栗奇程

修辭立其誠 辭達而已矣 行其所當行 止於不可不
人世很耐想 白說也得說 我思故我在 枝繁月正圓
正文

無學有思莽談詩詞

(2021-02-28 07:43:04) 下一個

日前重又翻閱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出的《朱自清說詩》,是佩弦先生諸種論詩文字的一個合編。其中一篇題為《什麽是宋詩的精華》,副題較長——“評石遺老人(陳衍)《評點宋詩精華錄》(商務印書館出版)”。文章最後一段中提及:

『評語中間論改詩。歐陽修《豐樂亭小飲》①雲:“第五句以太守而說遊女醜,似未得體,當有以易之”(一、九)』

此謂石遺老人評論宋詩時偶或意癢,以為古人用語不當或不甚佳處輒提出可改之議。如此例即雲,以歐陽修的高官身份指說遊玩女子為“醜”,未免有些不厚道不帶勁也,不妨改一改。

這句宋詩說的是什麽呢? 請繼讀朱文:

『原詩雲:“看花遊女不知醜,古妝野態爭花紅。”』

原來陳文指歐詩第五句中言“醜”為不當。朱文則連帶書出其下一句,實因必如此方見詩文情境,使原意畢見(或“匕見”)。佩弦先生認為:

『這是詼諧語,與蘇軾《於潛女》②貌異心同;重在遊女之樸真,不在品題美醜。再說詩並非作給遊女看,也不是作給州民看,乃是給朋友們看的,既非宣教,何苦以體統相繩呢?』

我看熱鬧的,完全能同意這個意見。佩弦先生學問上承石遺老人代表的以往,又有充沛的現代意識。對於我這樣沒學問的,朱先生的論文更好接近些,這不全是笑話。

但我對宋代詩文大家這兩句詩亦覺自有心得,幾年前初讀此書時記在書頁下邊,勾向那個“醜”字——“非謂貌醜,指其不顧失態也。”

細分來,一、如朱文提示,詩文本清楚,上句有“醜”,下句有“態”;其“古妝”之“古”,是(故作)古怪奇特的意思。故,這個醜隻能是指態(行狀)而非貌(長相),形容遊玩女子歡樂忘形的樣子。二、盡管形容態醜,卻並無絲毫對小女子們“醜態(百出)”的指責意味,隻是透出長者一片童心樂見的欣賞乃至同樂風度,以今視古,如在目前,讀者隻會說這位做詩的太守大人還挺好玩的。

石遺先生時或有些拘泥,也屬應然。老人本是淹通今古學貫中西的錢墨存(鍾書)先生幼時讀古詩詞的業師。錢先生遊學歐洲歸來時,老師下問在外專攻哪一門,聽說是文學,遂自嘀咕:學文學何必出國,咱們中國的文學不是很好麽? 這事是真的,不是笑話。

我想,講古詩詞(且莫說古文),石遺老人和佩弦先生俱是大家,吾儕對老輩學人的道德文章切不容有半點不敬。第詩詞源出歌謠,古來作品萬眾,其中料應有中格中律但終不失其為歌謠者,而不必盡是學問(例如若要讀懂歐陽修或須知蘇軾雲者);因此,讀古人詩作,即令像我這樣學殖微薄又非文科出身的,偶爾,碰巧,也應能感到此心與作者遇合接通而居然不爽。這正如周汝昌先生講讀古詩詞的書名所示——“千秋一寸心”(《千秋一寸心:周汝昌講唐詩宋詞 》中華書局出版)。

以上自以為是一得之愚,有點意思麽? 不敢問前輩,起個哄罷了。

千載上下讀作會心之事,姑容某外舉一例:

李清照詞《一剪梅·紅藕香殘玉簟秋》③有句,“雲中誰寄錦書來,雁字回時,月滿西樓。” 案各種選書注釋“雁字”,大多聯接上文之“雲中錦書”,謂為遠人來鴻;也有提到看雁行天際令人念想離家親人,從而一氣解為接讀夫婿來書時如何之心滿意舒。可是,在我讀來,隻覺得易安心情在這一句裏呼之欲出:“雁字”乃射一“人”字,接著“雲中誰寄錦書來”的問句作答——答案自是那人——並在心中熱切呼喚,那一天,我日夜渴盼的人終於回到家,伉儷團欒,溫馨何似! 要之,“雁字回時,月滿西樓”,其不外乎想像“那人回時,月滿西樓”——而迥異於“家書一到便月滿西樓”或“錦書到日正逢月圓”——之意。當然,某非思婦能文,難得盡知女詞人細膩文意,是耶非耶,到底還要由曆代至今的女讀者群判定,我之所思算是笑話。

① 歐陽修《豐樂亭小飲》
造化無情不擇物,春色亦到深山中。
山桃溪杏少意思,自趁時節開春風。
看花遊女不知醜,古妝野態爭花紅。
人生行樂在勉強,有酒莫負琉璃鍾。
主人勿笑花與女,嗟爾自是花前翁。

② 蘇軾《於潛女》
青裙縞袂於潛女,兩足如霜不穿屨。
觰沙鬢髮絲穿杼,蓬遝障前走風雨。
老濞宮粧傳父祖,至今遺民悲故主。
苕溪楊柳初飛絮,照溪畫眉渡溪去。
逢郎樵歸相媚嫵,不信姬薑有齊魯。

③ 李清照《一剪梅》
紅藕香殘玉簟秋,輕解羅裳,獨上蘭舟。雲中誰寄錦書來?雁字回時,月滿西樓。
花自飄零水自流,一種相思,兩處閑愁。此情無計可消除,才下眉頭,卻上心頭。

2019年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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