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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醒時分(七)(完結)

(2021-02-06 12:09:16) 下一個

                                                     七

 

向東出院後,由於身上多處骨折,時常作痛,所以根本幹不了什麽,父子倆在加拿大隻好靠社會福利過活。

 

戰爭結束的消息傳來時,向東正拄著雙拐在廚房裏做麵條,聽見電視上播放了這一新聞。中國核平東京之後,英美沒對中國動用核武器,人們就知道仗打到頭兒了,所以向東此時也並不感到有太多的興奮,反倒傷心悲憤起來,自言自語道:“媽的,結束就結束吧,有啥好嘚唄的?當初就他媽不應該打起來!可笑我那時為了寫啥狗屁小說,竟然還夢想有一場戰爭,簡直荒唐可笑!愚蠢至極!現在行了,家沒有家,人不見人,我自己又他媽斷了好幾節股,廢人一個了,就算能回去,怎的生存?就算找到珍珍了,又能怎樣?”

 

向東讓拐杖頂在兩個腋下,騰出雙手往麵條湯裏麵打了幾個雞蛋,這個動作讓他胸椎的鋼板固定處疼痛難忍,那個地方長得不好,已經發炎了,平時連喘氣和大聲說話都覺得疼。向東又艱難地側過身,把一盤生菜葉和蔥花倒進鍋裏,用長把勺胡亂攪了幾下,關了火,覺得脊椎有些吃不住勁兒,便磨蹭到小圓桌旁,忍著周身酸痛坐下來,摸出手機打給兒子,小聲說道:“Mike,來吃飯吧。”

 

吃完了晚飯,向東去抽屜裏找出盧傑、豔玲和女兒的牌位擺在桌子上,燃起香,倒上兩小盅二鍋頭,把平時舍不得抽的半包中華拿出來擺上,對著那三縷嫋嫋散去的青煙清了清嗓子說道:“告訴你們一聲,仗打完了,剛宣布的。”

 

向東抽出兩支中華點上,把一支倒插在香爐裏,苦笑著說道:“我說哥們兒,還有件事兒我得說一下,說什麽呢?就說呀,你也甭惦記你媳婦了,她要改嫁了,對方是一個老實巴交的印第安人,下周日的婚禮,我昨兒才剛聽她說的。周日我得去。”

 

向東端起兩個酒盅互相碰了一下,倒到水池裏一盅,自己喝了一盅,然後又把它們滿上,說道:“唉,翠萍不容易呀,你把她扔到這麽個十三不靠的地方,孩子小又沒有錢,年紀輕輕的,就這麽一輩子?我理解,你也應該理解,身後之事就由她去吧。加拿大這兒也挺好,遠離是非,比媽的美國強,就都留這兒吧,我也留下來陪你。”

 

向東歎了一回氣,又喝了一盅,扔掉煙屁股,在昏黃的燈光下垂著疲倦的眼簾,目光黯淡,說道:“豔玲,你這輩子跟著我沒過幾天消停日子,東走西挪的。那時候從中國折騰到美國,打工、養孩子,跟頭把式的整天拚命,為了個破身份,錢花了不老少,瞎話兒編了一堆,好不容易整下來,覺得見得了人了,回國一看,誰誰過得都比咱強,早知道還不如不瞎折騰了。”

 

向東覺得氣悶語塞,隨停了一會兒,略感平靜後又說道:“後來你安慰自己說,他們不就是有幾個臭錢嘛,咱有三個孩子呢,比他們多兩個。可現在,隻剩我們爺倆了。唉,我們的大女兒沒了信兒,可憐二女兒......花兒一樣的年齡,這麽就……”

 

向東哽咽說不下去了。他又點了兩支中華,插到香爐裏一支,擦去眼淚說道:“這仗雖說打完了,可你們都在這兒,叫我怎的回去?新聞上說加州被炸得不成樣子,誰知咱家的房子還在不在?再說你知道,我現在也殘廢了,回去以後,吃飯都成問題,所以真不能回去了,好在老天爺餓不死瞎家雀兒,靠著加拿大這點兒福利和以前那點兒積蓄我也能湊合活著。唉,我對美國也是徹底涼了心了,徒有其名,Mike嘛,就讓他在加拿大上大學吧,這兒還消停些。”

 

當晚,向東喝多了兩盅,暈頭脹腦地惡臥在床上,胡亂睡到淩晨兩三點,覺得口苦喉幹,起來喝了一杯水,便再也睡不著,躺在孤枕亂衾之間,望著窗邊慘淡的月光,半生的憂患與淒楚便一起湧上心頭,又兼渾身的新傷和舊痛,隨左旋右轉,眉皺氣喘,其苦萬狀。這樣挨至天明,朦朧之中又做了些亂七八糟的夢,一會兒夢見豔玲領著三個孩子在海邊玩,一會兒又夢見自己跟豔玲不知為什麽在吵架,然後是兩個女兒也一起過來跟自己吵,哭哭啼啼爭論不休,而後,不知道怎的,豔玲的臉卻變成了珍珍,紙一樣蒼白,眼淚汪汪,滿是怨氣。

 

早晨起來,向東打點兒子吃過早飯後,獨自一人坐在飯桌旁,打開電腦,一麵無聊地胡亂寫著東西一麵尋思道:‘仗不打了,怎麽說我也應該回去瞅瞅,看看我那房子還在不在,在的話興許還能賣幾個錢兒。還有珍珍家的房子,如果她家的房子還在,說不定就有機會找到聯係她的方式。’向東這樣想著,便興奮起來,從此一心要養好身體,待可以了便要啟程。

 

時光荏苒,轉眼又到了春天,又是個日暖風和,樹綠花新的時節。向東將息了數月,棄了拐杖,自覺行動開車都無大礙,便籌劃著回美國看望之事。這日,向東收拾好行囊,托付了翠萍照看兒子,一個人開車南下向加州奔去。剛上路便刮起了風、下起了雨,一片淅淅瀝瀝,渺渺茫茫,但見天陰地暗,山隱路歧。向東一麵開著車,一麵回想起當時一眾人來,如今卻隻閃得個形影孤單,甚覺心意悲慘,好不淒涼。正是:

 

陣陣季風絲絲雨,

急急鴻雁匆匆雲。

本是南北飄零客,

卻欲癡心尋夢回。

鬆湍櫻落斷崖冷,

礁橫霧鎖濁浪飛。

怎得一汪清靜水?

人無影殘月不碎。

 

過了來時經過的那個邊境小鎮進入美國,天漸漸放了晴。起初倒還看不到太多的變化,向東因身上的幾處傷還未痊愈,也不敢貪路,隻好走走停停。車子沿5號公路一路南下,過了西雅圖和波特蘭,到天黑後便在路上一個小旅館安歇,一宿無話。次日天明,向東便又早早上路了,車子繼續沿5號行駛了幾個小時之後便進入了北加的克拉馬斯山區,越來越多的戰爭傷痕逐漸進入視野,隻見大片大片的山林被野火燒毀,叉叉丫丫的樹幹和山石燒成焦黑色,天上罕見飛鳥,地上少有人煙,路上許多小鎮已經荒廢了,隻偶爾看得見有幾家加油站、旅館和便利店開門做生意。這樣又行至晚間,前麵已接近薩克拉門托市區,向東見道路破損嚴重,不時有阻斷和搶修的地段,燈火恍惚,十分不得眼,忽看見前麵有一片旅館區,便拐了下去。

 

旅館區十分冷落,幾家連鎖店都黑著燈,連麥當勞也都關了,隻有一家叫不出名字的小旅館開著,但車輛稀疏,門可羅雀,料也必定是勉強在維持生計。向東把車停在正門前,下車走進旅館,迎麵看見櫃台後麵的牆上掛著一支散彈槍,旁邊白粉牆上用黑色筆手寫著:這個生意是被James保護的!!!一個胡子拉碴滿臉愁容的中年白人站在櫃台後麵警覺地看著向東。

 

“一個人?”胡子問。

 

“對。”向東答道。

 

胡子接過向東的加拿大駕照看了看,粗魯地問道:“你是中國人?”

 

“呃......不是。”向東遮掩道:“我是...台灣人。”

 

“噢,台灣人。要是中國人,我會讓你滾出去。”胡子瞪著黃眼珠子撓了撓毛茸茸的糙脖子,好像心裏很明白,其實他根本就是個人雲亦雲的環眼無腦動物,就像很多其他愚蠢的、自私自利的美國人一樣,總統說戴口罩沒用,他們就不戴,總統說喝漂白水能預防新冠,他們真的就喝,前提條件是,總統得是個超級無賴,要能帶領他們出去搶錢。“台灣人可憐呀,家鄉平白無故就被媽的中國人給占了!中國人不僅占領了台灣、核了日本,甚至還攻擊了南亞、歐洲和我們美國本土!簡直比當年的德國人還他媽瘋狂!”

 

“嗯,是呀。”向東胡亂應著。

 

“你聽見我說的嗎?他們竟然動用核武器了!操他媽的!你能相信嗎?”胡子好像受了刺激一樣,一麵幹著活,一麵喋喋不休地絮叨著,讓向東想起魯迅筆下的祥林嫂。“日本人真是可憐,他們萬萬沒想到中國人會用核武器來攻擊他們!而中國人竟然做了!他們不單把雞巴日本給核了!然後,他們還打算用核武器來攻擊我們,幸好被我們及時製服了。上帝保佑美國,保佑我們每一個愛好和平的、善良正直的人。150美元一晚,不能再低了。隻收現金。”

 

向東掏出兩張一百的票子遞給胡子,他拿起來對著燈影看了看,說道:“這個雞巴世界被中國人搞得一團糟,我們每一個人都深受其害,我這裏本來好端端的生意,現在也快做不下去了,房子壞了沒人管,因為媽的保險公司都破產了!做工的也請不起,也他媽沒處請呀?都躲到內陸鄉下去了,剩下這些雞巴人不是偷就是搶......”

 

“明早有早餐嗎?”向東聽得不耐煩,打斷他問道。

 

“沒有。對麵的麥當勞開早餐。”胡子把房門卡及50塊錢遞給向東,說道:“102號房間,出門右轉,在後麵房頭。如果媽的沒有熱水就告訴我,我給你換房間。”

 

向東出了門,開車穿過停車場的時候,看見旅館二樓中間有兩個單元的屋頂用苫布蓋著,跟貧民窟似的,好一副落魄相。

 

向東找到房間,開門一看,見裏麵又髒又亂,氣味難聞,無奈旅途勞累,身上酸痛,隻好將就。他從車上取了兩罐啤酒和電腦進來,坐在床沿上把酒灌下去,抽了支煙,困倦便在頭腦中彌漫開來,隨扔下電腦,和衣倒在床上,閉上幹澀跳動的雙眼,朦朧睡去。

 

向東一覺睡到早上四點鍾,因惦記著趕路,便早早爬起來,解了手,衝了澡,拖著傷痛的身子又上路了。

 

晨風清冽,路上幾乎看不到車輛,天上黑暗混沌不見星月,車燈下,高速公路快速搶進眼簾,路的盡頭雖籠罩在令人窒息的黑暗之中,但似乎還隱約著某些希望。

 

車子沿5號向南又行了一會兒,天快亮的時候,道路逐漸加寬,路上的車多了起來,兩旁的景物也漸次分明,向東看見自己已進入了加州首府薩克拉門托市區。隻見高速兩旁的建築多數已經倒塌,一些原本高大俊美的棕櫚樹隻剩了半截軀幹,黑黢黢的,燒火棍子似的戳在那兒,到處可見髒兮兮的斷牆、傾斜的路牌和施工圍欄。經過市中心的時候,向東看見頭頂上通往加州州政府的天橋已經斷掉,還沒來得及修複,隻把高速公路上方的部分做了拆除和清理,兩旁參差不齊的鋼筋混凝土下麵吊著防護網,左右用護欄擋著。這個天橋向東一家曾走過,是Capital Mall大街和5號高速的交叉處,前麵就是州政府那個圓頂建築。向東看新聞早就知道,加州除了現役和廢棄的核電站之外,主要的政治、經濟和軍事設施基本都被炸毀了,包括薩克拉門托市區和州政府大樓,以及舊金山市區、矽穀、洛杉磯市區、南加海軍基地和聖地亞哥市區等等,可他此時路過的時候還是使勁兒朝左邊望著,想從破爛不堪的樓房間隙中找到一點這裏舊時美麗又安逸的影子,可滿眼都是殘垣斷壁。

 

向東想起網上曾看過舊金山的泛美金字塔和金門大橋被炸毀的照片,柱倒梁折,鋼筋崩斷,其狀甚慘,又想起州政府那非凡的圓頂建築和裏外那些藝術珍品,不禁歎道:“何苦來的?撥火太高,不想卻自燎了須髯;搬起石頭,卻自砸了腳。唉,隻可惜那些東西了。”

 

車繼續沿著5號南下,書要簡短,向東就這樣饑餐渴飲,夜宿曉行,一徑來到洛杉磯,繞過破損荒蕪的好萊塢比弗利山莊和洛杉磯市中心,穿過廢墟一般的橙縣工業區和迪斯尼園區,迂回過多少傾橋和斷路,見過多少橫桅和豎椽,走走歇歇,停停看看,見滿目瘡痍,百廢待興,一路唏噓不止,感慨萬千。向東在路總共行了四天,這天下午,他終於沿著熟悉的海邊公路,經過已是一片瓦礫和焦土的海軍基地,來到了聖地亞哥。

 

向東回家的路是如此驚悸,如此蒼涼,走時是兩家八口兒,回來卻隻一車一人,走前兒那個團花似錦的城市,當下卻是滿眼的廢墟,那些曾給過他生活和事業的繁華的街區如今已零落不堪,那些曾寄托著他夢想和思念的階柳亭花已被雜草和荊棘所取代,隻見門窗破裂,房屋倒塌,人煙稀少,烏鴉成群,藍天白雲之下已找不到寄托著他親情與愛戀的那座美麗的城市,海風和斜陽裏早已沒有了往日馳名全球的聖地亞哥。

 

向東的車惆悵而踟躕地拐進了他家的小區,周圍是許多燃燒過的痕跡,房屋毀壞嚴重,處處可見臨時搭建的窩棚,花草枯萎,雜木叢生,滿是垃圾的街道上胡亂停了不少車,左邊兒童遊樂場旁邊的草地上,一幫墨西哥孩子在踢足球。前麵轉過一個彎兒,開過盧傑家原來租的房子時,向東減慢了速度朝那麵一望,見一個黑胖的墨西哥爺們兒坐在門前的台階上把著啤酒瓶子,胳膊上繡著亂哄哄的刺繡。

 

“媽的,成墨西哥人居住區了這。”向東小聲罵著把車開過去,前麵過了兩個路口,往左轉便上了自家門前的馬路。又開過了幾棟還算完整的住宅和兩棟完全燒塌了的房子之後,向東來到了一棟應是他家的房子前。

 

“嗯,是這兒。”向東停了車慢慢走下來,盡管車庫和二層以上都燒掉了,支棱把叉地橫著一些殘骸,但一樓卻奇跡般地保留了一半,看不到門牌號,不過院門他還認得。

 

向東點著一支煙站在那裏,看著眼前這堆自己住了十幾年的已經付清了房貸的破磚爛瓦,他很奇怪自己經過長途跋涉來到這裏,看見房子毀掉了卻沒有太多的傷心,可能是豔玲和女兒已不在了的緣故,或者是一路上看到太多這種殘牆敗壁的緣故,抑或是他清楚自己已沒辦法再回來生活了的緣故,總之他不覺得十分難受,倒有一絲厭惡,他厭惡眼前這黑黢黢的地獄一般的景象,厭惡這場戰爭,厭惡這場戰爭的幕後唆使者。

 

“媽的,燒掉了也好,估計裏麵的東西也都沒了,就當給我老婆和孩子陪葬了。了了好啊!了了好!‘了便是好,好便是了。若不了,便不好,若要好,須是了’,了了就沒牽掛了。”向東狠狠地吸了一口煙,正沒情沒緒的時候,聽見後麵遠處有一個小男孩在說話:“先生,你找誰?”

 

向東回過頭,看見一個髒兮兮的墨西哥小男孩騎著自行車走過來,停在麵前。

 

“我......想找以前住在這裏的人。”向東說道:“可惜不在了。”

 

“他們都燒死了,二樓著火的時候。”小男孩說道:“我爸爸這樣說的。我們現在住這兒。”

 

“噢,好,住吧,這裏本來就是你們的家。”向東說著上了車,感覺自己已不屬於這裏了,整個一外來客,他滿心憤懣,不願意再在這裏多待一分鍾,踩著油門徑直去了。

 

向東開車出了小區,上了街道,急急往珍珍家奔去,兩年多了,他幾乎天天都在心裏走幾回這條路,回想幾段那些難忘的往事。

 

向東的車很快就開到了珍珍家的小區,這裏的狀況跟其它地方沒什麽區別,也是一片狼藉,房屋焦糊坍塌,毀壞數目過半,草木雜亂,燕靡香枯。向東開車走在熟悉又陌生的街道上,左拐右轉之後,前麵轉彎處左手那兒應該就到了。向東加速駛過去,到了跟前一看,在那個無數次出現在夢裏的白色焊花鐵門後麵,珍珍家的房子被燒得麵目全非,隻剩下一樓的框架和部分牆壁,曆盡煙熏火燎、風吹雨打之後,陰森森、悲戚戚地站在那裏,無聲控訴著戰爭的罪惡。

 

向東拿上電腦慢慢下了車,失魂落魄地在鐵門前站了許久,終於,他遲疑著推開爬滿藤蔓的半掩著的鐵門,遲步走了進去。向東走過雜草叢生的前院來到糊焦破碎的磨花玻璃門前,猶豫了一下,沒敢推它,扭頭看見旁邊燒塌了的牆壁拐角,便翹著腳跨過滿地的垃圾和荊棘,從那個缺口走進這片廢墟。

 

進來之後,向東發現這裏是廚房,上麵露著天,廚櫃和牆壁已燒得不成樣子,大理石台麵和不鏽鋼水槽還清晰可見。向東小心翼翼地走過滿是碎瓦和垃圾的瓷磚地麵來到客廳,隻見燒糊了的天棚灰板已塌陷下來,碎片到處都是,有些落在已燒成了木炭的沙發木框和家具上,有一大片落在斷了一條腿的三腳架鋼琴上,鋼琴蓋已經燒毀了,露出一條條鏽跡斑斑的斷弦。向東踩著滿地雜物和坑坑窪窪的木製地板,尋路徑走到焦炭一般的鋼琴前,伸出手試著去掀琴鍵的蓋子,一麵喃喃自語道:“媽的,好端端的一個家,竟糟壞成這個樣子!”

 

“吱呀”一聲,琴鍵蓋子竟然還能打開,露出一些沒被燒壞的黑白鍵盤來,向東覺得有點兒意外,便用食指輕輕敲打著鍵盤,想弄出一些響動,可它們早已損壞了關連部件,沒有了反應。

 

“C鍵在這裏,依次下來是D、E、F鍵,就是簡譜裏的哆、瑞、米、發。哎呀,你輕點兒不會?手指怎麽這麽不聽使喚?硬邦邦的。嘖!你小指頭翹那麽高幹嘛?嗬嗬,像個蓮花指,女人呀你?”向東的耳邊想起了珍珍說笑的聲音,爽爽利利的。“可也是,從未摸過琴鍵的人,整天淨拿榔頭了。其實我也不比你強多少,勉強彈得成調。哎對了?我剛跟Youtube練了兩首歌,自彈自唱,想不想聽?”

 

向東閉上眼睛,眼前浮現出從前溫馨浪漫的畫麵,珍珍那磕磕絆絆的纖指,笑吟吟的粉麵,甜言蜜語,輕彈細唱,仍曆曆在目。而如今,琴已暗啞,人去物亡,此情此景怎不叫人傷感?向東氣噎胸膛,眼睛潮濕了。

 

向東用顫抖的手掏出一支煙點上,深吸了兩口,離了鋼琴,鬼魂似的在廢墟裏遊蕩著,他尋步在橫七豎八的斷木和瓦礫之間,神情沮喪地穿過客廳,朝一樓的那個臥室走去。臥室的門被燒焦了,但仍站在那裏堵著,向東不敢推它,便從衛生間一側的一個破洞裏低頭鑽了進去。衛生間和裏麵的臥室被燒得同樣淒慘,浴室牆壁倒塌,破碎的牆磚散落一地,向東從灰土中拾起半塊擦去灰塵,見乳白色仿理石的瓷磚上隱約著褐色石紋,圖案記憶尤新,仿佛自己剛剛才在這裏衝過澡。向東鼻子一酸,不覺滾下淚來,他手提著這半塊瓷磚,回頭尋臥室裏那張床看時,哪裏還有床在?那裏不過是一堆黑色的灰板和木炭之類的殘骸,唯一能證明那裏曾經有過一張床的是,在那些殘骸之中,看得見一些燒黑了的鋼絲彈簧。

 

“珍珍,我回來了。”向東悲傷到了極點,再也忍不住,便放聲大哭起來:“珍珍呀,珍珍!你在哪裏呀?你還活著嗎?我怎的才能再找到你呀?”

 

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一樣撲簌簌滾落下來,向東覺得頭暈目眩,站立不穩,隨靠著黑漆漆的殘牆坐在廢墟中,對著眼前這一堆破爛無形的“床”哭道:“珍珍,我想你呀!自從那天我離開了這裏,就再也沒有見過你,我在加拿大的每一天都在想你,我是怎麽熬過來的你知道嗎?豔玲死了,Vickie也死了,我也殘廢了,好不容易熬到戰爭結束了,可如今你在哪兒呀?”

 

向東傷心已極,泣不成聲,他一麵抹著眼淚,一麵使勁抽咽著,停頓了一會兒,情緒似乎稍有穩定,可低頭看見手邊的電腦時,又大聲哭了起來:“你從前總是鼓勵我,讓我寫,我寫了,我把那些吃過的苦、受過的罪都寫下來了,準備什麽時候給你看,可那寫的過程是多麽痛苦你知道嗎?我自己實在不願意回頭去看它們呀!有你在,我還能撐著寫下去,你沒了,我還寫個什麽勁兒呀?什麽戰爭題材呀?什麽小說呀?都他媽是狗屁!”

 

向東哭著,拿起電腦就向地上狠命摔去,看沒摔碎,又站起來去那電腦上使勁兒踩,神經病似的,一麵踩著,一麵嘴裏大聲罵著:“去你媽的小說!我恨死你了!我恨死這場戰爭了!我寧可什麽都不要!隻要能找到你!找回你們......!”

 

向東一時火往上撞,氣悶胸膛,呼吸急促,行動困難,渾渾噩噩的感覺像死過去一般,三魂好似出了竅,忽地飛往太虛大荒,瞬間便到了一個所在,那裏窗明幾淨,溫馨舒適,自己摟著珍珍,赤身裸體的躺在一張床上。

 

“珍珍!我可找到你了!我知道這是在做夢,可我寧願從此活在夢裏!”向東使勁兒摟著珍珍不放,生怕一放鬆她便不見了,孩子般地抽噎著。

 

“哎!放開呀!弄疼我了你。”珍珍笑著說道:“可醒了。剛才做什麽夢了你?又是哭、又是喊、又是踹的。”

 

“嗯?你說我醒了?不!我沒醒!我不要醒!千萬別醒!醒了你就不見了!”向東仍癡癡傻傻地摟著珍珍不放。

 

“嘖!放開呀!睡迷瞪了你?醒了還說沒醒。”珍珍笑著嗔道:“個傻樣,哭誰呢剛才?”

 

“哭你唄!找不著你了,傷心得我是......!”向東說著又要哭,把珍珍往懷裏又使勁兒摟了摟,說道:“我這好容易才夢到你了,不要叫醒我,醒了就啥都沒了。”

 

“嗬嗬!真有意思,這才是‘癡人說夢話’,明明是醒了,還愣說自己在做夢。”珍珍笑著去向東的肩膀上擰了一把,疼得他“哎吆”了一聲。“怎麽樣?知道自己現在是醒著的吧?個傻瓜,還不放開我?該起來了我們。”

 

向東被珍珍用力掙挫著隻好鬆開了手,但仍像個二百五似的睜著惶恐質疑的眼睛看著珍珍,又自己掐一掐腿肉兒,打幾個耳刮子,說道:“哎?我好像是醒的啊!這都是真的呀!這房子沒燒!你也沒丟......!”

 

“去去去!胡說什麽呀你?誰的房子燒了!個烏鴉嘴!”珍珍笑著罵道:“夢裏的事兒就當真,我看你是想小說給想得,魔障了快。”

 

“哈哈!原來這是真的!剛才那才是夢!好啊!太好了!Yes!謀秋唯鬧!阿朱出哇!套太毛考!”向東高興得手舞足蹈,滿嘴胡言亂語,嘰哩哇啦亂喊了一氣兒,忽又心有餘悸,轉身拉住珍珍,哭咧咧地說道:“不過,我剛才的夢可太嚇人了!跟真事兒似的!說中美真的打起來了!動核武器了都!城市也炸了,房子也燒了,人死的死、亡的亡,我找不到你,哭得我是......!”

 

“噢......不哭不哭,咱不哭了哈。那都是夢,不是真的,都過去了哈。”珍珍把向東摟進懷裏,輕輕拍了一會兒他的後背,推他道:“哎,以後有時間再講你的夢好不好?咱該起來了,不少事兒呢還。”

 

“說呀,中國把日本給核了,死那老些人呐!那個慘狀就別提了......!”向東意猶未盡,仍躺在床上咕咕噥噥。

 

“好了,時候不早了,大鵬還等著呢,我也得接我兒子去了。”珍珍把向東推起來,說道:“爐頭上不來火,還不得把他給急死?”

 

“對呀,大鵬該著急了,答應好的事兒,咱不能掉那個鏈子啊。”向東抹了抹眼淚,從床上一骨碌爬起來,下床的時候,珍珍家的波斯貓忽然從床下串到門邊,在那裏停下來,回頭開大瞳孔張著他。

 

“看我幹嘛?個奸臣,鬼頭蛤蟆眼兒的。”向東每次被波斯貓這樣盯著都覺得渾身不自在,他去洗手間簡單衝洗了一下之後,回來穿好衣服,去枕邊拿起自己的口罩,看著閉眼假寐的珍珍說道:“下回可千萬不能摘口罩,你得看住我,也得看住你自己。真是的,疫情這麽嚴重,性趣上來了就什麽都豁出去了。”

 

向東又欣賞了幾眼珍珍優美的臥姿,去她的亂頭發上親了親,才依依不舍地朝門口走去,因心裏仍被噩夢纏繞著,所以那個不情願就別提了,一步挪不了三寸,好像這一去真就再也見不到了似的,待磨蹭到門口又停下來,回頭看著珍珍說道:“我......真走了?”

 

珍珍愜意地躺在那裏,眼皮也沒抬一抬,隻扯了扯嘴角,算是送他了。

 

向東有一種怪怪的感覺,好像這場景很熟悉,跟夢裏極其相似,因使勁兒甩了甩頭,心下對自己說道:‘有什麽奇怪的?多少次走的時候不都是這樣?今兒隻因做了個夢就杯弓蛇影的,那夢中之事還能成真了?’

 

向東搖著頭走出磨花玻璃前門,穿過前院出了鐵門,上了自己那輛白色工具卡車,他摸出一支中華點著了,打著發動機,放下車窗,習慣性地回頭望一望那扇白色焊花鐵門,忽然又有一種強烈的似曾相識的感覺。

 

‘嗯?這倒底是夢境還是現實呀?這感覺咋就跟夢裏一模一樣呢?’向東在車裏靜坐了幾秒鍾,忽然想起了什麽,忙打開車門,腿腳不很靈便地走下車,沒好步繞過車頭往右前麵的輪胎一看,登時目瞪口呆,徹底懵逼了:那隻輪胎癟了!

 

正是:醒尤未醒夢尤續,夢還有夢醒還癡。

 

老實講,世間的生靈本當各取所需,各得其所,但自從有了人類以來,就壞了規則,亂了節度,無中望有,有還生事,貪得無厭,攫取無度。從有記載的第一個茹毛飲血的王朝開始發展到科技高度發達的今天,人類何曾有過真正的相互理解和尊重,何曾有一天停止過貪掠和枉殺。人類自以為文明得到了長足的提高,可其妄取之心卻更難以滿足;人類自以為給世界帶來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可我們的世界因此受到的創傷卻更令人痛心,更難以挽回。其實世人早就應該想明白了,何苦斤斤兩兩地去拚搶?何必分分秒秒地搬弄是非?什麽國家利益,什麽種族應得,打起仗來傷害的總是凡人你我,回頭想想都是一場噩夢;什麽愛恨恩仇,什麽裏表贏輸,到頭來終將對消在地球這個三維空間裏,到地外第四維坐標上往這兒一看,地球上什麽事兒也沒發生,從未變過,還是那個靜謐祥和的藍色小球。正所謂:天下本無事,庸人自擾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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