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圖爾,搭乘2個小時火車,我們來到340公裏外的波爾多(Bordeaux)。抵達波爾多是在一個溫暖的傍晚,火車緩緩駛入Saint-Jean車站,窗外是一片柔和的陽光灑在老舊的建築上,那種溫潤的色調一下就安撫了旅途的疲憊。步出車站,撲麵而來的不是喧鬧的都市節奏,而是一種讓人放鬆的靜謐感。街道兩旁是典雅的18世紀建築,灰白色石牆在燈光下泛出淡金色光澤,行人不多,但個個神情悠然。我們拖著自己的小行李箱,沿著加龍河邊的小路走向旅館。沿途有街頭藝人正在演奏手風琴,老人在樹蔭下聊天,小酒館裏傳來笑聲和碰杯聲。一切都顯得那麽輕鬆自然,讓人不由得慢下腳步。
波爾多位於法國西南部,靠近大西洋,地處加龍隆河(Garonne)畔。18世紀初期以來,城市規劃和建築群體現了創造性古典主義和新古典主義趨勢,展示了城市與建築的完美結合與統一。除巴黎外,這裏是法國受保護建築最多的城市。波爾多的城市布局是人文主義的勝利,曆史和現實,美觀和實用得到有機的統一。這座城市以非凡的城市建築群之名,入選聯合國教科文組織世界遺產目錄。
波爾多市建於公元前3世紀,最初為法國北部塞爾特族用於進行錫鐵貿易;公元前56年,波爾多的早期移居者被愷撒的克拉蘇將軍鎮壓,此後城市定名為Burdigala,此後羅馬人開始在加倫河岸植入葡萄園,當地葡萄酒因此聞名,波爾多也因壯麗的宮殿和廟宇成為羅馬帝國展示財富的櫥窗之一;羅馬帝國衰敗後,波爾多也因此沉寂,並因276年的日耳曼人入侵一度成為廢墟;此後經過重建的波爾多,令西哥德人、古阿拉伯人、諾曼人接踵而來;12世紀的波爾多成為英國金雀花王朝的海外領土,此後的300年間(1154~1453),波爾多依靠港口貿易與紅葡萄酒收益賺取了無數財富,城市也因為逐漸增多的人口幾度擴張;金雀花王朝結束不久以後,波爾多即回歸法國領地,並在18世紀順利轉換成一個現代化港口。
波爾多處於典型的地中海型氣候區,當地的碧水藍天得天獨厚,自然環境在法國首屈一指,常年陽光的眷顧,讓波爾多形成了大片的葡萄莊園,葡萄酒更是享譽全世界。特別為中國人推崇的拉菲紅酒,就是出自波爾多。而繁忙的港口貿易,又使得城市多了很多和外界交流的商機,市政發展繁榮無比。文學大師維克多•雨果曾經這樣評價波爾多:“這是一所奇特的城市,原始的,也許還是獨特的,把凡爾賽和安特衛普兩個城市融合在一起,您就得到了波爾多。”
第二天吃完早飯,我們興致勃勃地走上波爾多街頭。這是一個烏雲低沉的陰天,偶有雨絲飄落。走出旅館沒有多遠,看見前方街道上有些熱鬧,原來我們正好趕上周日古董集市。攤位沿著街道緩緩展開,像一場時光的盛宴。攤主們神情從容,擺弄著各式各樣的寶貝 - 各色瓷器、雕花銀器、泛黃明信片、古董懷表、褪色的油畫,還有那些不知名年代的玻璃器皿和老唱片。穿梭其間,仿佛能聽見物品在低聲講述自己的故事。幾個漢子圍著一個老物件在低聲爭論著什麽;一位老太太細細摩挲著一枚舊戒指,仿佛回到了少女時代;一位年輕遊客則為一隻做工精致的銅製小鍾流連忘返。集市不僅是尋寶的天堂,更是一場與時間對話的旅程,波爾多的浪漫,就藏在這些被歲月打磨過的細節裏。我們不懂古物,自然不敢輕舉妄動,但是在一旁走走看看,似乎也能感染到一絲法蘭西文明的氣息。
波爾多的市中心不大,卻充滿了故事。離開古董集市,我們來到著名的曆史地標波爾多大鍾門。這座中世紀的建築不僅是一座城門樓,也是一座鍾樓,體現了哥特式塔樓與中世紀城防風格完美結合,具有豐富的曆史和象征意義。大鍾門最初是波爾多市防禦工事的一部分,是舊市政廳(Hôtel de Ville)的一部分,建於13世紀。這座中世紀的建築不僅是一座城門樓,也是一座鍾樓,具有豐富的曆史和象征意義。現在的大鍾鑄於1775年,重約7.8噸,它是法國為數不多的仍在運作的大型古鍾之一,平時並不頻繁敲響,隻在特殊節日如法國國慶(7月14日)、歐洲遺產日或市政慶典中才會鳴響。
波爾多主教堂最初建立於3世紀,重建於11世紀,曆經時代的風風雨雨,現已成為天主教波爾多總教區的主教座堂,並自1998年起名列世界遺產目錄。這座教堂曾舉辦過“太陽王”路易十四其父母的王室婚禮 - 路易十三及西班牙安妮的婚禮。我們到達時,星期天的早禮拜剛剛結束。作為一個百萬人口的城市,偌大的主座教堂隻有區區3-40個人來做禮拜。看著教堂門口幾個穿著黑色長衫的教士,頗有些影隻形單的蕭瑟感。現在的法國人崇拜主廚,讓原來一言九鼎的主教變得可有可無。和德國一樣,法國的大教堂需要國家撥款才能得以維持。
我們來到波爾多大劇院(Grand Théâtre de Bordeaux)。這座建於1770年的新古典主義建築擁有巨大的柱廊和雕像裝飾,是城市最華麗的象征之一。站在門前仰望那些高聳的石柱,仿佛能聽到曆史的回聲。繼續往前,是著名的商業街聖凱瑟琳街(Rue Saint-Catherine)。這條長達1.2公裏的步行街兩側布滿了商店、咖啡館和書店,人流不算多,卻充滿活力。街道終止於維克多·雨果廣場,建於18世紀末的阿基坦門(Porte d'Aquitaine )巍然矗立,如時光遺落的巨石守望者,靜靜守護著波爾多的喧囂與寧靜。這座新古典主義的拱門,仿佛以沉默訴說著數百年城市的榮光與滄桑。金黃色石材中泛著柔和的光暈,猶如一卷泛黃的古籍,記錄著無聲的曆史。
第二天上午參觀了古典和現代藝術館,陶醉在歐洲藝術的海洋之中。下午來到交易所廣場(Place de la Bourse),這座由路易十五時期的建築師昂熱-雅克·加布裏埃爾設計的建築群,是波爾多的象征。廣場中央的"水鏡"(Miroir d'eau)在晴天時形成薄薄的水層,倒映著巴洛克式的雕塑與拱門,這是全球最大的反射水池。孩子們赤腳奔跑,濺起的水花打碎了建築的倒影,又很快恢複如初,空氣中彌漫著歡笑和水的清涼。我們在旁邊的一條長凳上坐定,看著這一幕反複上演,忽然明白波爾多為何被稱為"小巴黎" - 它擁有巴黎的優雅,卻沒有巴黎的匆忙。
“你們是日本人嗎?”隨著一句法國腔的英語,一個白發蒼蒼的老先生來到我們身旁,打斷了我們無所事事的恬靜。聊起來知道,這位老先生每天下午在水池周圍散步,他說所有的遊客都是像開足了發條的機器人,他們總是急匆匆地找角度拍照,然後就消失的影蹤全無。像我們這樣定定心心坐著不動的亞洲人,他從來沒有看見過,這激起了他的好奇心。當他聽說我已經走過140多個國家,這更激起了他的好勝心,因為走過120多個國家的他平時很少遇到對手。
老先生索性在我旁邊坐下,我們天南地北地聊了起來。這位老先生退休前在法國外交部工作,加上自己喜歡旅行,見識的確比常人高出一籌。我們由衷的賞識之情更是打開了他滔滔不絕的話匣子,老先生侃侃而談的一套大曆史觀令我們耳目一新。他覺得熟悉曆史非常重要,If you know the history, the future is not a mystery. (如果你知道曆史,將來就不再神秘。)他這樣總結5百年的現代文明史:作為現代文明的開啟者,葡萄牙和西班牙人打著上帝的旗號,在世界範圍殺戮、征服、掠奪和種族滅絕。如果身處那個時代,應該看不出絲毫文明的模樣。法國人英國人緊隨其後,作為殖民者和剝削者,他們不再燒毀整個村莊,也不施行種族滅絕般的殺戮,他們通過勞役當地人,榨取被控製地區的價值。雖然今天沒有人會選擇英國殖民地的形式生活,但在當時英國人無疑比西班牙人進步的太多。在英國人之後登場的美國人徹底摒棄了殖民地,他們推崇美式規則下的自由貿易,同時隨時準備顛覆不配合美式貿易規則的國家政府。貿易、利潤和顛覆是美國時代的特色。日漸富裕的美國人不願幹活弄髒自己的雙手,於是勤勞的中國人登場了,沒有使用暴力征服,也沒有策動政變,他們在世界各地興建港口、鐵路、網絡和工廠,用經濟利益來深度綁定和控製,確保自己從中謀利。雖然所有人的目的是一樣的,他們都是為了利益而來,但是你不得不承認中國人的模式是5百年來最好的。這就是曆史前進的車輪,車輪一旦啟動,那最多可以被拖延,但是絕不可能被逆轉。
老先生還說今天的國際局勢,英國地緣政治大師麥金德在20世紀初已經有所預言,而愚蠢的美國人利欲熏心,到21世紀還看不清這一點。近年他們如夢初醒,但是已經無力回天。想不到在大多數人眼中撲朔迷離的世界風雲變幻,能夠被這位老先生如此清晰地加以論述。我沒有像這位老先生那樣篤定,認為中國已經可以取代美國。但是和這樣妙語連珠的智者聊天,實為人生難得的樂趣。“酒逢知己千杯少,話不投機半句多。” 不知不覺之間,我們聊了3個多小時。如果不是老先生有一個早就預定的飯局,我們大概率會找一家飯館繼續邊吃邊聊。
周遊世界這麽多年,常常在火車、輪船、旅館、民宿、飯店等許多場合與人聊天,這還是第一次在廣場上和陌生人聊天。廣場在西方社會和曆史中具有深遠的意義,它不僅是民眾表達意願、凝聚共識的重要空間,還是曆史轉折和社會變革的關鍵舞台,更是西方智慧的搖籃。西方哲學以理性、懷疑、自我反思和邏輯推演著稱。這種智慧不是由權威灌輸,而是從對話、批判與思辨中生長出來的。其鼻祖蘇格拉底不是在學院裏講課,而是在雅典的廣場上與人對話 - 鞋匠、商人、年輕人、政治家 …… 不論對方身份高低,他都用“蘇格拉底式問答法”去發問、追問、拆解概念,挖掘隱藏在日常語言背後的邏輯和道德基礎。而同時期的中國諸子百家基本通過內在思考和師徒傳承的方式來體悟真理,這兩者的區別是顯而易見的 - 一個鼓勵人人質疑聖賢,一個強調代代傳承聖賢之道。廣場重“質疑和創新”而孔孟重“繼承和秩序”。
波爾多是法國葡萄酒的聖地,美國總統第三任總統托馬斯.傑斐遜,同時也是《美國獨立宣言》主要起草人,及美國開國元勳中最有影響力的政治家,在他擔任法國大使時曾評論道:“我在法國最愛的地方之一便是波爾多,那裏的葡萄酒足以勝過一切宮廷的奢華。”我們僅逢場作戲時喝少量的酒,對葡萄酒也沒有太多的研究。倒是在交易所廣場上和老先生的聊天,他那敏銳的洞察力和豐富的語言,給人帶來滿滿的陶醉感,正應驗了“酒不醉人人自醉”這句老話。這大概就是波爾多真正的魅力之所在,她的美不僅在於宏偉的建築和廣場,還藏在街頭巷尾的細節中,在普通市民的所思所想裏。如果沒有醉倒在葡萄酒莊園裏,也得讓你迷醉在法蘭西深邃的思想和語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