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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篇小說《單耳傾聽》第4章 - 空夏

(2025-10-16 17:51:11) 下一個

林若溪決定不再等了。

她要親手,將那份可憐又可笑的矜持,像撕下一塊黏連傷口的紗布般,徹底扯下。

下班後,若溪對著鏡子仔細打量自己。她穿上最好的那件碎花襯衫,又在耳後抹了一點母親珍藏的桂花油,讓淡淡的香氣在悶熱的空氣裏緩緩散開。

懷著最後的一點勇氣,她來到礦廠部招待所,門口的工作人員麵無表情地攔下她。

“對不起同誌,審計組工作期間,一律不接待訪客。”

“這不是下班時間嗎?我找顧辰科長,”她努力讓語氣平穩,“請你通報一下,就說林若溪找他。”

“審計期間沒有上下班,工作人員一律不見與工作無關的閑雜人員。”

“閑雜人員”四個字像一根針,冷不丁刺進她心口。那一瞬間,她覺得她來找他,就是一件好笑又可悲的事。她咬著唇,從脖子上取下那枚銅錢吊,塞到那人手裏。

“那好,請你把這個交給他。”

說完,她轉身,頭也不回地走了。淚水在眼眶裏打轉,她死死抿著嘴,生怕再慢一步,就會潰不成聲。

***

第二天,她麵無表情地走進校長辦公室,將一張寫滿字的紙啪地拍在桌上。

“這是我的檢討書。我覺悟不高,不識好人壞人,請領導批評指正。”

校長愣了一下,掃了幾眼那張紙,嘴角竟浮出一絲古怪的笑。隨即,在若溪還沒反應過來前,他“嗤”地一聲笑出聲來,手腕一抖,把那紙撕成了兩半。

“為什麽?”若溪怔住。

“說說而已,你還真寫啊?”校長笑得意味深長,將碎紙扔進紙簍,“上麵親自過問了,說要多愛惜年輕同誌。”他擺擺手,“這事過去了。回去上課吧。”

若溪怔在原地。什麽樣的領導過問她的事?也許,就是那個不露頭不啃聲的家夥。

一定是他。

以一種居高臨下的方式,將她從風口浪尖上托起。那種“被保護”的溫柔,像一層無形的罩子——雖溫暖,卻也讓她有受不起的感覺。

***

傍晚,夕陽將礦區上空染上一層金光。塵土被風卷起,像散落的鐵屑在光裏閃爍。

一輛吉普車忽然在她家門口停下。

車門開了,顧辰躍下車來,身影逆著暮色的光,自信而放鬆。

若溪的心猛地一跳,幾乎聽見自己胸腔的鼓點,倉促迎了上去。

他笑著,拉開副駕駛的車門:“若溪,上車,帶你去個地方。”

車子駛出礦區,穿過低矮的廠房與褪色的標語牌,開向一處荒廢的野生公園。風從敞開的窗縫灌進來,帶著草木的腥甜。

車停下後,他轉過頭,笑意溫和:“怠慢了。職責所在,保密條例壓著,不便見你,別生氣。”

那熟悉的笑容一出現,若溪心裏所有的不安與委屈便都化了。她嬌嗔著:“顧辰!我還以為你長著狼心狗肺呢!”

“怎麽,不叫辰哥了?”

“不叫!誰讓你嚇我!”

顧辰輕笑,從口袋裏掏出那枚古銅錢。它被擦得鋥亮,已串在一條銀鏈上。他俯身,將它輕輕戴到她頸間。冰涼的觸感貼在皮膚上,激起一陣顫栗。

他順勢靠得更近。

若溪看出了端倪,側過頭去,避開了他的吻。

“我們……還什麽都不是,不該這樣。”她的聲音幾乎聽不見。

顧辰怔住,隨即笑起來:“上次在洞裏,不是吻過嘛?”

“上次是上次!”若溪紅著臉瞪他,“那時以為一生交代了,便宜了你!現在不一樣。”

她深吸一口氣,終於問出了那句心底的話:“我們,到底算什麽?”

顧辰望著她,眼神忽然深沉下來:“你看不出來嗎?我想娶你。”

短短一句話,若溪心頭一熱。喜悅、惶惑、警惕在她臉上閃爍交織。

“你一句喜歡、一句愛都沒說過,我怎麽知道你是真是假?萬一你又說走就走呢?”

顧辰伸手撫她的臉,語氣溫柔而篤定:“愛,不用說。你看著我,看我的眼睛,還不明白嗎?”

他再次靠近。

“好啦好啦!”若溪笑著推開他,“辰哥,別強我。我啊,要花轎子。等你抬花轎子來,再想別的。”

“花轎子?”顧辰忍俊不禁,“這年頭誰還講這個?”

“我就要!”她揚起下巴,故作嬌蠻,“沒花轎子,你休想娶我!”

車子回到她家門口。夜色已沉,風帶著煤塵的味道,不過變味了,澀裏帶點甜。

“再見。”她低聲說,卻遲遲未下車。他就拉住她的手,在手心揉著。

沉默裏,她忽然抬眼:“辰哥,你真的不知道我在等什麽嗎?我要的不是花轎子……我要的是結婚證。我要的是能調去你身邊。我不想和你玩分別的遊戲。”

顧辰緊握她的手,語氣篤定:“這不在話下。就算你不說,我也會辦。”

“可聽說調去北京很難……”她的聲音微顫,“你一個科長,真有那麽大的能量嗎?”

顧辰看著她,笑了。那笑容裏帶著一種她從未見過的、近乎無需爭辯的自信。

“能量?”他輕輕重複,仿佛在品味這個詞的分量,“明天,你自己看。”

***

第二天,整個礦區都炸開了鍋。

兩輛掛著武警牌照的吉普車卷著塵土疾馳而入,徑直帶走了礦長和黨委書記。風聲傳開,說審計組手裏攥著鐵證,一樁樁、一件件,都是實打實的貪腐證據。

傍晚,顧辰和他的人馬也悄無聲息地撤了。林若溪是後來才知道他們走了。礦區的天,仿佛一夜之間就變了顏色,沉甸甸地壓下來。

她站在窗前,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頸上那枚舊銅錢,目光遠遠投向黛色的山巒。風一陣陣吹來,撩動素色窗簾,也拂起她額前的碎發。

她輕輕嘟囔:“這個人……又不打招呼就走。”

說完,唇角牽起一個近乎自嘲的弧度。那笑意裏,藏著一絲暖,也滲著一點涼,像傍晚摻了秋意的風。

***

盛夏的燥熱像一張無形的網,牢牢罩著礦區。技校放了假,校園空蕩蕩的,隻剩老槐樹上的知了還在聲嘶力竭地鳴叫。林若溪的心也像這片無人校園,隻有一種漫無邊際的等待在蕩遊。

他的出現,像一場驟來的風暴——來時驚天動地,去時無聲無息,卷走了她所有鼓起的勇氣和朦朧的幻想,隻留下滿地寂寥,和一顆懸在半空、無處安放的心。

他沒留下任何聯係方式,連一句像樣的承諾也沒有。那句“我也會辦”,畢竟不是“我去辦”。如今回味起來,倒更像一句漫不經心的炫耀,輕飄飄的,抓不住。

***

一個黃昏,她獨自在無人的教師室裏整理雜物。夕光斜斜地穿過窗欞,在舊木桌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

門外響起腳步聲。

“林老師,還沒回家?”

她抬頭,看見校長笑眯眯地站在門口,手裏拿著一個牛皮紙包。

“校長,您不也沒休息?”她應道。

“事兒多,忙不完啊。”校長笑著走進來,語氣隨意,卻仿佛別有深意,“我記得你英文挺不錯的,是吧?”

若溪沉吟了一下,謹慎地回答:“還算可以,自己挺喜歡學的。”

“就別謙虛啦。”校長擺擺手,打開紙包,裏麵是一本厚重的英文書——《Marketing Management》。“部裏現在強調企業管理現代化,咱們礦上也得跟上。上次去廣州,在外文書店碰見的。我是看不懂,但覺得這是方向。你要是能把它翻譯出來,咱們技校的教學改革,說不定就能走在其他礦前麵。”

若溪接過那本沉甸甸的書,猶豫片刻,聲音低了下去:“可我……也許……”

校長看了她一眼,笑意反而更深了:“試試看嘛,翻譯這事兒,不耽誤你走。就當給暑假找點事做。”

原來——“走”這件事,他都聽說了。

她點了點頭。是啊,與其在空等中消耗自己,不如沉入這片文字的世界,好歹有個寄托。

***

最初的翻譯,艱澀得像在啃風幹的硬饅頭。她常常對著一頁紙耗上一兩天。心思總是不由自主地被窗外的風聲、或是偶爾傳來的郵差鈴聲給牽走。

然而漸漸地,那些冰冷陌生的術語與公式,竟開始變得鮮活起來。

市場、供需、競爭、策略——它們像一扇扇悄然打開的窗,為她吹進了久違的清醒與自尊。

夜漸漸深了,窗外的蟬鳴一層層沉寂下去,世界裏隻剩下筆尖劃過稿紙的沙沙聲。

整個暑假,她幾乎足不出戶。在秋天開學之前,她終於在那疊厚厚的稿紙上,畫下了最後一個句號。

她凝視著這份傾注了無數心血的譯稿,雙手因激動而微微顫抖。這是她人生中第一件像模像樣的“作品”。

***

校長仔細翻閱著譯稿,喜形於色:“林老師,不愧是大學生!這稿子我拿出去,準能捧個獎回來。”

一番讚歎之後,他的語氣卻忽然緩了下來,歎了口氣。

“可惜啊……咱們這小地方,終究是留不住你。”

他從抽屜裏拿出新學期的課程表,指了指上麵的空白:“我就不給你排課了。等你北京那邊來信了,提腿就走。”

若溪猛然意識到,自己已經被妥帖地安置在了“即將離開”的位置上。她心裏有些慌了。

要是他沒來呢?要是她等到冬天,等到新年,依舊什麽也沒有等到了?

她提起筆想寫信去問,卻發現自己連一個確切的地址都沒有。北京那麽大,部委那麽遠——一封信若是投錯了地方,豈不成了笑話?

那一刻,心底翻湧的委屈和羞恥交織成一股鈍痛,她恨恨地怪自己,從小就是這個壞毛病,做事不動腦子,總是缺個心眼。

***

幾天後,她心煩意亂地去了縣城的新華書店。翻書,隻為讓腦子停一停。

卻在拐角的技術書架前,看見一個熟悉的背影——趙寒。

他瘦了,膚色也被曬得更深。穿著一身褪色工裝,正聚精會神地翻著一本書。

若溪猶豫片刻,輕聲喚道:“趙寒。”

他抬頭的瞬間,神色一怔,眼裏閃過短暫的慌亂。隨後,他尷尬地點頭微笑。

“你……恨我吧?”她問。

趙寒沉默了幾秒,搖搖頭:“恨過。後來想明白了。是我自己看不清,給你添了麻煩。”

“那你父親的事呢?你也不怨?”若溪鼓起勇氣追問。

“那更與你無關。”趙寒的回答很幹脆,甚至有些釋然,“是他自己沒走對路。”他頓了頓,補充道,“我現在反而挺好。”

說完,他又低下頭,輕輕打開手上的書。那是一本厚厚的《自動化采礦技術概論》。

若溪的目光落在那書上。“你要改行?”她輕聲問。

趙寒點點頭,語氣平靜,帶著一種從容:“嗯。我打了報告,申請下井隊,從最基礎的工人幹起。我爸……他就是這麽幹上來的。”

那一刻,他眼裏閃著一種陌生的光,像一個在暗處摸索出方向的人。

“趙寒,”她低聲道,“聽你這麽說,我忽然覺得感慨。以前總覺得你……有點浮誇。”

趙寒笑了,嘴角一抿,苦中帶自嘲:“你沒看錯。我以前確實不學無術,混了好幾年。可人總得有個撞牆的時刻,撞疼了,才知道該走哪條路。”

他這句話,讓若溪心頭一震。那種由自省生出的篤定,讓她忽然看見了一個更真實的趙寒。

她的表情柔和下來,笑容裏多了幾分真意:“那我們……以後還可以做朋友吧?”

趙寒迎上她的目光,微微一笑:“為什麽不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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閱讀 ()評論 (1)
評論
可能成功的P 回複 悄悄話 節奏好快啊!人設開始有微妙的反轉了,有趣。
我一直在博客更新呢。因為快要寫完了,想安靜一些,集中精力,所以暫時不在原創連載。等以後看看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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