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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篇小說《單耳傾聽》第3章 - 流言

(2025-10-15 16:47:52) 下一個

“辰哥!”林若溪聲音裏帶著按捺不住的雀躍,“真沒想到會在這兒遇見你!你怎麽會來?”

顧辰眉眼間漾開溫和的笑意。“我從武漢來,在一所大學任教,來礦區做一個項目調研,也算是學習。”他頓了頓,目光關切地落在她身上,“你呢?應該工作了吧?”

若溪的腳尖不自覺地蹭著路邊的石子,視線輕輕飄向遠處。“在技校……教書。”聲音輕得幾乎要被風吹散。

那句“東湖大學”卡在喉嚨裏,終究沒有說出口。那本該是她的驕傲,如今卻像一枚極具諷刺的烙印。大學畢業,同學們多去了繁華的都市,隻有她不知哪裏差了分毫,又回到了這片困住她青春的山穀。

顧辰敏銳地捕捉到她的閃躲,笑容微微收斂。“前兩天我還想起你呢,不知道當年那個活潑的小姑娘還記不記得我。”

“你來多久了?”她輕聲問。

“一個多月了。”

這話讓若溪心裏泛起一絲委屈。“你既然來了這麽久,又記得我的名字,怎麽不來找我?”

“本來想等工作告一段落再找你的。”他的解釋溫和卻略顯蒼白。

“我不信。”她倔強地搖頭,“要不是今天偶遇,恐怕這輩子都見不到你。”這話帶著她自己都沒察覺的嗔怪,“叔叔阿姨都還好嗎?”

“他們都已退休,回西安老家定居了。”他語氣平靜,卻在提起父母時不經意流露出一絲落寞,“總算能安定下來了。”

若溪猶豫了一下,還是問出了藏在心裏多年的疑惑:“我一直不明白,你十五歲那年,為什麽一個人跑來找爸媽,又和他們鬧得那麽不愉快?”

“你當然不懂,那時候你才十歲吧。”他們並肩走在崎嶇的山道上,夕陽將兩個人的影子拉得很長,“我從小跟著爺爺奶奶在陝西長大。爸媽常年跟著地質隊四處奔波,一年也見不到幾次。十五歲那年,我偷了爺爺的錢,一個人跑到神農架——就想親眼看看,到底是什麽樣的工作,能讓他們舍得下我。”

若溪的心輕輕一顫。

那個被歲月塵封的夏天,此刻突然在記憶中鮮活起來——山風燥熱,鬆針的氣息在空氣中彌漫。她清晰地記得,那個瘦削的少年第一次來到營地時,還沒進門,就看見他的父母正在桌前,耐心地給她講解作業。就在那一瞬間,他眼中期待的光芒驟然黯淡——原來父母身邊早已有了另一個孩子,而且如此嗬護。他猛地轉身,頭也不回地紮進密林深處。全隊的人舉著火把找了一整夜,最後在山腳下發現他時,他哭得像個被遺棄的孩子,倔強地不肯喊一聲“爸媽”,隻固執地叫著“老顧”“老肖”。

後來,是她和弟弟曉峰帶著他在山林裏瘋跑、探洞、打彈弓,用童真的歡笑一點點填補他心裏的裂痕。

她尤其記得那次——他不慎跌進一個廢棄的探礦井裏,是她偷偷取出父親的登山繩,和弟弟合力把他拉了上來。

“還記得那次嗎?你真是命大。”她笑著說。

“怎麽會忘。這事我爸媽到現在都不知道。”顧辰也笑了,那笑容裏有種特別的溫暖。

短暫的沉默後,他的目光變得深遠。

“其實那次事故之後沒幾天,老顧就把我送回了老家。我聽說,這和你父親有關。”

“我父親?”若溪詫異。

“嗯。他是不是在挖礦時,撿到過一塊會發藍光的石頭,讓你轉交給我爸?”

若溪怔在原地。想起那回事——父親神秘地從衣兜裏掏出一塊晶瑩的藍色石頭,鄭重地放在她手上,囑咐一定要親手交給“顧叔叔”。那時的她隻覺得石頭漂亮。

顧辰繼續說:“那種石頭有很高的經濟價值。他們因此投入到了新的探測項目中。而我,被立刻送回了老家。”

他微微笑了笑,那笑容裏沉澱著過往的痕跡,“從那時起,我才開始理解,他們到底著迷些什麽。”

這句話輕輕撞進若溪心裏。她柔聲問:“那後來……你叫他們‘爸爸’‘媽媽’了嗎?”

“沒有。”他的聲音很輕,“這個稱呼,始終沒能叫出口。”

“其實我這次來,還有個小願望。” 他說。

“什麽願望?”

“想找到當年掉下去的那個礦坑。我把一個銅錢掛墜弄丟了。是奶奶留給我的。”

“就怕洞口已經塌了。”

“也許。但總覺得,要是找不到它,心裏就空著一塊。”

看著他專注的眼神,若溪心頭湧起一股衝動。“明天下午你請個假,我帶你去找。”

顧辰的眼睛瞬間亮了起來。

***

那一夜,林若溪幾乎未曾合眼。童年的記憶碎片、顧辰深邃的眼神及溫和的笑容,都在她腦海中反複浮現。那份心動來得猝不及防,帶著致命的誘惑——他來自山外的世界,是大學教師,是她曾經夢想成為的模樣。

第二天一早,她去找趙寒,“我要借一個金屬探測器。”

“金屬探測器?”趙寒眉頭緊鎖,“那是管製物品。你要它做什麽?”

“有用。”若溪避開他探究的目光。

“這事有點難辦。”

“你不是說過,隻要我開口,你什麽都辦得到嗎?”若溪冷冷一笑,語氣裏帶著幾分挑釁。

趙寒沉默良久,像是在權衡風險與承諾的分量。最終,他歎了口氣:“下不為例。東西我會悄悄給你,別讓人看見。”

午後,一台沉甸甸的探測器被悄悄送到她手中。

***

若溪換上舊工裝,與顧辰在探坑口會合。

“你從哪裏弄來的?”顧辰難掩驚訝。

“別問。”她笑著搖頭,“我下去,你在上麵守著。”

她熟練地係好繩索,緩緩滑入黑暗。時間一分一秒流逝,洞外的顧辰焦灼地呼喊:“找到沒有?實在不行就上來吧!”

“耐心點!”她的聲音在洞中回蕩。

他再次呼喊,她卻不再回應,這幾乎讓他發瘋。終於,他握緊繩索,也滑了下去。半途中,他的手突然一滑,整個人失重墜落!

沉悶的撞擊聲中,若溪被他撞倒,頭燈瞬間熄滅。黑暗中隻剩下兩人急促的呼吸。

她胸前一陣涼意——工裝被尖銳的岩角撕裂,顧辰慌亂地想扶起她,卻在無意間觸碰到她的肌膚。那一瞬,兩人都僵住了。

沉默在黑暗中無限蔓延。

若溪終於摸到頭燈,重新打亮。昏黃的光暈下,他脫下外衫遞過去:“先穿上這個。”

她的臉頰頓時燒了起來。

“嘀——”蜂鳴器突然響起。顧辰彎腰,用小鏟子輕輕撥開泥土,一枚覆滿綠鏽的銅錢緩緩顯露出來。

他捧著這失而複得的“家傳”,眼眶微微濕潤。可就在這時,雷聲滾過,暴雨驟起。雨水順著洞口傾瀉而入。若溪抬頭望去——那根通向地麵的繩索不見了!

她的臉色瞬間慘白。“有人嗎?快把繩子放下來!”

回應她的隻有雷聲、暴雨聲和嘩嘩的水流聲。

她腦海中閃過一個人影,又喊道:“趙寒……是你嗎?!”盡管她聲嘶力竭,大自然的咆哮卻無情地淹沒了她的呼喊。“不會是他!”她在心裏否定著。

顧辰問:“繩子明明拴在樹上,牢牢的,怎麽會消失?”

兩人麵麵相覷,開始一起呼救。洪水不斷往井洞裏灌,很快漫過了大腿。

她望向顧辰,淚水混著雨水滑落:“我們出不去了……”

顧辰握住她的手,眼神寧靜得近乎超然:“也許這就是命。”

在驚恐中,他們相互攙扶,看著水位漫到腰際。

“我不想死!”她失控地拍打著石壁。

他突然將她擁入懷中,俯身吻了她。那是一個在絕望中燃燒的吻——帶著泥土的腥味、雨水的冰冷、恐懼與渴望。若溪沒有推開,反而緊緊摟住他,仿佛這是對命運最後的抗爭。

洞外,暴雨如注。趙寒坐在泥地上,懷中緊緊抱著那根繩索。雨水與淚水,在他臉上交織成一道道模糊的痕跡。

先前聽見洞中若隱若現的笑聲時,趙寒的理智幾乎被嫉妒撕裂。那笑聲輕柔、親密、帶著某種隻有戀人之間才會有的默契——像一把鏽蝕的釘子,深深釘進他胸口。他的手不受控製地攥緊繩頭,指節泛白。怒火、羞恥、怨毒在他體內翻滾,他一咬牙,將繩索狠狠扯上來。

他本想隻是“嚇”他們一下——讓外來小子明白,若溪不是誰都能碰的。可天意似乎在作弄人,山雨突至,暴水洶湧倒灌。看著那黑洞口,一個冰冷的聲音在他心底作祟:也許,這才是上天的公道,讓這一切都被泥土掩埋,讓所有不該有的念想都歸於寂靜。

但當洞裏在一陣混亂後再無聲息時,那股快意轉瞬崩塌,化為無法呼吸的恐懼。

“若溪——!”

他發出一聲低吼,雙手顫抖著,又將那根被他親手抽走的繩索擲回洞中。

繩索“啪”地砸在兩人頭上。若溪與顧辰驚愕地對視了一瞬,求生的本能將他們從驚惶中喚醒。顧辰先托起她的腰,將她送上去,自己再奮力攀爬。

他們終於從地獄般的黑暗中爬出,癱倒在泥濘中。雨勢漸止,天地間隻剩下混濁的溪流聲和亂石的低吟。

洞口空無一人,隻有一串淩亂的腳印,深深嵌在泥地裏。

若溪的手還在顫抖,連呼吸都帶著嗚咽。她踉蹌起身,想獨自離開。

“若溪!”

顧辰追上來,把那台探測器塞到她懷裏,又鄭重地將那枚綠鏽斑駁的銅錢放入她掌心。

“它讓我找回了過去,更讓你我如此親近。”

***

她病了一場。

持續三天的高熱將她困在昏沉的夢境裏,直到第四天清晨,體溫才緩緩退去。

“有個姓顧的同誌,給你留了封信。”學校門衛遞給她一個素白的信封。

信很短,字跡沉穩而克製:

“若溪,不告而別,情非得已。謝謝你幫我找回最在意的東西。盼珍重。——顧辰”

她站在走廊盡頭,指尖輕輕撫過那行字。陽光在她顫抖的睫毛上跳閃。她覺得四周寂靜得可怕,自己一下子被丟進了一個沒有回聲的山穀。

她掏出吊在脖子上的那枚古銅錢,手緊緊攥著它。隻有這枚閃爍著希望微光的信物,此刻依然溫暖。

他隻含糊地說,他在武漢的一所大學,卻刻意不說名字;為了一絲倔強的矜持,她也不曾追問。武漢那麽大,人海茫茫,她該去哪裏尋他?

病愈返校的第一天,空氣中彌漫著異樣的氣息。同事們投來的目光閃爍不定,走廊盡頭傳來的竊竊私語不堪入耳。下午,校長親自把她叫進辦公室。

“林老師,坐吧。”

校長慢條斯理地泡著茶,卻掩不住空氣中的壓抑。

“聽說,”他慢悠悠開口,“你和一個外地男同誌,單獨到荒山洞裏去了?還動用了管製設備?”

他眯起眼睛,聲音陡然嚴肅:“你知道後果多嚴重嗎?”

若溪的臉“唰”地白了。“不是那樣的,我們——”

她試圖解釋,卻被他冷冷打斷。

“別辯解了。人家可是上級派下來的重點培養對象。現在因為你,風言風語一片,單位緊急把他調走。你這是什麽行為?破壞上級的工作部署!”

“破壞……工作部署?”若溪怔怔地重複著這個詞,隻覺得荒謬又無力。

“學校決定,讓你寫一份深刻的檢討。若是態度端正,你可以繼續留在教師崗位。”

若溪委屈地走出校長辦公室。四月的風本該溫柔,此刻灌進衣領,卻涼得透心。

她沒有寫檢討。一個字也不想寫。

她依舊站在講台上,卻不知道哪節課是最後一次。學生們從家長那裏聽到了傳言,投來的眼神讓她窒息——好奇、曖昧、憐憫,甚至帶著幾分不該屬於這個年紀的興奮。

***

一個慵懶的午後,教室窗外突然傳來汽車引擎的轟鳴。她抬眼望去,幾輛上海牌黑轎車在陽光下閃爍著錚亮的光,徑直駛去礦區核心大樓。

課間,消息在校園裏炸開:“部裏來了審計組!帶隊的是個年輕的科長——姓顧!”

若溪手裏的鉛筆“啪”地折成兩截。姓顧?科長?

真相很快揭曉——顧辰並非大學教師,而是部裏審計處的骨幹。上次來礦區的所謂“調研”,不過是審計工作前期的煙霧彈。

她心中先是一喜,隨即又被更深的疑慮籠罩。他來頭不小,還會來看她嗎?哪怕隻是像夜風掠過窗台般,給她一個無聲的解釋?

可三天過去,五天過去,審計組的駐地門口警衛森嚴。顧辰的名字在會議紀要上頻頻出現,卻始終沒有出現在她的世界裏。

夜深人靜時,她常站在夜幕中,望著遠處那棟亮著燈的小樓。月光如水,灑在她單薄的肩頭。

她想聽他叫一聲“若溪”。可現實像一堵無形的牆,把他們隔在兩個世界——一個是神秘的高光世界,一個是被流言吞噬的陰影世界。

有時候,她會想:

是不是他也聽說了那些流言?卻不知那流言本就因他而起。

她想知道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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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之號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可能成功的P' 的評論 : 可可有想法!在後麵的兩三章裏就見分曉。你的大作呢?
可能成功的P 回複 悄悄話 故事推進得不疾不徐卻也高潮迭起,引人入勝。
當初若溪被分配回來,是否趙家也有動作呢?這個顧辰莫名給我的感覺不太好。成家立業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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