世擊退英軍,並護送他加冕為法國國王。17歲時,她以自己的虔誠與非凡勇氣打動了周圍的人,地方軍官讓她前往王儲所在的希農城。在首次會麵中,她給了查理七世極為深刻的印象。據說查理七世為了考驗貞德混在貴族人群之中,而她沒有絲毫猶豫便認出了他,經過一係列考驗後,她得到查理七世的信任,破格授權她參與軍事行動。
1429年,17歲的貞德身披白甲,手持旗幟,率領法國軍隊解救了被英軍圍困的奧爾良城。這是她的軍事生涯巔峰,被譽為“奧爾良的少女”。她的到來大大提振了法國軍民的士氣,許多人將她視為神的使者。同年,她成功護送查理七世前往蘭斯,完成了加冕儀式,使其正式成為法國國王。雖然她沒有受過正規軍事訓練,但貞德展現出了超乎尋常的直覺式戰略判斷和鼓舞士氣的能力。在近一年的時間中,貞德雖然多次受傷,但是她奇跡般地取得了每次戰鬥的勝利。
貞德的軍事聲望日漸增長,但政治上她漸被邊緣化。1430年,她在一次戰鬥中被英方的盟友勃艮第人俘虜,後被轉交給英軍。英方希望通過審判她,削弱查理七世的正統性。她被控的罪名包括:異端、穿男裝、假冒神諭。在魯昂的宗教法庭上,她堅持自己的信仰,盡管被囚禁、威脅、誘導,卻拒絕否認神啟。1431年5月30日,年僅19歲的她被判為異端並活活燒死在火刑柱上。
25年後教會重新審理此案,宣布她無罪,為一場政治迫害。1920年天主教會將她正式封為聖人。今天她不僅是法國的民族英雄,也被視為忠誠、勇氣與信仰的象征。貞德從一個不識字的農村少女,迅速成為法國的民族英雄,正是因為她滿足了那個時代在宗教、政治、軍事和精神層麵上的“救世需求”,這是所謂時勢造英雄的典型範例。
看著博物館櫥櫃中貞德的死刑判決書,以及之後的平反判決書,這些文件雖然紙張已經發黃,但是基本保存完好,不得不佩服法國人重視形式過程和檔案保存的功底。就在貞德離世26年之後,中國明朝著名的政治家和軍事家於謙同樣蒙冤去世,可是那場“奪門之變”沒有留下隻字片語的真實文件。極少數權貴常常可以策劃於密室,來決定許多人的命運和國家的走向,這如何不讓人扼腕歎息?!
貞德的形象一直對文學家有著非凡的魅力,她的事跡被改編成無數文學、戲劇、電影與音樂作品。莎士比亞的《亨利六世》、席勒的《奧爾良的處女》和蕭伯納的《聖女約翰娜》都是與她生平有關,並且進行不同角度詮釋的重要作品。拿破侖稱她為“最純潔的愛國者”;馬克·吐溫也曾為她寫傳,稱她為“人類曆史中最完美的人格之一”;但莎士比亞則堅定地站在英國人的立場上,以貶義的角度,將她描述為魔女,誰說文學是沒有國界的?
第三天,我們緩步走向火車站。回望街道,晨曦中老房子的剪影溫柔而堅韌。魯昂,並非一座光鮮亮麗、耀眼奪目的城市,但她有著一種沉靜的力量,讓人在短短的相遇後,心中泛起層層漣漪。在火車啟動的一刻,我仿佛聽見耳畔傳來鍾聲,那是金色大鍾在召喚,也是魯昂在低語:“再見,願你帶著我的故事,繼續前行。”
提起法國的海濱城市,人們或許會首先想到尼斯、戛納,或者更加浪漫的馬賽,而勒阿弗爾(Le Havre)這座位於諾曼底海岸的港口城市,似乎總被人遺忘。然而正是這種“被遺忘”,讓我們在踏上這片土地時,有了一種回到本真的旅行體驗。
四月下旬的勒阿弗爾,風帶著鹹味,從英吉利海峽撲麵而來。莫奈的著名畫作《印象·日出》,是1872年他在自己的故鄉勒阿弗爾港創作的,這幅畫後來成為“印象派”的代表作。他曾說:“我捕捉的不是風景的精確,而是光與空氣中的感覺。”這座坐落在法國西北部諾曼底海岸的城市,二戰期間幾乎被夷為平地,戰後由現代建築師奧古斯特·佩雷帶頭重建,他使用大量鋼筋混凝土設計新城,提出:“美不應當是裝飾性的,而應植根於結構本身。”他的現代主義重建被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列為世界文化遺產。看著眼前的灰白色鋼筋混凝土大樓,可以想象為什麽這些建築一直飽受爭議,他們應該很實用,但是和美完全扯不上邊。
雖然勒阿弗爾的城市建設並不亮眼,但是位於市中心的“The Narrow House”(窄屋)卻令人印象深刻。這座高約7米,長16米,寬僅1.3米的房子呈現出一種極端壓縮的住宅形態,它是奧地利藝術家歐文·沃姆對自己1960年代奧地利郊區童年住宅的誇張再現,通過“窄屋”探討了居住空間與個人自由之間的關係,他說:“我用幽默和荒誕來讓人們思考我們所處的世界。我關心我們的未來。政治上,我覺得空氣令人窒息。生態上,這令人恐懼。” 他說得沒錯,生活空間的狹窄固然給人帶來壓迫感和幽閉感,但思想空間的禁錮會讓人窒息。
從勒阿弗爾搭乘巴士抵達小鎮埃特勒塔(Étretat),這個因白堊海崖與莫泊桑筆下的描寫而聞名的小鎮,靜靜地躺在英吉利海峽的懷抱中。陽光透過雲層灑在鵝卵石海灘上,海浪輕拍,似乎在呢喃著大西洋的秘密。我們下榻在一個中年古董商人的B&B,他用自己收集的古董家具裝飾自己的2層小樓,將其布置得古色古香。踏入其中,仿佛穿越時空走回曆史,來到了波旁王朝時代。
埃特勒塔的海岸線沒有巴黎的精致雕花欄杆,也沒有尼斯那樣五彩繽紛的遮陽傘。這裏樸實得近乎冷峻,風吹得人幾乎睜不開眼,但海麵遼闊,天光水色一體,船影點點,如畫輕描。我們在位於海邊的餐館要了一個海鮮拚盆和2杯啤酒,看著天邊的輪船慢慢駛離港口。旁邊一位老人輕聲哼著不知名的曲子,手裏握著一塊溫熱的法棍。他的眼睛望著遠方,不知是在追憶戰爭年代的烽火,還是僅僅在享受這片刻的寧靜。
第二天一早,我們沿著海岸線徒步。海邊的風景是埃特勒塔最不加修飾的詩行。海岸線筆直而寬闊,左側是緩緩下沉的鵝卵石灘,海灘上沒有細沙,取而代之的是成千上萬枚由海水打磨得圓潤光滑的灰白色石子,踩上去略顯艱難,卻也別具一格。海浪在石灘上反複衝刷,發出沙沙的聲響,仿佛大海正在輕聲低語,訴說著遠方航行者的故事。
我們走上小鎮右邊的小路,順著山坡緩緩而上。不一會兒,便來到了著名的法拉埃斯拱門前。眼前的海蝕拱門如同自然雕刻的凱旋門,白色峭壁在陽光下泛著柔和的銀光。海風鹹澀而清新,吹得人心曠神怡。埃特勒塔是莫泊桑的故鄉,他也曾站在這個位置並留下文字:“我望著那塊岩石,那沉默的拱門,仿佛大自然張開嘴想說什麽,卻又沉默不語。” 懸崖邊的綠草如茵,點綴著野花與低矮的灌木。遠處的海鷗在空中盤旋,有時一隻會從身邊掠過,留下一串輕盈的鳴叫。腳下是陡峭的斷崖,直插入海,令人敬畏卻又不忍移目。
繼續沿著崖邊小徑前行,沿海的步道時而貼近峭壁,時而穿過起伏的山丘。除了幾個晨練和遛狗的當地人,沒有看到任何外來的遊客,充分體現了勒阿弗爾這座城市的另一麵 - 原始、自由和遼闊,像是一個背對世界沉思的旅人。灰白色的懸崖一望無際,但是並不單調,歲月和風浪將其雕琢成許多有趣的造型,讓人浮想聯翩。要是在中國,人們一定會給它們取上諸如“象鼻山”之類生動的名字。但是法國人更希望給每個人留下自己想象的空間,雨果也曾旅居諾曼底地區,對埃特勒塔極為熟悉,他稱這裏的海岸是“法國最富詩意的地貌”。
整整一個上午,我們經過石灘,草地和懸崖,總共走了1萬6千餘步。其中有一段小路通往懸崖邊的平台,可以更近距離地俯瞰海麵。在懸崖的頂端靜靜地坐下 - 麵朝大海,心歸無聲,真的有一種“世界盡頭”的錯覺。埃特勒塔的沿海步道讓人回歸自然、貼近海洋、與自己和解。在這條路上,風會為你導航,海會替你療愈,懸崖會守護你不墜入塵世的喧囂。這條步道不僅是一場視覺盛宴,更是一場心靈之旅,它讓人重新體會自然的壯麗和人生的美好 - 恰如莫奈在這裏畫下光影,莫泊桑寫下詩意,我們也在這裏,留下了自己的足跡與記憶。
戀戀不舍地告別埃特勒塔,搭乘巴士前往巴士到卡昂(Caen)。以卡昂為據點,我們將去探訪人類曆史上最大規模的兩棲登陸作戰發生地 - 諾曼底登陸點。
https://en.wikipedia.org/wiki/Cliffs_at_%C3%89tretat_(Massachuset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