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紅梅一家往保護區去的那天是Lilly跟她有聯係的最後一天,此後,Lilly嚐試過語音、短信和電子郵件等聯係方式,能想到的都試過無數次了,可始終聯係不上紅梅,比這更要命的事情是Lilly早已聯係不到鄭通了,剛開戰沒兩天的一個晚上,倆人正通著微信語音,鄭通說北京那麵遭到猛烈襲擊,天安門廣場和周圍的幾個區都毀掉了,幸虧他們公司在五環以外,還照常上班,可電話講到那裏就忽然斷掉了,Lilly就再打也打不過去,連信息也發不過去了。戰爭打了不到一個月,國內所有的聯係都斷掉了,Lilly本已萬分焦急,如今這麵又沒了紅梅的音信,她有一種世界末日就要來臨的感覺。雖然衣食無憂,居住環境很優越也很安全,魏俊仁也時常來看望她、安慰她,並捎來各種剛下船的海產品,但她就像一隻與世隔絕的籠中之鳥,在單調冗長的日升和日落之間,孤苦無望地挨著時光。
魏俊仁的生意目前還沒有因為戰爭而受到太大影響,他的海鮮本來也不出口中國,其實,出口中國這一塊市場很大,幾年前他也曾動過心思,可後來還是選擇放棄了,其原因並不是產品和銷路的問題,而是惡性的、關乎身家性命的競爭問題。墨西哥這裏的生存環境很惡劣,有點兒像舊時的上海灘,一麵有國家的法律,一麵還有黑道兒的規則,你兩頭兒都要遵守,特別是黑道兒,要格外小心,很多初來乍到的中國人不知深淺,為此傾家蕩產甚至丟了性命。魏俊仁是個小心精細的人,知道自己的斤兩,從不貪求,也就不去冒險,他避開像金槍魚那樣的大宗貨,養了兩隻中型漁船,隻捕撈和養殖一些緊俏的鮮活海產品,近距離賣到加州,規模雖小但利潤可觀,不顯山不露水的。魏俊仁有美國和墨西哥雙重國籍,邊境一帶混得很熟,兩邊都有住處,雖然他長年在墨西哥工作和生活,但隻要覺得周圍不安全,他立刻就可以離開那裏回到美國,甚至跑回中國去,多年來,他就像一隻機警的水鳥,一麵站在水邊瞄著下麵的魚,一麵防備著四周,隨時準備著張開翅膀逃之夭夭。
雖說生意照常做,可戰爭帶給每一個中國人的負麵影響魏俊仁自然也躲不過,眼下最直接的問題就是他去不了美國,也回不去中國。魏俊仁認識到這個問題的同時,他周圍的每一個墨西哥人也都看清了這個事實,最早表露出來的就是銷售經理,他知道了美國那麵華人的遭遇之後,馬上就要求漲工資,魏俊仁知道一多半海產品都是銷往加州,隻好給他每月加了八百比索。此後沒多久,員工們又以“夏天太熱”為理由,集體要求加工資,魏俊仁沒辦法,隻好給每人每天加了二十比索。
魏俊仁在墨西哥這兒沒有什麽朋友,活動圈子很小,除了公司的員工之外,認識他的人基本上都是與生意有關的,像一些商販或政府部門的人,周圍的中國人他有意回避,隻遠距離聯係著國內和美國的幾個舊相識。魏俊仁應該說是一個較雅致的人,他的愛好之一是畫畫和寫毛筆字,家裏到處都掛著他的臨摹和創作;他的另一個愛好則是逛窯子,即使是疫情期間也沒有太降低他去找小姐的頻率,隻不過在方式和方法上嚴加注意,每當有新到的漂亮姑娘時,老板或經理總會打電話通知他,他總是如約而至。與一般俗氣的顧客不同的是,他常常花了錢卻不幹活兒,隻單獨跟裸體美人兒溫醇上個八小時,守著那青春性感的肉體看夠了,便覺得十分滿足,論起來,這個愛好似乎與他的品性也並不相悖,那完全可以說是對人體美的欣賞和追求。
Lilly三口的到來給魏俊仁孤島式的生活帶來了不少內容和責任,越來越強烈的,他有一種照顧家人的感覺,確切原因他自己也說不清楚,他隻是時常惦記著他們。魏俊仁沒有孩子,兩任老婆都離開了他,所以閑下來的時候,疲憊之中經常會感覺到一點孤獨,而每當他到Lilly那兒去坐一坐,聊一聊,心裏就特別舒坦。魏俊仁於是經常帶一些吃的、喝的過來看Lilly三口,問一問起居和長短,竄親戚似的在一起待上幾小時,有時還留下來一塊兒吃頓飯。
獨居的時光對於Lilly來講總是悄然而驚心,空無卻煎熬,恍然之間,她到墨西哥已經四個月了。這天下午,Lilly正坐在陽傘下胡亂看著新聞,Sophia和Kevin在沙灘上嬉鬧著,就見劉姨一手端著水果盤,一手拿著電話從後門走出來,笑著說道:“俊仁的電話,找你的。Kevin!Sophia!來來來!吃點兒水果先。”
“喂?俊仁呀。”Lilly接過電話,笑著打招呼。
“嫂子你好!”魏俊仁愉快地說道:“這兩天公司裏有些忙,沒時間過去看你們。”
“你忙你的,我們都好得很。”Lilly說道。
“不過再忙,今兒也得早點兒關了門過去。”魏俊仁說道:“今兒是八月十五,咱一塊兒熱鬧熱鬧。”
“噢?唉!”Lilly歎了口氣說道:“俊仁,不瞞你說,我這心裏呀......在這兒逃難呢,還什麽節不節的。”
“哎,嫂子你別這樣說,就算全世界都亂了,咱這塊兒方寸之地不暫時還在嘛。”魏俊仁笑著說道:“再說了,你愁也不解決問題呀,對不?咱還是該過節過節,該賞月賞月,好不好?我手頭兒還有些事兒,馬上就完了,然後我就弄點兒東西過去,叫劉姨給辦置一桌,別的都好說,中秋的螃蟹和葡萄酒是萬不可少的。”
當晚,就在後院的玻璃麵八人長桌子上,劉姨擺了幾樣炒菜、一盆清蒸龍蝦、一盆清蒸藍蟹、幾種時鮮水果和酒水之類的。魏俊仁讓劉姨也一起坐下來,五個人五個姓,戰亂之際胡亂湊做一家人,臨著清風和冷月,伴著破碎的潮聲,暫不提傷心和煩惱,且把微笑來掩飾那憂鬱的眼眸,在東亞硝煙彌漫之際,在北美族裔剝離之時,在跟自己幾乎沒有任何關連的墨西哥海邊一所住宅的後院,Lilly一家三口跟兩位還不很熟悉的中國人一起將就了一個中秋節晚餐。
飯罷,劉姨收拾了盤碗,給大家泡了一壺普洱茶後就回去了,Kevin和Sophia還不太深諳圓月的滋味,也各自回房間上網去了。魏俊仁喝得麵紅耳熱,沒有馬上走的意思,手裏端著茶杯對眉頭不展的Lilly說道:“剛才孩子們在這兒,我怕他們也跟著著急,所以就沒深說。國內那麵我所有的聯係也幾乎都斷掉了,目今就有兩個人還能通上話,都在香港,一個是我以前的連襟,香港本地人,跟咱北方也沒什麽聯係;另一個是我的大學同學,也不認識鄭通,不過他老家是北京的,我就托他給打聽,可......,嫂子你知道,到處都打不通啊!”
“唉。”Lilly輕聲歎了口氣,眼睛直直地看著切成兩半的心形的草莓,沉默了良久,忽然抬頭問道:“哎對了?生活費鄭通付到什麽時候?”
“什麽生活費?”魏俊仁好像糊塗了兩秒鍾,馬上就笑了起來。“嫂子你太見外了!我能要他的錢嘛!你別說現在這種特殊時期,就是太平年間......!”
“那怎麽行?”Lilly說著就站起來,轉身回到屋裏,沒一會兒就拿出一個紙口袋放在魏俊仁的前麵。“自打到了這兒,什麽東西都是你辦置的,我也沒花過一分錢。來前兒帶了這三萬美元......”
“嘖!嫂子你這是幹什麽!”魏俊仁趕緊起身,把那個紙口袋拿起來塞到Lilly手中。“實話講,我壓根兒就沒想要你們的錢。就我跟鄭通的關係,那是錢能算清楚的嗎?再說了,咱誰還差這幾個錢呐!”
“不行不行!一碼歸一碼。”Lilly又把錢放到魏俊仁的茶杯旁。“白吃白住,還有傭人伺候著,天下哪兒有這個道理?”
“嫂子,我不管天下是什麽道理,我就認我的理兒。”魏俊仁又要把錢往Lilly手裏塞,Lilly急忙掣手往回躲閃,沒辦法,魏俊仁隻好把錢放到Lilly那一側的桌子上。“嫂子你別這麽叫真兒,坐下來聽我說。咱倆時間短,你還不怎麽了解我,我活這麽大最注重的就是感情,那是多少錢也買不來的呀!像我跟鄭通這種光屁股朋友,跟親兄弟也差不多了,我父母都沒了,周圍也沒個親人,真是拿你像親嫂子一樣,你怎麽還能跟我算錢呢?”
“俊仁,親是親,才是才,我不能白待在這兒,你也得照顧一下我的心情吧?”Lilly把錢推到魏俊仁的麵前,慢慢坐下來,眼裏閃著淚光說道:“這仗還不知道要打到哪一天,三萬塊錢肯定不夠。你這樣照顧我們,這份情誼已經世間難找了,我怎麽還能再讓你破費呢?你不管怎麽打折、怎麽抵消,總要讓我負擔一些,我才住得心安呐。”
魏俊仁歎了口氣,也回身坐下來,看著眼前的紙口袋搖了一回頭,又緩緩把錢推給了Lilly,動情地說道:“嫂子,你就讓我跟鄭通倆算吧,那樣兒,大家心裏頭還都有個盼頭兒。”
Lilly的眼淚止不住流了下來,她抽出兩張紙巾捂住淚眼,單薄的身影在滿月下顯得那麽淒楚和孤獨。魏俊仁默默地喝著茶,看Lilly的情緒稍微穩定了一些,說道:“看這兩天的新聞了沒?以日本為主的多國部隊已經拿下了北朝鮮,正在鴨綠江一帶跟中國軍隊激戰呢,揚言要先攻占東三省,然後就是北京,最終徹底推翻中共的統治。些兔崽子們!”
“唉,可怎麽辦呀?”Lilly試著眼淚說道:“中國腹背受敵,不知能不能熬過這一關。”
橘色的燈光從後麵照在Lilly高挽起的發髻和嬌弱的削肩上,虛散著恍惚和憂傷。魏俊仁很得意自己的表現,也很享受這個充滿人情味的淒美的中秋之夜,他看著Lilly,指尖在茶杯光滑的把手上輕輕摩擦著,說道:“我看新聞上說,雖然大部分機場、設施和軍用衛星已被摧毀,可中國的軍事力量仍然很強悍,他們呐,打不進去!一位蘇聯的軍事專家分析說,中國軍方的主力基本沒有受到損傷,各種特種兵部隊都在山洞裏貓著呐,什麽導彈、通訊雷達設備的,都藏在裏麵,就連飛機都是折疊翼垂直起降的,根本就不需要機場,也不需要北鬥係統製導,就靠雷達就行,雖然比不上他們先進,但架不住咱數量多呀!他們那幾艘航母能有多少飛機?根本沒有絕對製空權!”
“真的?”Lilly似懂非懂地看著魏俊仁,她很願意聽到這些,好像隻要中國打贏了,她就很快能找到鄭通一樣。
“我也不很懂,不過,人家分析得頭頭是道兒,我信。他們說,中國所有的武器不完全依賴北鬥係統,而采用什麽......激光雷達製導,這種以防禦為目的的軍事儲備被證明是正確的,對近距離的進攻也切實有效,照樣打得他們滿地找牙。”魏俊仁見Lilly的眉頭有所舒展,表情也亮了許多,越覺得來勁兒,便接著說道:“中國還有一樣殺手鐧,以前沒人知道,這關鍵的時候才露出來了。”
“噢?是什麽?”Lilly好奇地問道,潮濕的眼睛在昏暗中搖曳著希望的微光。
“是核潛艇。”魏俊仁看著Lilly揚起的神情,忽然有一種要作畫的欲望,覺得這明月、爽夜和燈下的美人簡直就是一幅絕妙的創造題材。他咳嗽了一聲,清了清嗓子,更正道:“應該說是核潛艇的數量和技術。以前,外頭知道的中國那十幾艘?切!幾十艘呐!而且啊,中國的新一代核潛艇聽說裝有兩套推進技術:螺旋槳模式和吐水模式。螺旋槳模式速度快,但容易被雷達看見。這吐水模式就不一樣了,怎麽弄的咱就不知道了,我的理解就是把水從前麵慢慢兒吸進來,再悄悄兒從後麵推出去。這個功能可不得了啊!要領是慢,它要的就是慢,這慢是必須的,它一定得這個這個這個......慢,對吧?就像水底下的流子一樣,或者像一條大魚在遊動,總之這樣一來,超聲波就看不見它了!你想啊嫂子,幾十艘核潛艇藏在海底,就在他們眼皮底下晃悠,還發現不了!每艘帶十幾個核彈頭,且不說核彈,就普通彈頭吧,嚇人不?這就是為什麽有三艘航母被炸沉的原因,還有美國在亞洲的軍事基地和東岸、西岸的那幾次襲擊,都是近距離打的,攔截係統根本沒反應都!人家分析說,這都是這種幽靈一樣的核潛艇幹的。”
Lilly的心情漸漸敞亮起來,事實上,她已經好久沒有這樣愉快了,她抬頭仰望著明月,遙想著遠在天邊的親人,忽又想起了珍珍和紅梅,她們現在都怎麽樣了呢?
紅梅一家自從到了保護區之後就和外界斷了聯係,他們對時局的了解僅僅局限在小區那台電視機的新聞之中。每天晚上,光明和紅梅就跟其他的中國人一起擠在電視機前觀看有限的幾個新聞頻道,了解戰爭和疫情進行的情況,同周圍的人評論一番,歎息一番,直到12點斷了供電,才深一腳、淺一腳地摸回家,趕斜角躺在頭高腳低的狹窄的房間地上。
16區的新冠疫情控製得非常好,應該說沒有。這並不是因為設備有多先進,事實上,除了洗手液之外,保護區不提供任何預防和檢驗新冠病毒的設施。全區設有一個隔離區,十間簡易房,就在臨時醫院的後身,隻剛開始的時候住過幾個發燒頭疼的人,後來陸續都好了,可能隻是普通的感冒。
紅梅家跟其他所有中國人家庭一樣,來的時候帶了很多一次性口罩,可很快就都用完了,大家去辦公室要求辦理郵購,卻遲遲發不來貨,眼看著沒了希望,他們隻好用棉布自己做口罩,需要的時候臨時戴一戴。後來,大家逐漸不怎麽戴口罩了,因為他們看明白一件事情,幹熱的保護區是與世隔絕的,隻要把新到的食物和用品處理好了,整個區就是安全的。
安頓下來不久,光明就報名作了保護區的臨時醫生,茜茜也報名作了臨時護士,保護區裏麵的中國人醫生並不是太多,所以光明每星期可以排上三天班,可原本是護士的和醫學院的孩子們就太多了,所以茜茜隻申請到了一個半天的工作。保護區的臨時醫院有點像內國的私人診所,有一個合著藥房的醫生辦公室,一個急救室,八張床位和一些簡單的醫療器械,常見的頭疼腦熱和外傷之類的小問題這裏都可以應付,膿腫和骨折這樣的小手術也做得,再大的手術就得轉走了。
在保護區裏,各個單元的一日三餐都是像小林最初建議的那樣,大家不約而同,可能都覺得這是最容易也是最有意義的吃法。在光明他們這十戶人家裏,小林兩口子逐漸幾乎全部承擔了做飯的工作,當然,其他人有時間都會過來幫他們,雖然夥食簡單,可大家說說笑笑地做,熱熱鬧鬧地吃,過得跟一個大家庭似的。
剛到保護區的時候,天氣雖不太熱,可白天也是出不去人的,太陽在保護區這兒最不受人待見,它總是火辣辣地盯著這片沙漠的每一寸皮膚使勁兒地烘烤,整個保護區連一片樹蔭也沒有,人們就隻好擠在狹小的簡易房中,坐著不是,躺著更不是。等到了仲夏,最熱的時候戶外氣溫竟高達120℉,地麵就像大火爐一樣,而簡易房內也應該有100℉,恰似一個個蒸籠,仿佛要把這群中國人的肉體和靈魂都全部蒸幹。
茜茜和妮妮哪兒受過這個?汗不住地淌,頭發和衣服全天都濕漉漉地粘在身上,不住地抱怨道:“受不了了!要熱死人的!這裏真是像地獄一樣!”
光明便勸解她們道:“比起戰場上的人來講,我們要好過多了,沒有槍林彈雨,沒有圍追堵截。你們要學會忍耐,要把心態放平,所謂‘心靜自然涼’。出汗是正常的,沒那麽可怕,不要煩躁,你們隻要喝足了水,靜靜地待著,讓身體去自動調節它的溫度,腦子裏再想點兒能讓你安靜下來的事情......”
“就像做瑜伽那樣?”妮妮問,紅紅的臉上都是汗。
“對,就是那樣。”紅梅在一旁笑著說道:“這種溫度差不多是人體可承受的極限溫度,可能會中暑,所以你們要多喝水,學會調節情緒,保持安靜,就應該會沒事的。”
第一個暑期過後,16區就有三十幾個體弱多病的人因中暑而死去。
夜晚是保護區的黃金時間。每到傍晚,人們就開始活動了,耳邊就會傳來孩子們的嬉鬧聲和大人們的說笑聲。後來,那是光明家住進來的十幾天後,一天傍晚,當太陽拖著燃燒殆盡的雲霞剛剛降落到西山頂的時候,光明一家人,確切地說是周圍幾百家人,都聽見一個悠揚的小提琴聲傳進耳朵裏,那絕對是真人在現場演奏,前麵調了幾聲琴弦,中間嫌拉得不好還回了幾句。琴手演奏的是《梁祝》,從頭到尾差不多半個小時,手法嫻熟,激情四射,悲則哀婉淒楚,喜則縱欲激昂。那是光明和紅梅聽過的最美妙的小提琴獨奏,完全聽不到沮喪和頹廢,不帶任何落魄與苟且,在這片貧瘠的沙漠上,在這群流離失所的中國人中間,在這個殘陽如血的時刻,那唯美唯幻的旋律從琴手的指尖流淌出來,帶著對生活的渴望,帶著對藝術和真理的追求,飄蕩在低矮擁擠、簡陋不堪的保護區上空,聖水甘露般滋潤著每一個人幾近幹枯的心田。
“真好聽!”妮妮聽得入神,忍不住說道:“可惜沒有鋼琴,我多想摸一摸那些琴鍵啊!”
紅梅看著稚嫩的女兒,胸口覺得堵得慌,心說那怎麽可能呢?
小提琴曲結束不久,遠處又傳來了薩克斯管吹奏的曲子,後來,不同的方向又出現了長笛的聲音,然後又有一把二胡摻進來,這些短樂器你一首、我一首地演奏著,《回家》、《友誼地久天長》、《我的祖國》、《慶豐收》、《彩雲追月》、《月亮代表我的心》、《莫斯科郊外的晚上》......樂手們盡情演奏著,逐漸由獨奏變成了協奏,音樂聲此起彼伏,清馨悅耳,人們都住了腳,不再說話,或站在門邊,或坐在台階上,一曲接一曲地聽,一陣高過一陣地鼓掌叫好。荒漠既是舞台,陋室土街變成了音樂廳,人們看不見樂師們,隻感覺那些天籟之音從星月間傳過來,飄渺空曠,清雅脫俗,讓人忘了自己身陷囹囤,忘了憂愁和煩惱。這真是一場奇妙的音樂會。
那天之後,演奏音樂逐漸形成了慣例,帶樂器來的人都聚到了一起,沒帶樂器的高手們也湊過來解饞,這裏麵什麽人都有,教授、工程師、學生、指揮、專業演奏的、業餘作曲的等等,由於人太多,隻好按片兒分成了東、西兩個樂隊,大家分頭切磋演練,從此,16區每天晚上都同時有兩場質量很高的音樂會。
16區裏有三個白人和一個黑人,都是自願住進來的華人家屬,由於種族的原因,他們可以申請出入保護區,他們於是就成了16區的貨運代理,當然也是免費的,這可給大家幫了大忙了,今兒張家和王家找他們幫忙帶這個進來,明兒李家和趙家要他們幫忙捎那個回來。把門的軍人們見拉的都是些生活用品,也沒話好說,心想隻要華人們不出去、不鬧事兒,裏麵就隨他們折騰。結果,東西越拉越多,品種越來越豐富,各種吃的、用的、玩的,甚至連花草和樹苗都運進來了。東西和錢都不成問題,中國人有錢的很多。拉東西的車也由小變大,沒幾天,以前幹運輸公司的華人就讓他們把小型卡車開來了。
通過這幾個外族人,16區的生活得到了很大改善,第一件事兒就是每家都配上了電風扇,然後就是其他的東西,什麽煙酒糖茶,什麽工具、電器、木料、裝飾,什麽電子鋼琴、架子鼓和卡拉OK音響,這些電子設備也都不用現花錢買,去家裏拉就可以。一些懂木工的人便開始為各家搭起了涼棚,矯正了傾斜的房子,製作了桌子和座椅,總之你想要什麽,那些能工巧匠們都盡量滿足你的要求。家家都裝飾起來了,門前也都有了花草,於是,16區變樣了,由原來簡單枯燥沙漠集中營變成了生活氣氛濃鬱的城市。
一天,光明家隔壁的老戴對老伴說:“咱倆老了,又沒有其它的技術,閑著也是閑著,不如給孩子們補習漢語吧。”
“這個主意不錯。”老伴點了一回頭,又遲疑道:“可一沒教科書,二沒黑板,怎麽上課呢?”
“真正想學習的孩子,什麽樣的條件都能將就。”老戴說道:“你不是知道古代有‘畫荻教子’的故事?還有革命年間陝北抗日紅軍大學,那就是在窯洞裏,也是什麽也沒有,連筆記本都是用敵人的傳單訂的。”
“也是。可用什麽教材呢?”老伴問。
“教材嘛,托他們出去找找看。”老戴想了想,又說道:“我不是帶了幾本書嗎?四大名著和唐詩宋詞什麽的,我看,拿《西遊記》作教材就挺好,語言精美,趣味性很強,那些故事孩子們也熟悉,比什麽教材都好。另外,再撿一些簡單的詩詞教給他們。”
於是,戴校長老兩口兒就辦起了中文講習班,老伴兒教初級班,老戴教高級班,每節課把《西遊記》複印幾頁發給大家,逐字逐句講解,循序漸進。這個中文補習班越辦越大,不單孩子們喜歡,就連在中國長大的成人們也喜歡,大家平時都忙,知道故事情節的人多,但真正讀過原著的人少,現在這麽一細嚼慢咽,才發現這部名著語言和結構的妙處,遠不止那些打妖捉怪的事情。
中文補習班之後,保護區相繼出現了音樂,美術、圍棋等補習班,還自發組成了幾支球隊。緊接著,各種數學、物理、化學、英語、曆史、寫作等美國標準學校的課程就都開出來了,而且很快就達到統一化和標準化的程度,形成了學校的規模。最終,16區的家長們集體商議,按片兒共劃分出6個學區,每區各設一套管理機構,統一規則和作息時間,校名也好叫,就叫一小、四中或六高之類。每所學校都有三千多學生,課程從小學一年級到高中十二年級,老師並不都是科班出身,幹什麽的都有,學生是清一水兒的中國孩子。由於條件有限,沒有辦法加建校舍,聰明的人們就把連體房的隔牆都打通,變成活動牆,白天打開來作教室,晚上則隔開了睡覺。教室裏唯一的設施是一個掛在牆上的白色寫字板,孩子們都各自帶著小板凳,坐在地上上課。老戴作了四號學校的校長,他跟16區其它學校的校長們一起到區管理辦公室協商,要求購買教材、紙筆和打印機等教學用品,得到了批準,到八月初的時候,各個學校基本準備就緒,都陸續開課了。自此,16區有了新的作息時間和社會秩序,大人和孩子們都有了忙碌,也有了生活的動力,Arizona的這一片沙漠終於不再荒蕪,有了自美國開國以來第一個充滿知識和活力的文明城市。
Arizona的9月,雖然白天還是非常炎熱,但早晚已經涼爽下來,16區的人們熬過了第一酷暑,躑躅在低矮擁擠的灰色簡易房頭,看著周圍新生的纖弱而稀疏的花草,懷著對遠方家鄉的惦念,擔心著祖國的命運和前途,迎來了第一個中國傳統節日:中秋節。
六個校長都是德高望重的人,自然就成了16區的核心人物,雖然中秋節的氣氛跟軟禁在Arizona沙漠地帶的這群中國人似乎有點兒挨不上,但大家還是覺得應該舉辦一個中秋晚會,隻為了弘揚士氣,抵禦消沉。於是,工人們在東西兩處的籃球場分別搭起了兩個一米多高的露天舞台,連了電線,安上簡易的照明設施,兩個樂隊開始各自集中排練,同時也征集節目,16區準備在中秋之夜同時上演兩場不同曲目但中心一致的中秋晚會。
聽戴校長說了這個消息,光明高興地回家對紅梅說道:“16區人才濟濟,晚會一定很好看,可惜我當班,你帶孩子們去看吧。”
“嗯,我也聽說了,肯定不錯。”紅梅笑著說道:“不過,我想我也是看不了現場的,場地太小了,還是讓孩子們去吧,讓她們帶上攝像機,過後我跟你一起看錄像。”
中秋節這天晚上,紅梅家附近的舞台周圍果然擠滿了人,人們一個挨一個,從舞台四邊一直擠到路口,有些年輕人甚至爬到房子頂上,盡管如此,現場能看見演出的總共也還不到兩千人,很多人隻好聚在外圍,準備聽一聽就心滿意足了。戴校長於是跟幾個組織的人商議,想把演出從原定的一個星期延長到一個月,跟演員們一說,大家也都十分願意,就由主持人跟觀眾們講了,說為了確保每個人都能看到實況,保證每天晚上有一場演出,一直演三十天,需要的話還可以加演。如此以來,人群才逐漸散去。
演出是由一首鋼琴協奏曲《黃河頌》開始的,整個樂隊全班亮相,連指揮在內男女共三十八人,清一色白上衣,下麵是黑褲或黑長裙,除了豎琴之外,其它管、弦、鼓、琴等一應俱全,鋼琴是用雅馬哈電子鍵盤來代替的,彈奏者是一位清瘦的年輕女人,報幕員說她是中央音樂學院鋼琴演奏專業的博士生,手法嫻熟,落落大方,同其他樂手們一起把一曲《黃河頌》演奏得激情奔放,氣勢磅礴,給現場的每一個人以強烈的心靈震撼,把晚會的氣氛一下子就提升了起來。
接下來,晚會獻出了一係列高水平的節目,由於燈光和場地等限製,沒有舞蹈表演,都是器樂和演唱,有小提琴協奏曲《化蝶》、大提琴獨奏曲《天鵝湖》、二胡曲《二泉映月》、琵琶曲《十麵埋伏》,有美聲的《我愛你中國》、《我像雪花天上來》、《長江之歌》、《愛情湖》、《一抹夕陽》、《美麗家園》、《雪絨花》,有民族和通俗的《我的祖國》、《絨花》、《鄉戀》、《十五的月亮》、《故鄉的雲》、《龍的傳人》、《三百六十五裏路》、《小村之戀》、《草原之夜》、《天路》等等,大都是人們熟悉的懷舊金曲,帶著濃鬱的對祖國的眷戀和對美好生活的向往,讓每一個聽到的人都陶醉其中。晚會的氣氛十分熱烈,掌聲和歡呼聲一陣高過一陣,絕對不亞於任何一位明星大腕的專場,尤其到最後,一位來自北京名叫李俊的業餘歌手把氣氛推到了高點,他戴著眼鏡,一副學者的模樣,懷抱著吉他演唱了他自己創作的《16區的中秋》,唱道是:
“月明星稀,風爽夜濃。
Arizona的沙漠裏,16區的中秋。
硝煙凝成殘雲,彌漫在我們眼底,
戰火勝過烈日,遙灼著我們心頭。
我們身陷囹圄,我們滿眼鄉愁,
痛心那長城迸瓦礫,怎禁得黃河帶血流。
我們背井離鄉,我們扶老攜幼,
逃遁在這地角天涯,苟活在這野嶺荒丘。
看不見怒潮卷雪,聽不到哀鴻啼空,
躊躇在他鄉的日夜,枉度這異地的春秋,
我們失去了自由。
月明星稀,風爽夜濃。
Arizona的沙漠裏,16區的中秋。
心中牢記著的,是父親的期待,
腦海裏時現的,是母親在等候。
琴弦上顫動著,五千年滄桑的記憶,
風暴再次襲來,撕裂我暗啞的歌喉。
漫天燦爛的星星啊,有我萬千的心願,
美滿晶瑩的明月啊,是你翹望的眼眸。
親愛的你可還安在?慌恐的我蒙辱含羞。
我曾說我不得不走,到如今卻夢想著回頭,
何時再牽你的手?
月明星稀,風爽夜濃。
Arizona的沙漠裏,16區的中秋。
夢裏麵依稀是那棵,老家門前的垂柳,
醒來眼前總浮現著,故鄉舊居的閣樓。
思念那紅牆和飛簷,思念那春耕與秋收。
難忘那永定河邊的豐骨,和那傷痕累累的盧溝橋頭。
風雨飄搖的中華,世代相傳的神州,
從未屈服的人們,從不乞憐和乞求。
有懷投筆的人啊,歎我無路從戎。
隻能空對著明月,淚灑Arizona山穀,
灑在這16區的中秋。”
人們被李俊的歌深深打動了,許多人流下了眼淚。歌曲終了,最後幾個音符在琴弦和人們的心上震顫良久之後,漸漸飄散在寂靜憂傷的夜色之中,觀眾們開始叫起好來,現場喧嘩得跟潮水一般,經久不息。李俊的情緒也很激動,他連聲道謝,含著淚向觀眾們作了一個長長的深鞠躬,說道:“中國正經曆戰爭的磨難,而我們被囚禁在這裏,無能為力,隻能遙相期盼,願祖國戰勝困難!永遠繁榮昌盛!”說罷,轉過身對樂隊點頭示意,舞台上便爆起了一連串架子鼓快速而強烈的打擊聲,李俊一麵用力撥打著琴弦,一麵隨節奏搖擺著身子、甩著頭,開始了他的第二首搖滾勁歌《烈焰》:
“神州華夏傳承五千年,多風多雨滄海變桑田,
多少驚天動地的故事,多少頂天立地的前賢,
不怕那狼蟲虎豹,無懼那千難萬險,
撬動十代閆君的地府,射穿那九個太陽的天!
烈焰!烈焰!
給我們堅毅的肌膚和容顏!
烈焰!烈焰!
給我們黑色的頭發和雙眼!
烈焰!烈焰!
給我們堅強的體魄和信念!
烈焰!烈焰!
催我們生生不息勇往直前!
興旺發達的中國,美麗富饒的家園,
曾經的祥和與寧靜,如今的斷壁和殘垣,
迎著那隆隆的炮火,站在瓦礫硝煙之間,
振起軒轅的臂膀,揮動那鏌鋣和紫電!
烈焰!烈焰!
燃燒在空中燃燒在眼前!
烈焰!烈焰!
煆燒著你的意誌你的臉!
烈焰!烈焰!
你是烈焰中無畏的金剛!
烈焰!烈焰!
你是煆燒中更鋒利的劍!
燃燒吧烈焰!烈焰!
百年後再次燃燒的烈焰!
燃燒吧烈焰!烈焰!
燃燒在你的胸中我的眉間!
燃燒吧烈焰!烈焰!
燃起你的鬥誌我的信念!
燃燒吧烈焰!烈焰!
勇對兵臨城下將至壕邊!”
燃燒吧烈焰!烈焰!
百年後再次燃燒的烈焰!
燃燒吧烈焰!烈焰!
燃燒在你的胸中我的眉間!
燃燒吧烈焰!烈焰!
燃起你的鬥誌我的信念!
燃燒吧烈焰!烈焰!
勇對兵臨城下將至壕邊!”
……
一首《烈焰》唱得群情激揚,快節奏的搖滾音樂激發著觀眾的情緒,台下的觀眾們跟台上的樂手們一起反複大聲合唱著“烈焰!”兩個字,歌聲穿透黑暗,穿透寂寞和荒蕪,響徹16區的上空,無比震撼。沒幾天,李俊這兩首歌就在16區傳唱開來,大人孩子們都能哼出調來。很多喜歡音樂的守備軍人也來看演唱會,對藝術家們的表演讚不絕口,尤其到李俊演唱的時候,他們受到現場的感染,也會情不自禁地跟著人群高喊“烈焰!”。
中秋節那個周末的晚上,在16區開演唱會的時候,遠在加拿大溫哥華北部小鎮的向東和盧傑正坐在一處喝酒呢。他倆到了這裏以後,不到一個月,向東一家就從學軍那兒搬了出來,就近找了一個便宜的小房子住下了。幾天後,楓葉卡到了,二人便各自買了一輛二手車,開著四處找工作。小鎮的人口稀疏,裏麵除了兩家小中國餐館之外沒有其它的中國人生意,由於倆人的英語都不行,根本找不到工作。轉來轉去,在溫哥華中國城一帶倒是有一些工作機會,他們於是做過餐館洗碗打雜,幫人家剪過草,做過清掃工,倉庫打包裝箱,裝修小工等等,盧傑甚至還試過幫人家按摩,可都由於種種原因沒做長。到六月底的時候,向東找到了一個地處北溫哥華的送貨公司的活兒,老板是個粗魯的白人,也不知道是什麽雜種,英語說得又快又不地道,麵試了向東之後,竟然招收他了,時薪是16加元。
上班的第一天早上,老板把向東領到庫房,交給一個叫卡羅的矮胖的髒兮兮的墨西哥人,說道:“你教他開叉車,明天他就要能獨立裝車和卸車。”
卡羅從旁邊開過來一輛破舊的綠色叉車,對向東介紹了一遍開關、左手的進退杆和右手的三個操作杆的用法後,指著兩旁堆滿貨物的狹窄的過道對向東說道:“自己練吧,找些雞巴東西抬起來再放下去,別影響別人幹活,別弄壞東西,別掉到裝卸台下麵,兩小時後我再來檢查你。”
向東於是開著這台叉車,在庫房裏轉悠著,庫房很大,周圍有四十幾個裝卸口,裝卸口裏麵一圈是過道,中間堆著各種貨物,有兩個叉車正在那些貨物之間的空地上往來穿梭著。向東小心翼翼地把鋼叉送進一摞貨物下麵的木頭托盤裏,用傾斜杆和起落杆將貨物慢慢平抬起來,又慢慢平放下去,然後倒車,抽出叉子,轉頭往前開,再找一摞東西,再叉起來、放下去......。向東正專心地練著,就聽見後麵一陣長而急促的喇叭聲,嚇得他右手一哆嗦,本來要慢慢放下來的叉子“呼嗵”一聲就撞到了水泥地麵上。
“哈哈哈!個雞巴中國人!”一個老黑開著叉車,車前麵擎著一摞貨物,飛也似地從向東的旁邊開過去,一麵還按著喇叭,嘴裏笑罵著:“快開呀!個雞巴老東西!太他媽慢了!我要早點回家!”
‘操你媽的死黑鬼!急著送命去呀?’向東在心裏罵著,麵上卻不敢得罪,隻好忍氣吞聲,繼續歪歪扭扭地練他的叉車。
看看快到晌午,那個叫卡羅的老墨來找到向東,見他已經能比較熟練地操作了,便打開叉車上自帶的一個電子顯示屏開關,教給他如何輸入員工代碼,如何辨認每一摞貨物的貨號,如何按照貨號給出的指令從車上卸貨以及裝車等等,向東都一一記下了。
中午休息的時間隻有半小時,向東打了卡,跑到公司附近一個麥當勞買了一份套餐,就著可樂,狼吞虎咽地把漢堡和薯條裝到肚子裏,點上一支煙,開著車趕回公司,見三十分鍾已到,趕緊到打卡機上簽到,然後回到那輛破叉車上繼續熟悉操作。
半下午的時候,向東雖然動作緩慢,但已經基本上熟悉了叉車的操作和係統的指令。老板看來對向東挺滿意,指著剛剛倒到22號裝卸窗口的一輛卡車對向東說道:“現在,我要你把這個剛進來的車箱卸空,有問題要及時來問我和卡羅。慢點可以,但不要把貨物送錯地方,也不要弄壞什麽雞巴東西,否則,你就要另找工作了。懂嗎?去吧。”
“Ok。”向東很認真地答應著,眼睛緊盯著22號裝卸口那輛車箱的後門,他覺得自己當時的神態跟電影《阿甘正傳》裏那個傻瓜男主角肯定很像。
向東把叉車停到22號裝卸口,學著別人的樣子打開後門上的插銷,將它提起來,又用一把鐵鉤子使勁兒拉起裝卸台邊的鐵板,將它“咣當”一聲搭在車箱上,然後回身坐到叉車上,踩著刹車放開閘,左手推上前進擋,右手微調叉子的高度,慢慢叉進一摞貨物的托盤中,將它穩穩地抬了起來.....。
向東用了一個多小時才把那車貨卸完,慢是慢點兒,可基本沒出什麽大錯,該送幾號門的送幾號門,該留在場地中間的就放到指定的位置上去。中間有幾次碰到英文簡寫看不懂,去問現場調度雷克,雷克還算和氣,給他解釋了,不過是些一聽就明白的簡單玩應兒。再就是向東又被老黑冷不防給消遣了一回,他正小心翼翼地叉了一摞貨物準備倒車的時候,發現倒不動,看後視鏡才發現老黑已悄悄開著叉車來到他後麵,並用叉子把他的叉車抬離了地麵。老黑惡搞了向東之後,野豬一般嚎叫著,撒著歡兒快速開走了,樂得險些兒從叉車上顛下來。
好一段時間裏,那個老黑對向東的到來表現得異常興奮,給向東起了個他認為很滑稽的名字,叫“Mr. Speedy”,就是“快先生”。他跟很多可憐的黑人一樣,由於極端的自卑,一輩子都活在被人歧視又歧視別人的生活當中,難以自拔。他一麵幹著活兒,一麵滿場地喊著“快先生”,還多次故意開過來,在向東周圍兜著圈子,咧著厚厚的紅呼呼的豬嘴唇子喊道:“嘿!快先生!你是中國人嗎?你為什麽到這裏來工作?你能不能再快一些?哈哈哈!”
沒辦法,向東隻好一半英語一半漢語地笑著對他說:“對。你媽逼的。我是中國人,以後會快的。你個狗娘養的。”
“哈哈哈!快先生說他以後會快的!哈哈哈!快先生會快起來的!”老黑便嚎叫著開走了。真是動物一樣低級的趣味。
經過一天的培訓,向東正式上崗了,不過上的不是白班,而是夜班,從半夜十一點半上到早晨八點。每天上班時,向東除了帶一個24 OZ的保溫杯飯菜之外,還會帶兩大杯熱水,再把咖啡粉、奶粉和白糖按比例和在一起,用罐子裝了帶上,夜班上到早晨四點鍾左右的時候,向東通常會覺得渾身發冷,冷到骨頭,喝上一大杯溫熱的咖啡又提神又驅寒,他才得已頂到下班時間。這段時間裏,向東一直沒有聯係上大女兒,也沒有珍珍的消息。
七月中旬的一天晚上,向東正準備著上班要帶的東西時,盧傑打電話過來,興奮地說道:“東哥!我可能會找到一個尼瑪兒好工作!”
“噢?啥工作?”向東停下手裏的活兒問道。
“老本行!卡車司機!起薪21加元!”盧傑說道;“就是......有點兒尼瑪兒遠,往北開車可能得三個多小時,一個叫什麽......威斯特的林區。”
“三個小時!”向東覺得有點兒太遠了,遲疑道:“那你得住那兒。把家搬過去?還是定期回來?”
“定期回來呀!”盧傑不假思索地說道:“我從地圖上看了,那是個兔子不拉屎的地方。孩子得尼瑪兒上學呀。”
向東沉吟半晌,沒有說話。
“對於我們開卡車的來講,這是常有的事兒。”盧傑說道:“早期在加州的時候,我不也是跑長途?十天八天回家一次。看在尼瑪兒錢兒的份上,有什麽辦法?”
“這......?”向東不知道說什麽。
“還沒定呢,試試再說吧。”盧傑說道:“我明兒一早就去麵試,興許還尼瑪兒不行呢。”
盧傑到底幹上了這份卡車司機的活兒,一周幹5天,每個星期回家一次。
向東在庫房開了一個月叉車之後,剛剛開始適應了這個黑白顛倒的作息規律和老黑的噪音,老板又突然要給他換工作,想讓他先去考一個B1執照,然後白天開車出去送貨,時薪加多兩塊錢。向東當然願意,趕緊這麵上著夜班,那麵找時間把駕照考了,跟車培訓了一天之後,八月初,向東正式上崗了,他被指派了一輛二十二尺帶升降機的小型自動擋貨車,任務是每天走街串巷,把一車貨物分別送給客人,再從其它的客人那兒拉一些貨回來。客人有住家的也有公司的,貨物大都是幾百磅到幾千磅的托盤,也有形狀不規則的東西,像大玻璃鏡子或長桅杆等,工具是一個承重五千磅的液壓手推車和一個簡式手推車。
向東第一天獨自送的第一票貨就遇到了麻煩。那天早上,他去調度那裏領了當天的送貨單子,把大小手推車裝進後車箱固定好了,檢查了輪胎、車燈後坐進駕駛室,在車載記錄儀上輸入個人代碼,又輸入貨車和箱體的編號,從係統裏調出自己當天的行程,點開第一家客人的信息,打著車,記錄下開車前邁數表上的數字,在手機上輸入了地址,係好安全帶,定了定神,掛上前進擋,輕踩油門,車子便慢慢駛離裝卸口,離開公司大院,拐上了市區街道。
十幾分鍾後,第一站就到了,這是一家醫院,向東找到了那個樓號,聯係上接貨人後,便停好車,放下車後麵的折疊升降板,拉起後門,對照手裏的貨號找到了靠門邊站著的一個一人多高的大箱子。
‘嗯,好像是個三門冰箱,這個容易。’向東想著,一麵解下液壓手推車插到木頭托盤下麵,壓了六、七幾下就把貨物抬了起來,然後緩緩拉出來,上了升降板。
折疊升降板打開來後有四尺多寬,可承重約三千磅,向東學過一個看似危險卻快捷奏效的卸貨方法,就是把液壓手推車拉杆一端的那個輪子從升降板的外沿滑下來,整個貨物雖向後傾斜,可重量卻把托盤壓在升降板上掉不下來,然後就可以很容易地降下來。可這次,當向東把液壓推車的那個輪子滑下升降板末端時卻傻眼了,由於木頭托盤過長,這頭兒出來了,那頭兒還搭在車箱上,根本不能隨升降板下來,而輪子已從外沿滑下了,回又回不去,直接給卡那兒了。這就是經驗不足的結果。
由於樓前的兩個車道被向東占了一個,來往的車輛越堵越多,人們看著一個大箱子斜在升降板後麵,要掉下來的樣子,一個送貨的中國佬站在車上瞅著,搔著灰白的短頭無計可施,一個接貨的印度人抱著膀子站在路邊,不住地搖晃著他那顆黑頭。
“醫院有叉車嗎?”向東問老印。
“可能吧。”老印掏出手機打通了一個電話,放在耳邊嘰哩咕嚕了一會兒,抬頭對向東說道:“他們正忙著卸貨,要過一會兒才來。”
“太好了!”向東鬆了一口氣,心想要是沒有叉車還真收不了場,自己真是‘吉人自有天相’。
這樣等了約五分鍾,叉車還沒有來,可公司調度的電話到了:“Peter?你第一家還沒送完?”
“呃......剛進大門,正堵在這裏,人太多了!”向東胡亂編扯著,他知道車上帶定位裝置,看得見位置但看不見他在幹什麽。“我一定盡快。”
又過了十幾分鍾,向東看見一輛叉車從遠處人行道上慢慢開了過來,才舒了一口氣。來人用叉車托住托盤往外拉出來一段,然後跟向東同步向下放,總算最後把這個大箱子弄到平地上了。
向東把大箱子拖進樓道卸下來,拽出液壓手推車,趕緊回到車邊,把手推車裝進車裏麵,下來後又把升降板折疊了,忽然想起沒讓客人簽字,便又折回去找老印簽了字,心想著半個小時過去了,公司那麵該著急了,果然,調度的電話又打了過來:“送完了沒有?你要往下走了,不然,後麵的都會晚的。”
“好了好了!已經完了!”向東大聲說著,一麵急匆匆地上車打著了發動機。“這個印度人,非得要我把東西弄到他屋裏麵去,我說公司隻讓我送到門口,為這事我們倆在走廊裏......!”
向東還沒說完,電話那頭兒早掛了。
“媽個逼的!”向東罵了一句,一麵慢慢把卡車拐出了醫院,上了街道。
“些爛貨!我是沒辦法才跟你們混在一起的。有誰能想到我曲向東竟然落魄到這種地步?都是這該死的戰爭,弄得我家也回不去,大女兒也失去了聯係,珍珍也找不到,可笑我當初為了能發點兒酸水還夢想著戰爭。”向東惋惜自嘲了一回,忽又想起文天祥的《過零丁洋》,隨口頌了幾句,感歎道:“浮萍已經很動蕩不安了,又遭雨打,唉,這最是我現在的境界了。珍珍,你在哪兒?你知道我現在在開車送貨嗎?”
向東正胡亂想著,就聽見旁邊有人按喇叭,隻見一個白女人在旁邊開著車窗,衝向東又是比劃又是按喇叭。
“按個頭你按!有本事你朝我後麵來一下!”向東氣得高聲罵著,隨即掃了一眼速度表,然後衝白女人漸漸遠去的後車玻璃嚷道:“你能快到哪兒?提前幾分鍾你就能早進天堂了?”
向東這頭兒正罵著,又看見一個亞洲人在旁邊放下車窗,按了一下喇叭,然後用手指了指向東的後車箱。
“嗯?莫不是我的車有什麽問題?”向東這才回過味兒來,連忙打上緊急燈靠路邊停了,走下來一看,口裏驚呼道:“我操!我後車箱的拉門沒關!”
向東送貨的工作就這樣跌跌撞撞地開始了,每天早八點上班,下班的時候總是在天黑以後,年近五十的他用亞洲人不很強壯的四肢對抗著一摞摞千八百磅重量的貨物,常讓他感覺到自己腰身上那些筋腱拉扯骨骼所能達到的極限。每天經手一兩萬磅的貨物,送出去一車再取回來一車,衣服總是濕了幹、幹了又濕,滿後背的汗堿,滿身的灰塵和疲憊。盡管他很努力,為了那十八塊錢的時薪和可能得到的小費而拚著命,可問題和事故卻總是不斷,除了一些喪氣客人無端的抱怨之外,公司還攢了他兩次刮蹭和一次超速的記錄,最終在在八月底的一天,向東再一次忘了關後門,結果是在高速上的時候手推車滑了下來,造成了一起交通事故,向東因此被解雇了。
中秋節的那個周末,盧傑從北麵林區回來,聽說向東丟了工作,便特地帶了一塊鹿肉回來,讓翠萍給燉得稀爛,切作大片,又拌了一個黃瓜涼菜,請向東過來喝酒。
“我說東哥,你就別再去試了,這周圍哪兒還有尼瑪兒好工作?”盧傑夾了一片鹿肉淋上蒜醬,放在嘴裏嚼著。“我那兒見天兒招人,還尼瑪兒負責培訓各種工具車的執照,現在,林場裏算我已經有三個中國人了,你上網填個申請就行。到時候咱倆來回開一輛車,不尼瑪兒挺好?”
“嗯,看來隻好那樣了。”向東輕輕歎了口氣,他其實不願意去那荒山野嶺裏工作,他究竟還是想離文明社會近一些。“唉,跑到偏遠的加拿大還不算,還要去那巴不著人煙的林子裏。哎?國內還是聯係不上?”
盧傑放下筷子,抽出一支中華點上,皺著眉頭說道:“怎麽可能?你不看新聞上說,多國部隊已經打到哈爾濱了,東部近海城市也都尼瑪兒炸成了廢墟,上哪兒找他們去啊?媽的小日本兒,又把牙呲出來了。”
“按道理講,地麵部隊輕易是不能上的,我看,他們這是要顛覆中共、滅亡咱國家的節奏啊。”向東已滿臉通紅,有些醉意。“操,為啥呀?啥主義、信仰、博愛、自由、民主、人權?統統是他媽幌子,那沙特在領事館裏就把人給活割了,美國不照樣認作朋友?說到底就是利益,誰不明白呀!挑撥一群爪牙來整中國,各懷鬼胎。美國自己是三草驢子變螞蚱,一輩兒不如一輩兒。先前那些總統吧,盡管也都是些騙子,可不管怎的,還都整個貞節牌坊擎著,現在這個倒好,臉都不要了,直接就當眾放刁耍賴,賴不過就明搶。操他媽的,以為中國人好欺負?以為還可以像當年八國聯軍那樣來中國再搶一票?做他娘的大頭夢!”
“就是!”盧傑把煙灰使勁兒彈進煙灰缸裏,罵道:“ 吹什麽牛逼?連個疫情都尼瑪兒控製不住,還什麽世界老大?連個阿富汗都打不明白,還什麽頭號軍事強國?糾集了幾個狗腿子就想打咱中國?行啊!來吧!你來一拳,我就回你一電炮,你打我上三路,我就掏你瑪瑪兒襠!對吧?美國在亞洲那些軍事基地不都廢了嘛,夏威夷、加州和東岸也都炸過了,剩下的那幾艘破尼瑪兒航母也不敢靠咱中國的邊兒,現在,沒辦法了這,又弄個不知死的小日本從東三省打進來,個揍性!以為我們還是土八路?還是小米加步槍?你姥姥!”
“這個小日本兒是真他媽可惡!就是我們東亞黃種人中的敗類!它祖上就是一幫海盜,到處搶劫,而且惡習難改,不單屢犯我們中國,亞洲這些國家沒一個不深受其害!”向東端起酒杯一仰脖兒幹了,點上一支煙深吸一口,說道:“如今,它的後代們不思悔改,又趁機打進了中國。你知道?北京要是淪陷了,中共在中國人民心目中和形象可就毀了。所以,我要是習總,就傾全國之力把它先給滅了!從地球上給抹掉!給全亞洲人民除去一害,同時也震懾一下他們,媽的, 在生死存亡之際,狹路相逢勇者勝!不怕死的就上來!”
中秋節過後沒多久,向東果然在林區找到了工作,公司負責培訓他拿A照,培訓期間每小時16加元,等正式上崗後,時薪是21加元。向東於是開始跟盧傑在林場相依為命,每星期回家一次,來回開一輛車。
時間象一條沒頭沒尾的河,周而複始地繞地球流淌著、見證著,它看盡了人類發展和繁榮的曆史,看盡了種種愛和恨,看盡了形形色色的分別與重逢;它看盡了人類種群間的一次次殺戮與懺悔,看盡了國家和政權的一次次崩裂和重組,看盡了黎民百姓一次次流離失所又一次次重建家園。如今,它又一次看見太平洋兩岸的戰火和死亡,看見人們身陷囹囤的苟且與掙紮,看見人們淪落他鄉的無奈與艱辛。轉眼已是秋殘冬至,成群的加拿大雁排成V字形向南款飛,水波紋一樣從天空中蕩過去,一兩聲縈繞在耳邊的啼叫,會讓離家的人更覺孤苦,傷感的人再添惆悵,久別的人愈加思念。
向東一個月就拿到了卡車駕照,成了一名大齡新手。在林區開卡車簡單枯燥,每天早晨六點去調度室打卡,然後開著卡車到四十分鍾車程之外的砍伐點把圓木運回來,每天跑同樣的路線,五六個來回,直到太陽落山為止,平均工作十一個小時左右。向東每天像老驢推磨一樣轉圈跑著,眼睛裏都是彎彎曲曲的山路,耳朵裏灌滿了轟轟隆隆的馬達聲響,看不見山區景致的優美,聽不到鳥語,聞不到花香,整個就像個機器人,快變成一堆沒有意識的無機物了,應該說快變成卡車的一部分了,因為在一整天十幾個小時裏,他總是保持一個姿勢坐在卡車的駕駛座位上,左手把著方向盤,右手握著擋,左腳離合,右腳刹車和油門。每當從卡車上下來時,他便變得不習慣直立行走,總是彎著腿兒弓著身子,兩手在兩邊劃拉著,歪歪扭扭的活像一個馬猴兒。公司旁邊有一個小鎮,有一家咖啡店、一家漢堡店和一家披薩店,向東從來沒去吃過,他總是在午休的時候回到住處,把頭天晚上準備好的午餐用微波爐打熱了吃,盧傑也是這樣,隻不過二人很少同時回來,所以總是各吃各的。晚上下班後回到住處,倆人會做一頓像樣兒的飯菜,量很大,要把第二天的早飯和中午飯都帶出來。食材都是從家裏帶過來的,起初他們還帶一些肉類過來,後來,盧傑聯係到一個當地人,可以長年提供鹿肉,鹿腿肉比較便宜,才六加元一磅,二十磅一個包裝。他們於是就天天燉鹿肉、喝小酒兒,這也是向東在林區生活期間少得可憐的一點樂趣,不過,二人吃飯時談論的話題總也離不開眼下的戰爭,這點兒瞬時的酒肉之歡怎抵心中那長期的苦悶?所以笑容總是無法停留在臉上,而憂愁卻一直緊鎖著眉頭。還有,向東來加拿大時帶來的酒和煙很快就都消耗沒了,快到年底的時候,他們不得不花三倍於美國市場的高價在當地購買了。
豔玲自從到了加拿大之後變得現實了不少,也試著出去找工作,可比劃了一圈之後,終因高不成低不就,如今隻好待在家裏。Vikie除了上網課之外,在離家不遠的一個日本餐館找到了一份零工,一周做兩個晚上。Mike在當地的高中入了學。
翠萍由於年輕、英語又不錯,找工作不成問題,隻是因為兩個兒子還小,不能上全職,所以她隻好選擇了一個中國餐館的工作,隻幹中午,半下午就得回家。孩子們也都入了當地學校。
時間過得很快,轉眼向東已在林區幹了三個月了。聖誕節前的一天晚上,盧傑對向東說自己明天請了一天假,有點事兒要回家一趟,晚上回來。第二天一早,盧傑五點多就起來了,洗漱完畢吃了早飯,便匆匆出門去了。向東不好問,看盧傑神情不定的樣子,知道肯定是有事兒,但可能不是家裏的事兒。一日無話,半夜快十二點的時候,盧傑回來了,一身疲憊卻難言臉上的興奮,見向東捧著電腦還沒睡,便遞上一支煙,自己也點了一支,坐在床邊的椅子上說道:“還不睡?獨守空房等我呢?”
“去你媽逼的!”向東白了一眼盧傑,說道:“你幹啥去了?”
“我幹什麽......?你打電話給我媳婦了?”盧傑嘻嘻地笑著。
“誰稀得問!”向東吸了一口煙,嘴上這樣說,卻翻著眼皮瞅著盧傑。
“它是......這麽回事兒。”盧傑眯縫著眼兒叼著煙卷,一麵脫下皮夾克,笑著說道:“我呢,今兒掙了尼瑪瑪兒八百塊錢!嘛?你問我幹嘛掙的?我呀……嘿嘿,幫尼瑪兒印地安人跑了趟貨。”
“印地安人?哪個印地安人?那個開賭場的?”向東合上電腦,疑惑地看著盧傑。
“哎對嘍!就是那個老逼養的。”盧傑瞪著亮亮的三角眼,抿著嘴耳,堆起兩腮,像一隻剛剛撈了一嘴的鬆鼠。“他的人前兒打電話找我,說讓我幫他拉點東西去美國,貨物、手續嘛兒的都不用我操心,路程也不遠,剛過邊境就尼瑪兒卸貨,回來就尼瑪兒點銀子。”
“是嘛,一天就八百塊錢?有這等好事兒?”向東起身扔掉煙頭,去廁所嘩啦了一陣子,然後到廚房拿來半瓶廉價威士忌和兩個空杯子,一麵倒酒一麵問盧傑:“拉的啥?”
“管它什麽貨呢!”盧傑接過杯子,往嘴裏倒了一口酒,咧著嘴說道:“估計不是什麽正經東西,要不?為嘛尼瑪兒給我這麽多錢?”
向東又點上一支煙,靜靜地抽著,皺著眉頭不說話,半晌,抬起眼又問盧傑:“以後還有?”
“呃......對,到時候他找我。”盧傑見向東拉耷個臉兒坐在那兒,又說道:“昨兒沒跟你說有兩個原因,一是不知道尼瑪兒是真是假、道兒好不好跑;二也是怕你惦記。今兒個這麽一試,還真尼瑪兒沒什麽,來回都很輕鬆,錢兒給得也痛快。去前兒邊境是一個老黑警察,回來時還是你見過的那個尼瑪兒二流子,我看見他那流裏流氣的樣子就想笑,板著個小臉兒還尼瑪兒裝作不認識我的樣子,個揍性。”
“兄弟啊,能聽哥哥說兩句嗎?”向東喝了一口酒,低聲說道:“老話兒說‘君子愛財,取之有道’,我看你這八百塊錢取得有些不地道。當然,我沒說我是啥君子,我是說這錢拿得紮手有點兒。”
“東哥,我知道那箱裏肯定不是什麽尼瑪兒好東西,我隻是想這錢兒來得容易,先弄它幾水兒再說。”盧傑拿起酒瓶子,又給兩個杯子裏各倒了一點兒。
“你呀,糊塗。”向東看著盧傑,搖頭說道:“那賊船上去容易,下來可就難了。再說,你冒這個險的時候就不想想你老婆孩子?”
盧傑抽著煙兒眨巴著眼睛,似有不舍棄之意。
“沾上這幫人,早晚得出事兒,不是進去了就是......”向東不願意把話說得太難聽,因停了一會兒,又說道:“我真不願意看到你有那麽一天。兄弟呀,咱現在還過得去,沒有那不義之財也罷了,湊合著等仗打完了,咱就離開這個鬼地方回家去,到時候琢磨個正經買賣,心安理得地過消停日子,行不?”
盧傑皺著眉頭垂下眼皮,略微點了點頭。
第二天晚上,向東怕盧傑思想搖動,硬逼著他當麵打電話給印第安人,說不想再幹了。印第安人好像十分不情願盧傑走,但也沒說太多,寥寥幾句話之後,電話就掛了。
這事兒過了兩三天,一天晚上,向東跟盧傑下了班之後正在宿舍裏做吃的,忽聽見有人敲門,向東開了門一看,是個三十來歲斯斯文文的年輕白人,中等身材,戴著眼鏡,穿著連頭的大長羽絨服,不認識,便問道:“你找誰?”
“呃......盧傑先生住在這裏吧?”來人問道。
盧傑聽見是找他,迎出來一看,認得是替印第安人取錢的那個人,覺得有些意外,但也熱情地打招呼:“喲!傑克波!你找我......?進來進來!外麵怪冷的。”
傑克波看了看向東,回過臉客氣地對盧傑說道:“盧先生,我想跟你單獨談一談,我們可不可以去坡下麵那個咖啡店裏坐一坐?”
“呃......”盧傑猶豫著,他才不願意在這大冷天兒的夜裏跟這麽個人物出去亂走。
“有什麽話進屋講吧。”向東笑著側過身往裏讓著傑克波。“要不?我找什麽地方待一會兒也行,哪能讓客人出去呢!”
“你也不用出去,咱都不是外人。”盧傑淺笑著,一麵抓著傑克波的衣袖子往裏拉。“我給你們介紹介紹,這位是曲向東,我哥,我的事情他都知道;這位傑克波其實跟我們在剛進加拿大那天就打過交道了,後來這幾件事兒都是他經的手。”
“噢!你好你好!”向東和傑克波同時向對方伸出手,熱情地彼此招呼著,跟自己人差不多。
三人於是一起進了屋,盧傑忙著讓座,又拿來一瓶礦泉水放到桌上,傑克波脫了外套搭在椅背上,隻穿黑色高領套頭毛衣,大家又客氣寒暄了幾句,傑克波便在桌邊坐了下來,盧傑坐在對麵的另一把椅子上,向東沒椅子,隻好回身坐在床邊。
“老頭子聽說你不想幹了,讓我來當麵跟你談一談。”傑克波開門見山,緩緩地對盧傑說道:“是什麽原因?如果嫌錢少的話,他願意加多兩百。”
盧傑瞄了一眼向東,垂下眼皮沉吟了片刻,淺笑著說道:“呃......不是錢的事情。我就是不想幹了。”
“噢。”傑克波眼盯著盧傑看了半晌,又回頭看看向東,眼神中已不見了暖意和笑容,對盧傑冷冷地說道:“想是你這位哥哥不允許?”
“對,是我不讓他幹的。”向東也沉下臉,說道:“我不想讓他接觸你們的生意,不想讓他碰你們的貨物......”
“是毒品。”傑克波插話道。
“我們根本不想知道......”
“可你們已經知道了。”
向東愕然怔在那裏,知道事兒大了,現在不單單是盧傑,連自己也碰到大麻煩了,如果不及時止住,就會越陷越深,永無寧日。
“嗯……”向東鼻子裏輕輕哼著,眼睛卻直勾勾地看著傑克波,他緊鎖眉頭,揚起下巴,滿臉都是怒氣。向東很清楚眼下的局麵,商量和乞求肯定屁毛兒都不頂,因為對方已經上升到威脅這個層麵了,要逼他們就範,而他們還不能來硬的,比如拿槍頂著對方腦袋之類的,肯定不好使,因為雙方勢力差距太大了,那樣激化矛盾等於是在找死。向東清楚他們不但不敢碰傑克波一根毫毛,就連威脅話都不能說,唯一能作的就是要讓對方看到他們的決心,同時也讓對方知道他們夠狠,不是善茬兒,逼急了肯定也會傷到對方,不值得。向東這麵盯著傑克波,傑克波也不回避,似笑非笑地看著向東的眼睛。盧傑一時不知所措,隻弓著身子,把雙手按在桌上,似乎隨時都會跳起來。
屋裏的氣氛緊張到了極點,這樣僵持了足有半分鍾,就見向東嘿嘿一笑,指著傑克波,不溫不火地說道:“老兄,加拿大人,我很不喜歡你的這種說話方式。你看,你們有你們的規矩,我們也有我們的規矩,好在你我從前的賬都清了,誰也不欠誰的。不過,今天你大老遠道來了,我也不能讓你空跑一趟,也得送你一點兒東西,是吧?你等著。”
向東說罷慢慢站起來,去抽屜裏翻了一氣兒,找出一卷細麻繩,拿在手裏掂量了一下,便用剪刀鉸下一尺來長一段,開始往左手的小拇指上纏。
傑克波看向東很仔細地往手指頭上纏麻繩,便饒有興趣地琢磨著意圖。盧傑這時看明白了,知道向東這是要鬥狠,忙喊道:“東哥,你......!”
“你給我閉嘴!”
向東低聲說著,一麵用牙咬住麻繩一頭係緊了,回身去水槽邊抄起菜刀來到桌前,舉起刀就剁了下來。傑克波見向東突然拿著明晃晃的菜刀走過來,睜著眼,舉刀就砍,嚇得雙手抱頭,閉上眼睛縮作一團,耳邊隻聽“砰”的一聲響,方知沒砍到自己身上,驚魂稍定,偷眼看時,隻見向東把自己的小手指頭砍下一截來,血淋淋的躺在桌子上。
向東抽出一張餐巾紙將斷指小心包了,遞給臉色煞白的傑克波,見他不接,就塞進了他的羽絨服口袋裏,低聲說道:“我從不願意欠別人,但也不願意別人欠我。現在,你拿著這東西,回去告訴你老板,別跟我硬磕,傷到誰都不好。你好走,恕我不遠送了。”
傑克波慌忙起身,穿上外衣出去了。從那以後,印地安人果然沒有再找盧傑。
光陰荏苒,轉眼就到了2023年的中國年。往年這時候,全世界的華人們都能看到中國大陸的春節聯歡晚會,可今年卻看不到了,人們曾經看膩了的那些歌舞和小品,曾經褒貶不一的那些戎裝和盛勢,如今都成了回憶,不知何時能再現的回憶。雖然加拿大各地的華人團體也還照舊舉行聯歡,可難免都帶有悲愴的情調,人們高興不起來,聯歡會十有八九都變成了聲討和勉勵的現場。春節的那個周六晚上,向東和盧傑兩家人湊在一起,弄了幾樣炒菜,包了些餃子,想著好歹還是要過個節,誰想到吃飯的時候,大人孩子都繃著臉,沒有一些節日的氣氛,向東想了想說道:“咱們呐,別不知足,想想那些被關在集中營裏的中國人,有咱這條件嗎?你們......要是嫌悶,我整點兒音樂放咋樣?”
“音樂有嘛兒好聽的!聽不懂。”盧傑說道:“還不如放兩首老歌。”
“對,找幾首歌。”豔玲附和道:“要那種喜慶點兒的,像......哎對了,就把以前的春晚找出一個不就得了?現成的是。”
“對、對。”大家齊聲讚同。
向東起身去拿來電腦,打開Youtube搜索,正敲著幾個關鍵詞,就見盧傑眼盯著手機說道:“哎東哥?這新聞你看見了嗎?剛出的,滿天都是!”
“什麽新聞?”向東找到去年的春晚錄像點進去,電腦屏幕上出現了廣告的畫麵。
“《文學城》上說中國要打尼瑪兒日本!”盧傑的的聲音聽起來明顯很緊張。“用核武器!”
“啥?真格兒的?吃飯前還沒看到。”向東扭回頭看著盧傑。
“可不真的?你自己上去看看!”盧傑說著,一麵埋頭隻顧看手機。“限它三十天之內投降、撤軍、道歉......”
向東連忙關了春晚,重新開個窗口,到《文學城》網站上一看,果然最新滾動新聞報道的都是有關核打擊日本的新聞,一片震驚和呼籲克製之詞。向東隨便點開一個讀起來,見中國官方的聲明大致是這樣的:幾百年來,日本國累次犯我中華,塗我生靈,犯下滔天罪行。如今,日本國不思悔改,再次入侵我東三省,殘害我百姓,妄想顛覆我政權。所以,中國人民政府、中央軍委、中國戰時最高指揮部聯合發布聲明:自即日起,限三十日內,日本軍隊要宣布投降並撤出中國;日本政府和天皇要向中國人民道歉並歸還我釣魚島;而且,就日本人曾經犯下的罪惡,日本政府和天皇要向全世界人們道歉並賠償損失。否則,日本國屆時將受到核打擊。一切參與阻撓這次正義行動的敵人也將受到核打擊。
“好!有種!”盧傑大聲喊著:“操你媽的小日本兒!個俾養狗仗人勢的畜生!忘了當年那兩顆核彈的滋味兒了吧?我叫你再尼瑪兒呲牙!”
“哎呀!動核武器?”豔玲驚呼起來:“那是滅絕人性的!不能那樣做!而且美國......!”
“美國啥呀美國?你美國要是敢上,我就連你一塊兒削!”向東打斷豔玲說道:“啥叫滅絕人性?美國當年能整,我們為啥就不能整?你他媽不講理了,我還跟你講理?不先把你給整癟茄子?再說了,小日本兒是人嘛你?”
“不能那樣啊,老百姓會跟著一起遭殃的。”翠萍低聲說道:“百姓是無辜的。”
“他們是無辜的?當年他們移民到中國的時候高興著呢!”向東反駁道:“有什麽樣的政府就有什麽樣的人民,在戰爭麵前,在侵略者和被侵略者麵前,沒人是無辜的!都他媽是咎由自取!”
“東哥說得對!”盧傑說道:“他們在中國殺人放火的時候,他們往回搶東西的時候,老百姓起來反對過嗎?”
“那是受了政府的誤導......”翠萍說道。
“就算當年受過誤導,可這麽多年過去了,鐵的事實都擺在眼前,還不明白?還支持政府出兵我們東三省?那政府可是百姓們自個兒選的!當兵的都是他們家的兒子!”向東說道:“所以,誤導也好,沒誤導也罷,他們既然幾百年來都是這麽想的,一錯再錯,就該削!”
“中國政府對尼瑪兒小日本兒也算夠仁義,還給它一個月時間考慮。”盧傑說道:“要是我呀,招呼都尼瑪兒不打,就像當年老美那樣,直接就一嘴巴子撤過去!我叫你再跟我乍翅兒!”
“這也反映了咱國家有這底氣,就是說你啥防禦係統都統統不好使!是不?另外,咱也是仁至義盡,別說我沒警告你。”向東說道:“網上專家們曾分析,咱國家的核潛艇和核彈頭數量遠不止官方報道的數字。還有,咱國家並不是孤立無援,前幾天,有一條新聞上說,俄羅斯和古巴被懷疑為中國潛艇提供供給,還登了衛星拍的照片。”
“提供又怎麽樣?你管得著?美國現在自己都尼瑪兒管不過來了,哪兒還有心思去管別人?”盧傑笑道。
“可不咋的!”向東說道:“美國到處都是遊行示威,打砸搶,亂了套了都!幸虧我們早早就跑出來了。唉,隻是不知道我那房子還在不在了?”
向東說道這裏,語氣暗淡了下來,心裏想著自家房子的同時,也想起了珍珍家的那棟房子,想起了那扇鐵門和裏麵的小院、想起了樓下那間臥房和地中間那張床......。
“唉!趕上了,好歹都得認呐,嘛兒辦法兒也沒有。”盧傑歎了口氣,說道:“我說啊,咱吃飯吧?都尼瑪兒涼了。”
那天之後,向東比以往任何時候都關心這場戰爭,早晨醒來第一件事兒就是快速瀏覽一下新聞題目,然後,不管是刷牙、吃飯、上廁所、開車......,總之每隔幾分鍾,他都要打開手機,看一下最新上傳的新聞題目,就像一個炒股的瘋子一樣,直到夜裏困倦難耐、合上眼睛的最後一秒鍾。向東雖然支持中國當局的這一決定,但他像大多數中國人一樣並不希望它真正發生,而是希望日本能懸崖勒馬,從中國撤軍並道歉,從而避免這場災難。
十天過去了,網上隻見各個國家的輿論報導,有人強烈譴責中國,有人勸日本盡快糾正錯誤,美國和英國說到時候我們也會把中國核平,俄羅斯說就怕你們不打......,中國所有官方網站和媒體就此事則不發一聲,隻每天給出一個紅色阿拉伯數字,倒數著剩下的天數,日本媒體除了集體強烈譴責中國之外沒有其它的聲音,好像他們不知道核彈是個什麽東西,或者以為中國隻是說說而已,根本沒有膽量扔。
二十天過去了,網上媒體加緊了議論,譴責和勸降的聲音更加高漲,出現了許多核爆炸模擬視頻,並分析了一係列可能帶來的生態和經濟惡果。包括美英在內的各國紛紛關閉了在日本的大使館,中斷了跟日本的貿易和航線。可是,中國境內的戰爭仍在繼續,遼東半島已基本失陷,以日軍為主的多國部隊似乎所向披靡,正在攻打沈陽。
二十五天過去了,日本國內出現了一些反戰的呼聲,但軍隊還是沒有撤退的跡象,已經攻占了沈陽,並準備南下取錦州。美英集中了六個航母艦隊圍在日本和台灣東部沿海,聲稱中國核彈升空之時就是就是中共滅亡之際。中國媒體集體噤聲,隻宣告天數。
二十八天的時候,多國部隊在錦州受到強烈阻擊,不能前進。北朝鮮人民軍在中國政府的幫助下開始反擊。中國政府發出通牒,再次警告日本政府不要執迷不悟,否則,兩天後,他們將斷送千千萬萬日本人的生命。世界輿論簡直要沸騰了,一片聲勸中國要克製,勸多國部隊趕緊撤軍。
二十九天的時候,多國部隊持續攻打錦州不下,雙方傷亡慘重。中國政府發出最後通牒:今天是日本可以宣布投降的最後一天,否則,到明天中午12點,日本本土和屬下所有島嶼都將成為核打擊的目標。然後又再次聲明,這隻對日本,不對其它國家,除非別國對中國動用核武器。這天一整天裏,向東緊張得要命,一麵開著車一麵不時地翻看手機,好幾次開錯了路,有一次倒車的時候,車頭竟差點兒刮到旁邊的樹上。一直到下午四點多,向東也沒看見日本撤軍的消息,正心焦之處,忽收到盧傑的電話。
“東哥,你在哪兒?”盧傑的聲音聽起來很焦急。
“快到公司了,二十分鍾。”向東答道:“啥事兒?日本投降了?”
“死它不死的,早死尼瑪兒早好。”盧傑說道:“那什麽,你卸完貨到宿舍來,咱倆一起回家去。”
“回家?還沒到周末呢,你糊塗了?”向東笑道:“要不?就是日本鬼子進村了?”
“不是。是......我家裏出了點兒事兒,得趕緊尼瑪兒回去一趟。不開玩笑。”盧傑正經說道:“公司那麵已經請好假了,我怕慌裏慌張的,一個人開車不行,就請你幫忙做個伴.......”
電話講到這裏就沒信號了,山區這裏的信號總是斷斷續續的。
向東把卡車開進公司大院,在大鐵抓子下麵等圓木卸空後,把卡車開到停車場停了,簡單清理了一下駕駛室,又打開新聞瞅了瞅,見沒啥停戰撤軍的消息,便歎了口氣,爬下車頭,背上背包,腿腳不太協調地朝宿舍走去。
向東進了門,見盧傑正坐在桌邊等著他,神色不定,問道:“啥事兒?這麽著急。”
“啊,我媳婦......摔了一跤,具體情況我也說不清楚。”盧傑支吾道:“咱走吧,回去就知道了。”
“傷得重不?”向東問:“我要不要也去跟經理打個招呼?”
“我替你說過了。”盧傑說道:“她人沒事兒。咱趕早兒上道吧。”
二人出門上了車,盧傑駕駛著,駛出停車場,上了99號公路,急急向南奔去。
“你慢著點兒。事兒已經發生了,急也沒用。”向東開導著盧傑,一麵掏出手機打開新聞,他想找一些話題來分散一下盧傑的焦慮。“中國的中午十二點,就是我們這兒晚上八點,再有......不到三個小時就開打了。”
“早就尼瑪兒該打了!我都等不及了!”盧傑笑著去摸煙,向東於是點了兩支,送一支到他手上。
“話雖這麽說,畢竟核武器非同小可,真要整上了,死的人可就多了。”向東說著,又翻開新聞看了看,說道:“這小日本還真他媽夠艮的,死到臨頭了這!還不知悔改!真令人捉急。”
“嗨!你急什麽呀你急?這就叫不作就尼瑪瑪兒不會死。”盧傑打開車燈,輕輕轉動著方向盤,車子急切地在99號上尋路飛馳。“我看啊,它不是寧,是壓根兒就尼瑪兒瞧不上咱中國。第一,它認為咱根本就不敢動用核武器,口頭兒嚇唬嚇唬而已,因為有尼瑪兒老美在後麵跐著啊。第二,它貪呀!說不定它想這次拿下中國之後就把東北給占了,說不定老美也尼瑪兒點頭兒了,這才玩兒命猛攻......”
“哎我說,你這彎兒整得急了點兒。天黑視線不好,又有不少積雪。”向東在座椅上正了正身子,把煙屁股順窗縫懟出去。“哎吆我這老腰,酸溜溜的。你嫂子還讓我這個周末回去挪一下床,說我姑娘那屋太冷,你到時候過來幫我哈,我是真打怵搬東西呀。”
“啊,行,行。”盧傑點了點頭,側臉瞄了一眼向東疲憊的臉頰。窗外群山如墨,殘霞似血。“我剛才說哪兒了?讓你給打斷了。就說啊,小日本兒光琢磨尼瑪兒它自個兒的了。但你不想想?你把中共給逼到尼瑪兒死胡同裏了,老習沒麵子不說,對祖宗也交代不起呀!他不跟你玩命?這叫‘殺一儆百’!老美再橫也是白給,而且它壓根兒也沒想拿命來死磕,畢竟你小日本兒就是尼瑪兒老美的一條狗!”
“可不咋的!”向東又抽出兩支萬寶路點了,遞給了盧傑一支,說實話,他此刻的心情跟千千萬萬的中國人一樣,憤怒中湧動著亢奮,程度絕不亞於習總。他又打開新聞看了看,恨恨地說道:“媽逼的還不投降是吧?有種你就寧倒底!正愁沒借口報仇呢,這回可夠口兒了,咱老賬新賬一塊兒算!”
車疾馳在回家的路上。天已經完全黑了下來,外麵的一切都凝固在黑暗之中,路邊的樹叢在有限的車燈距離內快速向後麵奔跑著,偶爾有對開過來的車輛,把急切不安的燈光射進眼眸。向東看了看時間,七點零五,側臉問盧傑:“狀態咋樣?要不要換換手?”
“不用,這點兒道。”盧傑說著,一麵活動了一下脖子,說道:“唉,其實人這一輩子就那麽回事兒吧,說有現在還有,說沒很快就尼瑪兒沒了。打能怎麽樣?不打又能怎麽樣?不管發生了什麽,咱還不都得尼瑪兒賴賴巴巴地活著?”
“也是。”向東很奇怪盧傑為什麽一下子轉了話味兒,隻順著他說道:“咱普通老百姓能怎麽樣呢?何況又都入了美國籍了,就說說而已,鹹吃蘿卜淡操心,還把自己緊張得夠嗆你說。像我老婆那樣多好?什麽國家不國家、戰爭不戰爭的,一輩子就有兩件主要事兒:孩子和房子。操,也挺好,也挺樂嗬倒是。”
“唉!”盧傑歎了口氣,猛吸兩口煙,把煙屁股扔到窗外,半天沒言語。
七點十分了,向東忍不住又打開新聞,見還是沒有動靜,文學城上的新聞甚至都不滾動了,整個世界好像都窒息了,都在準備麵臨一場暴風雨的到來。
“哎你說,要是中國真核了日本,老美不會也動核彈吧?呃......正常是不會的。”向東忍不住又說了起來。“那可就慘了,中美兩敗俱傷,讓老毛子撿便大宜了。”
“可能性不是沒有。”盧傑說道:“不過,撐死了互相扔幾顆也就拉倒了,那核彈做出來就是要尼瑪兒扔的,對吧?但大範圍核戰?除非老美瘋了,它尼瑪兒......”
盧傑剛說到這兒,前麵彎道處的燈影裏突然橫竄出一隻野鹿,他來不及刹車,隻“尼瑪兒!”地大叫一聲,擋風玻璃便重重地撞到鹿身上,向四麵炸裂開來,車身隨即失去控製,“砰”地衝出右麵的護欄,向山坡下滾去。
‘完了!’閃念之間,向東毛發倒豎,驚恐萬狀,感到身子像一袋散沙一樣隨車滾動著,黑暗中四麵碎玻璃和斷樹枝亂飛,劇痛隨即傳遍全身,才知道自己在死神麵前根本無能為力,頃刻間,他昏了過去。
不知過了多久,向東在疼痛中蘇醒了過來,覺得渾身如刀割的一般,正不知受了幾處傷。他睜開眼睛,血立刻從眼角流進來,擾亂了他的視線,什麽也看不清。他咬著牙試著動了動雙手,發現左胳膊還能勉強抬起來,但肩膀和脊椎疼痛難忍。向東強忍著疼抬起左手,擦去眼前的血汙,費了好一會兒才弄清楚自己的處境:他還活著,係著安全帶仰麵坐在車裏,周圍都是碎玻璃、碎沙石和斷樹枝。車前燈還亮著,擋風玻璃全沒了,隻剩參差不齊的邊,他能清楚地看見一些樹梢和星星。他全身的重量都壓在後背上,車體應該是豎立起來的。
‘盧傑呢?’向東想轉過頭來看看盧傑,卻感覺脖子疼得厲害,他使了好大力氣,呻吟著、咧著嘴扭過頭,模糊看見盧傑還係著安全帶坐在旁邊。
“盧傑!盧傑!喂?”向東聽見自己沙啞的喉嚨發出艱難的聲音,問道:“你......咋樣?”
對方沒有回答。
“喂!哥們兒!醒醒!我們還活著!”向東借著儀表盤微弱的燈光看著盧傑,見他臉上沒有血跡,麵無表情地坐在那裏,朦朦朧朧好像睡著了一樣,一點反應都沒有。
“喂!盧傑!你他媽......別嚇我!快醒醒!”向東用力抬起左手,抓住盧傑的肩膀搖著。“喂!盧傑!盧傑!”
向東不停地推著盧傑,叫著他的名字,幾分鍾後,盧傑的眼睛慢慢睜開了一半,癡癡地凝視著前方,沒有多少生氣,遲鈍得像個傻子。
“哎我媽呀!可醒過來了!嚇死我了你!”向東這才鬆了一口氣,問道:“你怎麽樣?傷著哪兒了?”
盧傑表情痛苦,嘴唇微微抖動著,說不出話來,他似乎想把頭轉過來,可他的脖頸卻似木雕泥塑的一般轉動不得。過了好一會兒,盧傑才能慢慢轉動眼睛,喉嚨裏發出極其微弱的斷斷續續的聲音,說道:“疼......,我......動...不...了。”
“你哪兒受傷了?看不著啊?”向東費力地抬起手臂,打開頭頂燈,見盧傑臉色煞白地坐在那裏,呼吸短促而微弱,便寬慰他道:“不要緊,過一會兒就好了,你坐著別動,我找找手機,得先打911。”
向東的右腿被變形的車門卡住,右胳膊可能也骨折了,疼痛難忍,動彈不得,他用左手四處摸了一會兒,找不到手機,問盧傑:“你的手機呢?”
“哎吆......,鬥...裏吧...?”盧傑好像恢複了一些意識,微微轉了轉頭,用眼睛瞅著二人中間的車鬥。
向東找出盧傑的手機,說道:“把右手給我,拇指還是食指?”
“拇...指...。”盧傑想把右手抬起來,可那隻胳膊卻似有千斤的重量,紋絲沒動。
向東把手機湊到盧傑的右手大拇指上,開了鎖,然後撥打了911。其實他是不用開鎖就可以撥打911的,隻是這時被摔糊塗了。向東放下電話後,把盧傑的手抓過來握著,感覺他的手冰冷僵硬,沒有一點生氣,便安慰他道:“哥們兒,挺著別睡過去,救護車很快就到,你好像沒什麽外傷,不要緊。”
盧傑痛苦地皺著眉頭,呻吟道:“我......,後...背...,肚...子...,哎...吆...”
向東聽盧傑這樣說,連忙側臉去看盧傑的身上,見他的黑色皮夾克前麵鼓鼓囊囊的,好像裏麵有什麽東西。向東拉開盧傑胸前的拉鏈,見皮夾克下麵的灰色羊絨衫被什麽東西支了起來,周圍一大片血汙,向東揭起羊絨衫一看,驚得目瞪口呆!原來一根腳腕粗細的斷樹枝把車挑在半空中,它從後麵穿透了座椅靠背和盧傑的腰部,從前麵紮了出來。血還在往外滲著,沿盧傑的兩肋流向後麵。
“我操!操他媽的!”向東不知所措,隻顧大聲罵著。罵了數聲之後,小聲對盧傑說道:“哥們兒,這不要緊,肯定不要緊!輸點兒血、住兩天院就沒事兒了。救護車馬上就到,你先忍著,千萬頂住!”
“東哥......,”盧傑氣息微弱地說道:“我...活不了...了...”
“去你媽逼的!別胡說!”向東說道:“你肯定沒事兒,翠萍和孩子們還在家等你呢。咱倆抽支煙,那麵救護車就到了。”
向東說著,一麵四下裏摸自己那半包萬寶路,可摸了半天沒摸著,隨問盧傑道:“你的煙在那裏?兜兒裏?”
盧傑輕輕哼了一聲。
向東去盧傑外衣口袋裏找出煙和火機,一隻手哆哆嗦嗦地往外拿那煙卷,就聽見盧傑說道:“不是...那個...。這邊...口袋...。”
向東見說,覺得奇怪,便又去盧傑的外衣口袋裏掏,結果在貼胸的內側口袋裏找到一包中華。
“東哥...,我...私藏了...兩條...中華...。嘿...,不好...意思...。”
“操,藏就藏吧,不的,咱倆現在哪兒還抽得到中華呀?”向東取出兩支點上了,把一支放到盧傑的嘴裏,忍著滿心酸楚,強裝著笑臉說道:“嗯,還是中華的味兒地道,有一陣子沒抽了。”
“東哥...,還有...一件...對不住...,”盧傑已經沒有力氣抽煙了,他的呼吸極其微弱,任那支點著的煙卷耷拉在唇邊。
向東沒有阻止他,也不再安慰他,隻猛吸著煙,耐心地等他講下去,眼裏湧出淚來。
盧傑停了好一會兒,用幾乎聽不見的聲音說道:“來的...時候...,給...學軍...,你...五千...,我...隻...一...千......”
救護車到的時候,盧傑已經死了,半睜著眼睛僵在那裏。救護人員沿著繩索爬下來,弄開車門,見向東還活著,便往他身上綁繩子。向東又點著一支中華塞進盧傑的嘴裏,含淚說道:“兄弟,你好走,咱們來世再見,來世再見。”
第二天下午,向東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躺在醫院的病床上,渾身纏著紗布,胳膊和腿都被夾板固定著,動彈不得。一個護士在向東床前忙碌著,見他醒過來,笑著對他說道:“噢,你醒了?我去告訴你家人。”
幾分鍾後,病房的門開了,走進來一個女人,滿臉淚痕站在門邊,令向東疑惑的是,來人不是豔玲,而是翠萍。
“你......來了?”向東傷心欲絕,不知道對翠萍說什麽才好,他沉吟良久,用嘶啞的聲音問道:“豔玲他們呢?”
翠萍慢慢走過來,在病床旁邊的椅子坐下來,躊躇著說道:“你還不知道?嫂子和Vikie…...,前天晚上就......,煤氣中毒死了。”
向東聽罷,似五雷轟頂一般驚呆在那裏,半晌無語,想起昨天的事,才知道為什麽盧傑急著要拉自己回來,不禁心如刀絞,淚如雨下,聽見翠萍又說道:“天太冷,空調不太好用,嫂子就點起壁爐,誰知......!”
“Mike呢?他怎麽樣?”
“他應該不要緊,還在監護。”
一個月後,向東帶著胸椎、右大腿骨和右前臂骨三處鋼板出院了,那天,Mike用折疊輪椅把爸爸推出醫院的大樓,扶著他上了翠萍的車,翠萍的兩個兒子也在車裏。他們在路上買了鮮花,便直接開車去往Lynn Valley鎮北山上的一個墓園,對著並排安放在一起的三個墓碑痛哭了一陣。回家後,向東讓翠萍去中國超市買來高香和香爐,又特地帶回來兩瓶二鍋頭和一條中華。向東用硬紙板做了三個牌位,寫上故人的名字,分兩處放了,各擺列鮮花和果品,分別恭恭敬敬地敬上香,又給盧傑這邊牌位前倒了酒、點上煙,開口第一句便是:兄弟,東京被核平了。(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