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江流域的悶熱,像一塊永遠擰不幹的濕毛巾,緊緊裹住了從武漢西行的長途客車。
林若溪靠在車窗邊,望著窗外的綠色由平展變得陡峭、由淺變深。城市的影子早被甩在身後,隻剩連綿起伏的群山,像一堵墨綠的高牆,沉默而壓抑,緩緩逼近。
車廂裏混雜著汗味與煙草氣。她身旁的老漢鼾聲如雷,前排女人懷裏的嬰兒斷斷續續地啼哭。若溪微微推開窗,一股裹著泥土氣息的熱浪立刻撲麵而來,卷起她額前的發絲,也卷起心底的一陣荒涼。
四年了。
她以為自己早已穿過這堵牆。
那年夏天,她第一次走這條路,手裏握著東湖大學的錄取通知書,像是握著一張通往未來的車票。那時的她滿懷憧憬,連汗濕的衣襟都帶著青春的甜意。如今,她帶著一紙分配通知書與一箱書籍歸來,像個在理想戰場上潰敗的士兵,被命運押解回原點。
四年的大學生活,如夢一場——東湖的波光、櫻園的花雨、圖書館穹頂下的陽光……那些片段像藏於掌心的玻璃碎片,折射出她曾擁有的光亮。她尤其記得每年文藝晚會上站在舞台中央的自己——聚光燈傾瀉而下,黑壓壓的觀眾席寂靜無聲,她的聲音透過麥克風清澈回蕩。那一刻,她真的相信自己已擺脫了出身的陰影,能以知識和努力,重新定義命運。
“同學,你是哪個學校的?”對麵一個戴眼鏡的青年笑著問,目光熱切。
若溪從回憶中回神,淡淡地答:“東湖大學。”
語氣裏沒有驕傲,也沒有親近。她輕輕轉頭,目光重新投向窗外。
那年輕人訕訕地笑笑,不再搭話。車廂又陷入了沉悶的顛簸。
客車在盤山公路上嘶吼著,輪胎碾過碎石,每一次轉彎都發出不情願的呻吟。塵土從縫隙鑽進來,帶著那熟悉的、讓她喉頭發緊的礦石味——那是她拚命想洗掉的氣息。
她從包裏取出那張被折皺的分配通知書:
“林若溪同學,茲分配至神農架林區××磷礦職工技術學校,任經濟學教師。”
“職工技術學校”幾個字像粗礪的矸石,硌得她心裏生疼。
她花了四年學經濟學,讀《國富論》,《資本論》,如今卻要回到礦區教職工算賬。
命運似乎在無聲地諷刺她——她離開的意義,竟隻是為了更體麵地回到起點。
入學那年的夏天,同樣的悶熱。
那天下午,趙寒的母親——礦長夫人,衣著一貫講究,手裏提著一盒點心,竟出現在他們家低矮昏暗的“幹打壘”房子裏。母親忙不迭地擦凳子、讓座。空氣中彌漫著尷尬的甜膩。
就在這時,郵遞員的鈴聲從巷口傳來——
“林若溪!掛號信!”
東湖大學錄取通知書!母親哭了,父親那雙布滿老繭的手在信紙上顫抖摩挲。
若溪抬頭,看見礦長夫人臉上的表情——驚訝、失落,還有那一瞬間迅速冷卻的笑意。
她什麽都沒說,隻將點心輕輕推向母親那邊,淡淡起身,維持著那份無懈可擊的體麵離開了。
那背影,此刻與窗外飛速倒退的山影重疊——那麽遙遠,又那麽清晰。
***
車在山坳裏的小縣城停下歇腳。
若溪隨著幾位乘客下車,走進一家油膩的小飯館。她沒什麽胃口,隻點了一碗清湯麵。
電風扇在頭頂搖晃著,送不出涼氣。她坐在最靠裏的角落,從包裏掏出一本筆記,卻一個字都看不進去。
正在發呆時,她透過油汙的窗戶,看見街對麵——趙寒。
他穿著半新的確良白襯衫,袖子挽到肘部,正和一位工人談話。幾年未見,他褪去了稚氣,眉宇間多了幾分幹部氣的沉穩。
若溪下意識地別過臉,背對著窗。
趙寒——礦長的兒子,她中學的同班同學。那個常笑著向她借作業的少年。
她記得兩件事:他數理化一塌糊塗,且眾人皆知,他喜歡她。
這個念頭讓她心口一緊——不是羞澀,而是煩躁。
她怎麽可能甘心?難道她拚盡四年力氣畫出的那個圓,弧線的終點,竟是她出發時最想逃離的那個點?
可殘酷的是,那個她以為屬於“外麵”的世界,此刻正冷冷地關上了門。
麵端上來了,湯清如水,幾片蔫了的菜葉浮在碗麵上。她小口吃著,隻覺苦澀。
“若溪?真的是你?!”那個聲音帶著不容忽視的驚喜。
她抬頭。“趙寒?好巧。”她微笑,禮貌而疏離。
“不是巧!”他笑著走進來,語氣熱烈,“我聽說你要回來了,還特意在車站等班車。果然讓我等到了!走,坐我的吉普車,這破客車又慢又顛!”
他不由分說,提起她的帆布包,動作自然得像舊日的親密。
***
吉普車在盤山路上疾馳,卷起的塵土把陽光濾成暗黃的碎片。
趙寒興致勃勃,話裏帶著一種天然的優越:“真不容易啊!咱這十裏八礦,就出了你一個東大的大學生!現在分到技校教書,多好——清閑又體麵,風吹不著雨淋不著,比下井強百倍!”
若溪望著窗外,隻是“嗯”了一聲。那句“比下井強百倍”像一根細刺,紮在她心上。她的父親,她的弟弟,正是那些“下井”的人。
“以後要是有什麽事,盡管開口。”他拍了拍方向盤,語氣熱絡得像在宣布一個既定事實,“我現在在礦團委,大小算個幹部。在這兒,很多事情,也就是我一句話的事。”
窗外的景色越來越熟悉——礦渣堆、廢棄的傳送帶,像一道道舊傷疤。若溪胸口蓄著的那股壓抑,被他這句輕飄飄的“一句話的事”徹底點燃。那句話像一隻手,毫不費力地就將她奮力掙紮了四年的全部意義,輕巧地捏碎了。
她轉過頭,看著他,語氣平靜得近乎殘忍:
“謝謝。但我想不出,在這裏,除了離開,我還有什麽別的東西是想要的。”
趙寒臉上的笑容瞬間凍結,車速無聲地慢了下來。陽光照亮了他微微泛白的指節。他似乎想辯解什麽,最終卻隻是更用力地攥住了方向盤,仿佛攥緊的是他那份被冒犯的、卻依舊穩固的權威。
***
不久,車子駛入礦區。熟悉的焦灼氣味撲麵而來,卻混雜著一種異樣的緊張。喇叭裏循環著緊急通告,路邊的人神色慌亂,呼喊和腳步聲在山穀間回蕩。遠處,救護車的鳴笛像被撕開的傷口,尖銳得令人心悸。
趙寒猛地一腳刹車,搖下車窗攔住一個滿頭煤灰的工人。
“劉師傅,出啥事了?”他聲音發緊,但那種幹部式的詢問腔調仍在。
“塌方!西區老礦坑冒頂,埋了十幾個!”工人氣喘籲籲,臉上是純粹的恐懼。
若溪的心猛地一縮,“都有誰?”趙寒急問。
“還不清楚,好像……你弟弟也在那邊!林曉峰!頂替你爸下井的那個小子!”
“弟弟”兩個字,像燒紅的鐵釺刺入若溪的腦海。頂替……下井……所有嘈雜的聲音都在瞬間褪去,隻剩下震耳欲聾的耳鳴。她像被電流擊中,猛地推開車門衝了下去。
“我弟弟?他在下麵?!”她的聲音嘶啞、尖銳,完全變了調。
她猛地轉向趙寒。此刻,他臉上那點沉穩和驚愕,在她眼裏隻剩下一個身份——礦長的兒子。是那個能決定救援力度、能掌控井下礦工生死、能輕描淡寫說“一句話的事”的人。
絕望、恐懼、以及一路積壓的所有屈辱,在這一刻匯成一種冰冷的決絕。她的淚水失控地滾落,目光卻灼熱得像要燒穿他,聲音冷得發抖——
“趙寒!你去!去告訴你爸爸!”她幾乎是一個字一個字地釘過去:“把我弟弟救出來!隻要他活著出來——我就嫁給你!”
那一刻,她不是在祈求,而是在進行一場絕望的交易。她用自己最珍貴的、曾拚命想逃離的未來,押注於對方家族所掌控的權力。她的驕傲不是坍塌,而是被她親手碾碎,當作換取弟弟生命的、唯一的籌碼。
***
三天後,塌方區的救援結束。
共十四具遺體。
弟弟的遺體被抬出礦井時,陽光正毒辣地照著,反而更顯冷。
墳包立在礦區背後的山腰上,泥土新翻,寂靜中透著一股濕冷。遠處是轟鳴的選礦廠,白煙在空氣中打著旋。葬禮上,礦區的人幾乎全來了,沉默的、低語的、窺探的目光織成一張無形的網。
父親坐在輪椅上,那條空蕩蕩的褲腿在風裏輕輕擺動。他不哭出聲,隻是一直望著墳前陳列的礦燈,渾濁的淚一遍又一遍滑下。母親的頭發一夜全白,抱著若溪,一遍遍呢喃:“溪啊……我的閨女,你怎麽又回來了啊……”
若溪沒有哭。她覺得那天的心已經麻木。
***
她按時去職工技校報到。
技校在礦區的邊緣,一排低矮的紅磚房,被煤灰染成暗褐色。牆上隱約還能辨出“工業學大慶”的標語。校長是個禿頂的中年男人,說話帶著油滑的笑:“林老師啊,咱這兒可難得來個大學生!學生們都是礦工子弟,不求出息,能認字會算賬就成,你別太認真。”
若溪隻是點頭。那一瞬,她清楚地意識到,自己的知識、理想、四年青春,全被一句“別太認真”輕描淡寫地埋葬。
第一堂課,她精心準備了教案,穿上那件淺藍色的確良襯衫——大學時節衣縮食買下的。
教室裏坐著三十多個學生,十六七歲的麵孔上寫滿了早熟與倦怠。她走上講台,在黑板上寫下自己的名字。
“我叫林若溪,從今天起,教大家經濟學基礎。”
粉筆劃過黑板,聲音清脆。剛停下,就有一個把玩著廢舊軸承滾珠的男生吹了聲口哨:“老師,你真俊,有對象沒?”
哄笑聲立刻炸開。
若溪的臉瞬間變白。她攥著粉筆,沉聲道:“這裏是課堂,請尊重自己。”
笑聲終於散去,卻也帶走了她準備許久的鎮定。
她講了整整四十五分鍾,聲音逐漸幹澀,底下的學生卻一個個打著哈欠。
一個穿著明顯不合身舊工裝的女生舉手問:“老師,學這個有啥用?以後下井挖礦用得著嗎?”
若溪怔住。那一刻,她突然覺得自己和這間教室之間隔著一整座山。
她獨自把自己關在教師辦公室。窗外傳來礦區廣播裏刺耳的男聲,報著生產指標。桌上的《國富論》被煤灰覆上一層灰白。她撫去灰塵,心裏一陣空落。
***
晚上,趙寒來了。
他提著一網兜蘋果,站在門口,有些忐忑。“我來看看叔叔阿姨……還有你。”
母親忙著招呼,笑容勉強;父親仍舊背對著他們,沉默地望著窗外的燈火。
“學校怎麽樣?還習慣嗎?”趙寒問。
“就那樣。”若溪低聲答,目光落在地麵。
“有啥需要盡管說,王校長我打過招呼,他會照顧你的。”
若溪猛地抬頭,眼神銳利:“替我打什麽招呼?我不需要人‘照顧’。”
話一出口,她心頭為自己一陣酸澀。趙寒愣了幾秒,臉色有些僵,但仍擠出笑:“我隻是想幫你。”
他走後,母親輕聲歎息:“溪啊,趙寒是好心。他現在是團委書記,年輕有為,多少人求都求不來。”
“媽。”若溪打斷她,聲音幹澀,“我不想談這個。”
她回到自己的小房間,關上門。
牆上貼著大學時的獎狀,紙邊已經泛黃。桌上放著一隻老舊的相框——她和曉峰的合影。
弟弟的笑明亮得像春天。那時,他剛頂替父親下井,寫信寄來第一份工資,給她買了支鋼筆。
“姐,你用這支筆寫出好文章。”那歪歪扭扭的字,如今成了刻在她心上的遺書。
若溪拿起那支鋼筆,緊緊攥在掌心。
她低低地呢喃:“曉峰,我沒能帶你出去。反而,是你,用你的留下,永遠地鎖住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