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車子一步一停地慢慢往前挪動著,到邊境關口的時候,Lilly看見一個邊防警察走到車邊,魏俊仁忙放下車窗,笑著用西語向警察打著招呼,同時遞上四本墨西哥護照。警察擺著譜兒一麵翻看著護照,一麵對照著車裏麵的人,把Lilly緊張的得大氣不敢出。終於,警察把護照還給魏俊仁,然後一擺手,車子才又起動了。
“哎呀,嚇死我了。”Lilly長舒了一口氣。
“沒事兒!”魏俊仁笑道:“你隻要放鬆點兒,別主動招了就OK了。你想啊,墨西哥這鬼地方隻有通緝犯才會偷渡來的,對吧?不過,往回走就難點兒,好在你們有美國護照。”
過了邊境,車子穿過Tijuana的市區,向西一直走到海邊,然後沿著海邊的公路向南行駛。望著右邊美得令人窒息的海景,Lilly的心卻興奮不起來,時空和生活的切換使她一時間還回不過彎來,整個人跟夢遊一般發懵,稀裏糊塗的身不由己。想通知一下鄭通,可看看時間還早,Lilly便隻給他發了“已安全過境”幾個字,不想鄭通的電話馬上就到了。
“過境了!真是太好了!”鄭通在電話那頭兒嚷嚷著:“把電話給俊仁,我要跟他說話。”
“喂?起這麽早?”魏俊仁接過電話笑著說道。
“我說哥們兒!真是太謝謝你了!”鄭通興奮地說道:“我這不是有心事嘛!那什麽,這就算麻煩上你了,這份情我記著,欠你的,以後有機會......!”
“哎哎哎!外道了啊!”魏俊仁笑道:“什麽麻煩不麻煩的,還是哥們兒嗎?啊?要說欠,我欠你的多了去了還!”
“你欠我?我怎麽不記得你欠我什麽?”鄭通笑著問道。
“初一那會兒,幫我寫作業、考試打小抄、撒謊騙我爸,還有咱班那個李娜......”魏俊仁突然停下來,他側臉看看Lilly,又笑著說道:”嫂子在這兒,我就不那什麽。哪一件不是要命的事兒?嗬嗬?有木有?”
“有!有!嗬嗬!有!”鄭通笑得有點兒岔聲了。“你說你那時候!哎呀!蹚上你這麽個鄰居,我算倒了黴了!我是......!哎?你還別說,誰想到?咱班現在,就你出息得最好。”
“出息什麽呀我出息?就混飯兒吃罷了。”魏俊仁笑道:“咱班要講出息,你才是頭一號的!中國科大少年班!牛逼!哥們兒是羨慕、嫉妒、恨呀!”
“那又怎麽樣?到頭來還不是給人家打工?東顛兒西跑的,哪像你?海產品公司的老總!”
“哪裏哪裏!說到底也是個打工的,想跑還跑不回去呢!死挺挺給釘在這個鬼地方了還。”
……
二人這樣投桃還李子地聊著,一片溫馨和氣。Lilly在一旁聽著覺得心裏略踏實了一些,可她望著遠處視力難及的天際,水天和雲霧交融在一起,連君臨上界的驕陽也照不透那份浩瀚和渺茫,忽又心空神去、目光淹滯起來。正在她魂不守舍之際,車子向左轉過一個紅綠燈,走了沒多遠又向右一撥,便停在了一片小區的鐵門前麵,魏俊仁按了一下車上的遙控,鐵門徐徐打開,車子開進大門後向右拐,前麵轉彎處的右手邊,一棟白牆紅瓦的二層豪宅掩映在高高的圍牆和奇花異草之間,魏俊仁按動了另一個遙控器,迎麵的拱頂焊花大門向兩邊滑開,麵包車於是開進大院,轉過樓前一個噴泉,停進了左邊一個車庫裏。
“好了,到家了。”魏俊仁關了發動機打開車門,同時也打開了兩側和後麵的門。“嫂子和孩子們都辛苦了,都趕緊跟我進屋,衝個澡放鬆放鬆。劉姨?劉姨?”
魏俊仁這頭兒喊著,那頭兒就從房門裏走出一個六十來歲的女人,滿臉帶著笑,一路小跑兒,說道:”早聽見車進來了,那麵烤箱裏的東西急著端出來,不的怕過火了。這就是你嫂子?你好你好!哎呀!好年輕漂亮呀!“
“劉姨你好!我叫麗麗。”Lilly一麵往下麵拿著東西,一麵笑著還禮,又回頭對孩子們說道:“快問奶奶好!”
“哎呀!我是這裏的保姆,把我叫那麽老還怎麽幹活呀?”劉姨笑著說道:“也別那麽多講究,都叫我劉姨就行。哎麗麗?包就撂那兒。你們先進門休息去,那些東西等我慢慢給你們倒騰進去。進去進去。”
劉姨在前麵領著,幾個人跟在後麵進了家門。
“我把房間都準備好了,俊仁的東西也都收拾出來了,等下卸空了車就裝他的。”劉姨一麵說著,一麵帶幾個人走過鑲著乳白色大理石地麵的高頂豪華客廳。“麗麗你就住樓下這間主臥,下剩幾個房間孩子們隨便挑,喜歡哪個就住哪個。”
“哎?劉姨?”Lilly停下來拉住劉姨問道:“你剛才說把俊仁的東西搬出去?敢情是我們占了他的房子?這怎麽行?”
“嫂子你別誤會。”魏俊仁在旁邊解釋道:“我本來也不住這兒,我還有一處海景房,小一點兒,離公司......”
“哎呀!那也不行?”Lilly拿起腿就往外走。“不行不行!這樣,我寧願出去租一個地方住。”
“不是,你聽我說嫂子,我是......它這兒吧......”
魏俊仁吞吞吐吐的,劉姨看著著急,就接過來說道:“俊仁你別嫌我多嘴,這也沒什麽難講的,就是俊仁媳婦原來住這兒,跟他鬧離婚,鬧騰了好長一段時間,她人幾個月前已經回國了。俊仁早就搬出去住了,這裏隻不過還有他的一點兒舊東西。”
“嫂子你看,我這也不是什麽光彩的事情,所以大家都不知道。”魏俊仁不好意思地笑著,說道:“這逼到了......你也不是外人,不怕你笑話。”
“唉,笑話談不上。”Lilly說道:“我隻是不想太麻煩你。”
“嫂子你外道了,我這房子空著也是空著,何況你們還給錢。”魏俊仁笑道:“給錢這事兒咱先放著,等我跟鄭通那小子慢慢兒算。我在墨西哥這兒也沒有什麽親人,嫂子你如果不嫌棄,就當我是個親人,安心住在這兒,我求之不得。對了劉姨?你準備麵條了嗎?”
“哎呀!麵條哪裏排得上?”劉姨笑道:“我這裏有烤的鴨子和三文魚,蒸的螃蟹和龍蝦,紅燒野生對蝦,韭菜魷魚花......”
“劉姨,‘上船餃子下船麵’嘛,這碗麵條是不能沒有嘀。”
“噢!對對對!我真是老糊塗了,連規矩都忘了,我這就弄去。”
幾個人正說得熱鬧,門鈴響了起來,劉姨趕著小碎步打開前門朝外望去,就聽見院大鐵門外麵有人用西語喊道:“送貨!我們是送鋼琴的......”
Lilly娘兒幾個就這樣住下了。這棟房子安靜得很,後麵靠海,有私人碼頭和遊艇,後院還有一個遊泳池,居住環境比在加州還要優越。魏俊仁把劉姨留在這兒照顧他們,劉姨也不住這兒,她早晨來晚上走,一周幹六天,收拾家、做飯,勤勤懇懇,無微不至。Lilly打電話跟鄭通詳細說了前後,鄭通對魏俊仁稱讚不已。Lilly又打電話向包括紅梅和珍珍在內的親戚和朋友們報了平安,大家也都為她高興。
再說向東他們,自從9號淩晨離開聖地亞哥之後,一路饑餐渴飲、迤邐顛簸自不必說,12號上午十一點鍾,卡車開進了離邊境城市Delta較近的一個休息區。盧傑停好了車,和向東倆從車頭兩側爬下來,他一麵活動著酸溜溜的後背,一麵打電話給車廂裏的媳婦:“萍兒,我們在這兒可能要尼瑪兒停一會兒,什麽?......哎對對對!前麵就是尼瑪兒邊境,我要給那個印地安人再打一個電話,把介事兒再......嘖!個完蛋玩應兒!你哆嗦個屁!哆嗦它尼瑪兒管用嗎?不跟你說了嘛,它嘛事兒沒有!我早就......行了行了!我沒空兒聽你囉嗦,那什麽,後麵怎麽樣?......嘖!還有嫂子和孩子們呢?光你自己沒事兒就得了?......嗯,嗯,他還小,你得哄著他,你自己先尼瑪兒......!好好好,告訴他我介就買去,每人還有尼瑪兒一罐可樂,哎!介他不就高興了嘛!等下送給你的時候,把垃圾給我準備好......嘖!怎麽又來了?你給我噎回去!個喪氣的玩應兒!”
“東哥你說,我怎麽找了這麽個沒用的玩應兒,本來沒事兒,她尼瑪瑪兒哭哭啼啼的,那不就影響孩子?”盧傑一麵氣憤憤地說著,一麵在手機上找出印地安人的號碼,撥了出去,然後就沉下表情聽著鈴聲,五秒鍾後,對方接了,盧傑的表情一下子亮了起來。
盧傑用天津英語跟對方一通兒“哈囉”、“OK”和“三克肉喂尼瑪兒吃”之後,笑嘻嘻地看著向東說道:“他侄子12點到1點午休,咱別尼瑪兒趕那個點兒去就行。走,買吃的去,你吃什麽?”
“我?Sub就行。”
“還尼瑪瑪兒Sub!我得吃Burger,要雙份肉餅和Cheese的,它頂餓!再來兩罐紅牛,等下得尼瑪兒精神點兒!你不來一罐?”
“不要,酸不溜嘰的,頂得慌。”
“嗬嗬?個揍性。等到了加拿大......”
二人說說笑笑,買了東西送到車廂裏,吃喝得了,抽夠了,去洗手間洗了臉刷了牙,對著鏡子正了正又中又洋、又興奮又緊張、疲憊不堪、吉凶誰他媽知道的表情,回來後給車加滿了油,便才踩著點兒又上路了。
卡車行到離關口還有一邁多遠的時候就跟旁邊的小車分開道,慢了下來,晃晃悠悠往前爬行著。雖然盧傑剛剛確認過,可哥倆兒還是不免有點兒緊張。
“你知道他侄子長啥樣嗎?“向東盯著前麵遠處那一排閃動的黃燈,心裏麵七上八下的。:“上哪兒找他去?”
“長什麽樣兒......?印地安人的樣子吧我想。”盧傑撓著寸頭說道:“老頭兒說把護照和單據準備好了,要的時候給他,然後就尼瑪兒開過去……我給老頭兒發過照片,他應該認得咱們和車。”
“要是碰巧不是他侄子呢?”
“介......我哪尼瑪兒知道?”
卡車壯著膽兒、冒著懵兒停在了檢查站,盧傑掛上空擋,關掉發動機,拔出氣閘,隨著“哧”的一聲尖鳴,一切都安靜下來,可以說連人帶車都屏住了呼吸。
一個高大英俊的邊防警察走到車門邊,向東看那個人不像正宗的印地安人,但也不是白人,齊齊的黑頭發油光錚亮。盧傑笑著“哈囉”了一聲,趕緊遞上手裏的文件。
警察認真翻閱了一下材料,又對照著護照上的照片看了看盧傑和向東,對盧傑說道:“請你打開後車廂,我要檢查貨物。”
盧傑好像突然被人給來了一個大窩脖兒,蜷得上不來氣兒,又回不過彎兒,吭哧了半天說不出話來,可也不能說不呀,隻好磨蹭著解開安全帶,打開車門,心想:‘你好好兒看看我這張臉呀警察大哥,別尼瑪兒走眼了,咱可都提前說得了。’盧傑一麵下車,一麵快速撇了一眼向東,二人緊張的眼神對撞在一起,一下子就把車頭裏的空氣給凝固起來,向東感覺簡直無法呼吸,心裏麵突突亂跳著兩個字:完了!
盧傑跟著警察來到後門邊,他意識不到自己的表情是多麽的尷尬和沮喪,隻是強裝鎮定,費力地轉動著那鏽跡斑斑的似乎很難打開的門鎖,弄出很大的聲響,心下想著:‘都給我藏好了裏麵!可千萬別尼瑪兒出動靜啊!’
盧傑把右麵那扇門開了一半兒,露出那個大箱子來,回頭看著警察,哭咧咧地笑著。警察似笑非笑地看看那個箱子,又回頭瞅著盧傑,問:“這就是你單子上的貨物?”
“呃......對,對。”盧傑含含糊糊地點著頭。
警察似乎很欣賞自己的工作,用墨鏡盯著盧傑,神氣地問道:“這單子上還有兩摞貨,它們在這後麵?”
盧傑幾乎真的要哭出來了,也不知道是點頭還是搖頭,胡亂晃著腦袋,喃喃訥訥地咕噥道:“呃……是,一點點,一點點。”
警察莞爾一笑,露出漂亮的牙齒,嘲弄中帶著娛樂,簡直瀟灑極了,就像蒙麵佐羅正在耍戲愚蠢的警長一樣,說道:“好了,你現在可以關上後門,然後回到車裏等我。”
這真是一個奇跡!盧傑簡直不敢相信這是真的。‘同誌呀這是!’他在心裏歡呼著,麵上卻顯得無動於衷,關上後門之後,還回頭對後麵那個卡車司機遠遠地聳了聳肩,做了一個表情,然後胸有成竹地顛著碎步晃到前麵。
盧傑打開前門,一麵爬上駕駛樓一麵說道:“操你媽的狗雜種,尼瑪兒消遣我呢!什麽叫“有錢能使鬼推磨”?介就叫“有錢能使鬼推磨”!”
“行了?”向東急切地問道。
“敢不行?”盧傑定住了神,撓著寸頭說道:“他姥姥個孫子,開頭兒還裝得倍兒像,歸齊兒怎麽樣?敢不讓他大爺我過去?我尼瑪兒借他一個膽兒!”
印地安人的侄子去了一會兒,回來把文件交給盧傑,很大氣地揮了揮手,就聽見大卡車轟隆隆發動起來,咯吱吱上了擋,雄赳赳氣昂昂地駛進了加拿大。
哥倆兒這個樂呀!向東掏出兩根煙點了,遞一根給盧傑,笑道:“哎我操,剛才看你那熊色,嚇尿了快,臉兒都綠了。”
“我?操!就算他拿槍頂著我腦袋,我也不帶尼瑪兒打唄兒的。”盧傑一麵吹乎著,一麵拿起電話打通了後車廂。“我說啊!過來了!沒事兒了!再有兩個來小時就尼瑪兒到了!”
盧傑這麵講著電話,那麵就有一個陌生的電話打了進來,他估計是印第安人來取錢的,便連忙接了起來,對電話裏麵連說了幾個“Ok”之後掛了,回頭看看向東說道:“好麽,效率還尼瑪兒挺高,說就跟在我們後麵。”
“印第安老頭兒?”向東問。
“不是,聽聲音挺尼瑪兒年輕。”盧傑一麵說一麵從後視鏡裏向後麵張望著。“後麵那輛豐田兒?像,慢頭梢搖的。”
盧傑說著,眼睛開始踅麽路邊,想找一個路基寬敞的地方臨時停車,忽看見前麵左手有一大片商貿區,內有Lowe’s和Costco等熟悉的商場,說道:“那兒吧,敞亮好停車,人多也尼瑪兒安全。”
卡車便從前麵1號公路出口出來,一個大回轉之後,向左又拐回到來時的11號公路上,然後右轉,緩緩地駛進商圈的後道,最後停了下來。
盧傑從包裏拿出一個紙口袋,裏麵有四萬八千美元和八個人的個人信息複印件,其中,偷渡費四萬,綠卡費八千。他拿著紙口袋爬下車頭,向東也從另一側爬下來,見盧傑走到後麵那輛小車旁,站在那兒跟裏麵的人說了幾句話,然後把手裏的東西遞進去,那輛小車便調轉車頭開走了。
“啥人呀那?這麽簡單就把錢給他了?”向東係安全帶的時候問:“後麵那些貨咋給他?”
“他說就放車上,他們自己會來取。”盧傑按下氣閘,掛上三擋,卡車又慢慢啟動了。“小夥子文質彬彬的,架著小眼鏡,看著比尼瑪兒床鋪順眼多了。”
位於溫哥華北部的Lynn Valley小鎮景色秀麗,清爽可人,向東一行人到的時候是下午四點多,盧傑的遠親提前從班上回來,接到電話後,出來站在道邊接他們。到之前,盧傑還擔心住宅區的路進不進得去、往哪兒停、鄰居會不會看見等事情。到了後才發現,這位親戚家自己占了半個山坡,寬敞得要命,周圍全是鬆樹、楓樹等成片的樹林子,連鄰居家的煙囪都看不見。盧傑把卡車就路邊停了,跟向東倆戴上口罩下了車,隔著兩米遠站住腳,對他這位遠親打招呼:“學軍哥!胖了不少你!這是我哥們兒向東,其他的都在尼瑪兒後鬥兒裏。”
“你們好!你們好!”學軍熱情地招呼著。“快讓他們下來呀!悶壞了該。”
“這兒......?大白天兒的,行嗎?”盧傑遲疑地問道。
“嗨!這裏除了山貓野獸就沒有外人。”學軍笑道:“你們來了,多些人氣兒,我們也多幾個說話的。”
“那是那是!”盧傑和向東一聽,趕緊到後麵打開車廂,從裏麵放下一個短梯,然後,大人孩子六口人,陸續從裏麵走下來,經過了近四天暗無天日的顛簸,大家雙腳踩到實地兒上,看著亮眼的藍天白雲,呼吸著叢林間新鮮的空氣,無不暢然欣慰。
“都戴上口罩啊,我們得先隔離十四天。”盧傑向眾人喊了一句,回頭對學軍說道:“哥,今兒咱就見個麵,你領我們到後屋之後,該幹嘛幹嘛去,缺什麽我電話跟你要,咱兩個星期後再尼瑪兒坐一塊兒熱乎,成嗎?”
“好,好。”學軍滿口答應著,一麵領著眾人進了寬敞的大院,繞過迎麵的二層樓建築來到後麵,又有一棟二層樓的房子。“這裏好久沒人住了,幾年前我爸媽來的時候住過,可他們受不了這清靜,勉強待了半年就回去了。樓上有四個臥室,兩個衛生間,樓下一間主臥、廚房還有客廳。條件簡陋些,但水電和爐灶什麽的都還好,網後天來安,你們先將就著,日後住煩了再說。”
“這就夠意思了,還想尼瑪兒怎麽好?”盧傑在樓前站住,跟學軍擺擺手,說道:“得了,你就別進去了,回去跟嫂子說一聲,就說我們暫時不方便去看她。半月後,我們這裏準備一桌,咱們一塊兒尼瑪兒熱鬧熱鬧。”
“好好好。”學軍點著頭折回身,走了兩步又回頭說道:“冰箱裏我都塞滿了,油鹽醬醋什麽的也都全乎,偶爾缺什麽就吱一聲哈!”
學軍回去了,豔玲和翠萍趕緊先打點孩子們洗澡、打地鋪,向東和盧傑則把當用的東西先倒騰回來,然後開始做飯。到六點多鍾,燃燒了一天的太陽才剛豔豔地靠上山頂的時候,兩家人早每人端著一碗熱湯麵吃上了,放鬆的說笑伴隨著“窸窸窣窣”吃麵的聲音不絕於耳。飯罷,女人接著倒騰東西,孩子們各自找舒服的地方安息,向東惦記著國內的情況,便一個人到後門外木頭台階上坐了,疲倦的臉上映著第一個加拿大落日的餘暉,他點上一支煙,打開手機微信,見珍珍早又發了幾條信息,問路上順利不、到了沒有,下麵轉發了一個題目為“戰爭簡訊”的鏈接和幾張照片,打開照片一看卻不是珍珍的,而是一些城市的廢墟,照片裏的景象如同世界末日般淒慘恐怖,令人生畏,許多高樓像木樁子一樣折斷了,建築物傾斜倒蹋,橫七豎八,街區破損嚴重,一片狼藉,遠處有幾處房屋在著火,濃煙滾滾,照片下麵又有一句話:認出哪兒了嗎?北京王府井和西單。
向東估計豔玲他們暫時出不來,便直接撥打了珍珍的電話,可手機屏幕顯示連接困難,打不過去,於是就隻好試著發短信:我到了,挺順利。電話打不通,你在哪兒?
五分鍾後珍珍回:剛到保定,在臨時醫院。能發信息已經不錯了,來的路上連信號都沒有,很多城市和設施都毀壞了。
向東問:你咋樣?
珍珍回:還活著。
向東見珍珍這樣說,有點兒慌了,忙問:你什麽意思?傷著了?
珍珍回:沒有,隻是死人見得太多了!慘呐!
向東使勁兒吸了一口煙,忽覺得手指頭被灼得疼,看那煙時,已燒到過濾嘴了,忙扔到地上踩滅了,恨恨地小聲罵道:“媽個逼的,挑事兒的都該死!” 然後又在手機上寫道:你沒事兒就好。大鵬和孩子咋樣?
珍珍回:還好。他爸死了,媽媽兩天聯係不上。我得忙去了,你多保重。
向東見說,趕緊回道:你也多保重!遇到信號好的地方能打個電話最好。再多發幾張照片,你的。
珍珍回:嗯。走了。
向東又寫道:輕點兒得瑟!盡量躲避點兒!
對方沒有信息回來了。
“抽悶煙兒呐?”盧傑的聲音從背後傳來,向東回頭看見他拎著一瓶瀘州老窖和兩個水杯,走過來坐在旁邊。
“唉!媽的,還是聯係不上我大姑娘,從她走後電話就打不通了,短信、Email也不回,要命的真是。”向東無奈地搖著頭,回頭看著盧傑苦笑道:“還淨挑這好的整?就那麽幾瓶,不留著給年、節的時候?”
“今兒這日子還不喝點兒好的?我這一溜道兒淨尼瑪兒想這口兒了。”盧傑說著,歎了口氣,又道:“你惦記著她,她才不惦記你呢。這就叫‘兒行千裏母擔憂,母行千裏兒尼瑪兒不愁’。”
盧傑說著,擰開瓶蓋,給兩個杯子各倒了兩指的底兒,舉起杯子,笑嘻嘻地說道:“來!為尼瑪兒偷渡成功,幹!”
二人一仰脖兒灌了下去,透過醇香的玻璃杯底,天邊絢麗的晚霞閃進向東迷茫而眷戀的眼底,讓他想起珍珍潮紅羞澀的臉,這份濃濃的思念隨著炙熱的烈酒被硬生生咽到肚裏,在心下翻滾著,在胸口和鼻翼間衝撞著,嗆出了熱辣辣的一汪淚水。他閉上眼睛搖搖頭,想像著珍珍現在可能頭發散亂,滿身滿臉都是灰塵和血汙,心下責問蒼天道:‘這到底會持續到什麽時候?我何時能再見到珍珍?’
“唉,也不知道你們沈陽怎麽樣了,天津是肯定尼瑪兒嗝屁了!”盧傑說著,又往杯裏各倒了一些白酒。“我前兒還跟老太太通過語音,昨兒就尼瑪兒斷線兒了。上道前,我妹來短信說大家都做過防空演習,也可能現在都在尼瑪兒防空洞裏,唉,但願吧。我那時候那麽勸她,說趕緊帶老媽兒到內地鄉下躲一躲,不信我的!你說天津離北京那麽近,又靠海邊兒,不先尼瑪兒打你打誰?......”
向東也不說話,隻顧悶悶地喝酒,沒一會兒功夫,疲勞的神經在酒精的作用下便提振不起來了。天完全黑了下來,星月在昏花的眼中閃著破碎而淒慘的的冷光,向東看不清盧傑,也看不清自己,他忽然有一種頹廢而悲涼的感覺,感覺自己就像行屍走肉一般,沒有任何存在的意義,更確切地說像隻失了巢穴的孤鬼,瑟瑟地苟且在天邊的叢林荒塍之間,能做的除了惋惜就是歎息。
再說紅梅一家人,自從那天離開家之後,按照警察局示意的路線圖,沿8號換40號高速公路向東,走了四個多小時,經過的多是荊棘遍地的荒漠野嶺,期間偶爾會看見帶加油站的小鎮,他們也不敢下去走動,因為在當前這個特殊的情況下,這些劫匪猖獗的沙漠地帶是見不得中國人的臉譜的。在路上,紅梅還跟Lilly斷斷續續通過微信語音,可沒到保護區之前信號就斷了。
保護區的提示牌子老早就在道邊出現了,白底黑字,寫著“16號保護區,前麵20邁右轉”。光明家兩輛車向右拐下那個出口後,又按照箭頭的指示方向開了十幾分鍾,盡是坑坑窪窪的土路,兩邊是望不到盡頭的碎石和堿土,幹烈的陽光下,除了稀疏的仙人掌、風滾草和Joshua Tree等沙漠植物之外,幾乎看不到其它什麽生命的跡象。後來,車子上了一個山坡,然後向右一轉,前麵地勢低緩的曠野上出現了一大片居住區,建築一水兒是一層的,密密麻麻的挨排兒擠在一起,一眼望不到盡頭,沒有任何城市的綠化和裝點,窄窄的街道橫平豎直,四周用雙層鐵絲網攔著,鐵絲網外圍有一些應該是軍營的臨時建築,周圍有許多越野軍車。這片居住區的右麵是一大片停車場,有成千上萬輛車停在那裏。
“嗬嗬,到了,好個度假村!”光明想提攜一下自己和大女兒萎靡不振的心情,笑著說道:“在這裏,我們將衣食無憂,每天都是假期,更主要的是,這裏沒有任何種族矛盾,也就沒有戰爭。”
茜茜沒說話,隻是咬著嘴唇凝視著窗外,她已經不是小孩子了。
說話間,兩輛車已經下了坡,慢慢開到了大門口,在一個用中英文寫著“歡迎來到16號保護區”的大牌子前停了下來,前麵已有幾輛車排在那裏。一家人下了車,雖然外麵空氣炎熱,但畢竟可以伸直了腿放心走動一下,覺得倒也透一口氣。光明戴好口罩,向門房裏一個穿軍裝的白人士兵走過去,說道:“你好,我們是來報到的,請問廁所在哪裏?”
士兵麵無表情地看了光明一眼,用下巴超側麵指了指。
光明順著他下巴的方向側臉看去,見門房後麵不遠處有四個藍色的移動廁所,旁邊還有兩個移動洗手池。
光明禮貌地說了聲“謝謝”,就轉頭朝那麵緊走過去,那種臨時廁所他以前從來沒進去過,想想就覺得惡心,不過在目前這種狀況下,不在野地裏解決內急已經算是夠文明的了。
完事後,光明在洗手池那兒認真地洗了手,好在那裏洗手液和擦手紙都齊全,才和家人們一起走進了“歡迎中心”的前門。
所謂的“歡迎中心”不過是一排移動板房,但裏麵的空調卻很涼快,製冷設備很高效地從外麵榨取了冷空氣吹進來,卻把更熱的風散向四周,管它外麵熱到什麽程度,其實細想起來,國與國之間的關係也大抵如此。
“你們好!歡迎來到‘保護中心’!”一張塑料折疊桌子後麵,一個黑頭發、黑眼睛的士兵拿起溫度計給每個人測了溫度,同時很官腔地跟紅梅幾個人打著招呼,聽起來顯然他是這裏的主人,他同樣沒帶口罩,不知道是什麽人種,像是中東人,又像是意大利和墨西哥人的混血。“請出示身份證。”
光明把四個美利堅合眾國加利福利亞州頒發的、駕照和身份證合一的、彩色高清並帶有激光防偽技術的塑料小卡片遞了過去,非亞裔士兵接了,一字排在麵前,對照著上麵的信息,手指頭笨笨磕磕地在電腦鍵盤上敲打著。紅梅在旁邊看了,心裏悶悶地詛咒道:‘該死的戰爭!我們年紀大的倒也罷了,隻可惜了茜茜和妮妮,兩個受過良好教育、聰慧伶俐的名牌大學的高材生,竟落到這麽個鬼地方來受這些低素質人的管製。’
“嗯,所有信息都正確,很高興你們在截止日期之前到達。”那個黑頭發、黑眼睛的士兵說著,一麵拿起幾張紙,用透明的黃色筆在上麵做了幾個記號,對光明解釋道:“這裏是你們預約的住所,H區117號。你們卸下東西後,要把車停到這一片停車場去。這裏是公共浴室、洗衣房和廚房,食材按人頭發放,廁所和垃圾箱在傍邊,每10戶算一個單元,大家共用這些設施,怎麽用你們須自己商量協調。H區的活動中心在這裏,有一台電視、一個籃球場地和一些健身器械。整個16區設有一個急救中心,在我們這間辦公室的後身。”
“嗯,聽起來還不錯。”光明笑著,抬眼看了看旁邊也在辦手續的中國人,回頭問兵蛋子:“哎?全美有多少個這樣的保護區呀?”
“全美我不知道,加州周圍有16個,我們這裏是最靠南麵的一個。政府為了保護你們華人,可是花費了大量的人力和物力。”兵蛋子麵露得意之色,好像他就是美國政府的軍代表。“下麵這些文件是保護區的管理條例,你們要仔細閱讀。另外,保護區需要很多義工,這是各類工作的明細,等你們安頓好了之後可以到這裏報名,比如朱先生和你女兒就可以來醫院報名工作,我們會幫你們申請臨時行醫執照......”
光明一家就這樣在保護區落戶了。他家住的就是一個兩室的活動板房,由於地勢不平整,房子朝一麵傾斜著,房子沒有門鎖,每個房間隻有三米乘三米的大小,沒有床,沒有空調,房間裏除了一扇窗戶之外,唯一的設施就是屋角上的一個十五瓦的小燈泡。光明一家一麵往裏搬東西的時候,左鄰右舍的中國人就都陸續過來見麵了,左麵的鄰居是一對開餐館的福州人,男的叫林偉宏,女的叫鄭琳,兒子叫豆豆,才五歲,很可愛的圓嘟嘟的小胖臉。右麵一家住著三代人,老兩口是山東人,都六十多歲,是來美探親滯留下來的,男的叫戴衛國,是退休的高中校長,女的叫王麗娟,是退休的高中語文老師;小兩口不到四十歲,男的叫戴程遠,加州長灘煉油公司的技術員,女的叫肖建紅,開網店的個體戶,兒子八歲,叫Jason,女兒六歲,叫Ashley,兩個孩子看起來都很聰明伶俐。再往外麵數的鄰居光明一下子還記不住名字,祖籍天南地北的,職業也是五花八門,不過,有一個曾是警察的小夥子給光明的印象較深刻,姓王,很結實的樣子,老婆是個台灣人。
隨車帶過來的東西很快就卸下來,堆在兩個房間的角落,光明跟茜茜倆把車停到了停車場,剛走回來,就見鄰居小林站在門口抽煙,看見光明父女倆走過來,嘻嘻地笑著說道:“老朱,我這樣稱呼你太不講究了,不過咱倆這年齡差得有點兒......我不知道叫你大哥好呢?還是叫大叔?你喜歡哪一樣?”
“哼,你這小子。”光明笑道:“叫我大哥吧,聽著還沒那麽老氣。”
“可你女兒也沒小我幾歲呀,我又有點兒......嘿嘿。”小林撓著寸頭,不好意思地笑著。
“你們就互相叫名字吧,怎麽方便就怎麽來。”光明指著小林笑道:“你這人兒講究還挺多。”
“朱大哥,咱這住得也太近了,我是想說,我抽煙,你們也躲不開,真是不好意思。”小林笑道:“我老婆跟我說,讓我去籃球場那麵抽去,我說為了抽一支煙要走出去十分鍾?那我還不如不抽了。”
“你還別說,我真覺得你最好別抽了。”光明笑道:“不是為我們哈,純粹為你著想,從一個醫生的角度。”
“嘿嘿,大哥說得對,我也正考慮要戒掉呢,這廂下,還真就抽不起了。”小林認真地點了一回頭,抬眼問光明道:“晚飯想吃什麽?麵條還是米飯炒菜?我這就做去。”
“嗯?”光明聽了一愣。“你......?”
“我們先到的這幾家商量了,與其說各做各的,不如吃大鍋飯得了,每家輪一個星期做飯,做什麽大家就吃什麽,就當我們提前進入共產主義了。”小林笑著說道:“就先從我開始,不好吃大家提意見。”
“嗯,這個主意好。”光明點著頭說道:“隻是這疫情期間,操作得格外小心,那些外麵來的食材上就有可能帶毒。”
“知道,大家也都這麽說,我一定戴口罩、勤洗手,好在我們都是熱食物,又有一次性餐具提供。”小林說道:“我們有雞蛋、雞肉、幾樣蔬菜、米、幹麵條和油鹽等調味品,還算不錯。”
“那就麵條吧。”
光明一家在保護區的第一頓飯是雞蛋西紅柿湯麵,熱熱乎乎的,吃得挺得勁兒。雖然沒有飯桌和椅子,也沒有講究的餐具和亮麗的燈光;雖然沒有電視節目作背景噪音,也沒有歡顏和笑語使人開懷,可福州人的這一頓湯麵讓每一個新到這裏的中國人都感覺到一種群體的力量在默默地支撐著自己,無論在天涯海角,無論環境多麽惡劣,無論遭遇多麽不幸,有了它,你就會感到溫暖和塌實,就不會輕易就倒下,也不會半路放棄,這種力量就像由滴水匯成的黃河和長江,雖樸素自然,卻有著千古不滅的、無法阻擋的勢能。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