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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醒時分(二)

(2021-01-04 20:08:28) 下一個

                                                                      二


 

2020年6月2日下午4點多鍾,南加所有居民的手機幾乎在同一時間收到一條災難警報:本地區從當晚6點鍾開始宵禁,一直持續到3號早晨6點鍾。紅梅正拿著酒精噴壺和紙巾到處擦著,看到手機上的這條信息,趕緊給光明發了一個短信,提醒他宵禁的事情,囑咐他下班後早些回來。然後,紅梅又來到幾個微信群裏瀏覽了一圈,裏麵無非是關於弗洛伊德之死以及各地抗議遊行的一些評論,有的說那個警察根本就是個殺人犯,是個種族主義者,整個美國就是一個種族歧視的醬缸,大家都深陷其中,都死命地互相仇視著;又有的說那個弗洛伊德就是個十惡不赦的罪犯,渣子一枚,卻被弄成像個民族英雄,黑人也真是可憐又可悲;還有的說你們知道什麽?這是民主黨人在後麵串掇得,就是為了給特朗普好看;然後又有人說這不是胡說嘛,明明是特朗普想把局勢搞亂,讓世界人民都看一看Obama那些同類們打砸搶的本性;甚至還有人說你們瞎掰掰什麽?這明顯是我地下黨搞得,美國終究是會姓“社”滴......紅梅看了一回,順便發了幾句提醒大家小心的話,珍珍的電話這時打了進來。

 

“喂?梅姐,跟你打聽個事兒,有時間沒?”珍珍的聲音聽起來六神無主的。

 

“有,你說。”紅梅從冰箱裏拿出三塊真空包裝的野生三文魚和兩捆青菜放到水池中。

 

“就是我爸的事兒。”珍珍幾乎要哭了。“才剛知道的。”

 

“你跟他通上話了?”紅梅站在水池邊,眼神滯留在黑金沙大理石台麵上。

 

“不是,他還是不接,我想可能還不能說話,我哥嫂也不接。我想起我嫂子她表妹是醫生,我們倆一個班待過,就從同學那兒找到她了,是她幫我從側麵問出來的。”珍珍的眼淚流了下來,她拿起一張餐巾紙蓋在臉上。“醫生打開一看,不是肝和膽管的事兒,是胃跟十二指腸交接的地方,唉,給轉移到那兒了你說。她說手術還算成功,膽也摘除了,如果恢複好的話,應該快出院了都,可偏偏膽管又堵了,現在還靠引流,什麽也吃不下,進去一點東西都得倒出來,這前後都兩個多月沒進食了,可怎麽好啊?瘦了三十多斤呐!什麽人受得了啊!年輕人也不行啊!嗚嗚......遭罪了我爸!”

 

“珍珍?珍珍?你聽我說。”紅梅其實也不知道該說什麽,珍珍的遭遇讓她想起早已過世了的父母,心裏隱隱作痛起來。“膽管......應該不是什麽大事情,我想,等你爸爸身體恢複好了,做個修複手術就可以了。轉移到胃和十二指腸那兒,我覺得比到膽管上可強多了,存活幾率大很多,所以,你應該高興才是。”

 

珍珍聽後,稍稍平靜了一些,可馬上又抽泣起來。“可我爸他吃不下東西,全憑輸液,上哪兒恢複體力啊!這樣下去,瘦也把人給瘦沒了!”

 

“珍珍?珍珍?你先別哭,等下光明回來,我問問他,應該不會像你想象得那麽糟,你......。”

 

又是一陣刺耳的宵禁警報,衝斷了紅梅的講話,她趕緊把手機從耳邊挪開,皺緊眉頭看著屏幕,直到噪音消除,發現通話斷掉了,忙打了回去。

 

“喂?珍珍,我是想說,你著急也不解決問題,這麵家裏、店裏的一堆事兒,能扔給大鵬一個人嗎?就算你能回去,落地兒就得先隔離,半個月、二十天的也見不著麵,反倒給家裏人添亂子。上海的腫瘤醫院是全國一流的,相信他們最終會有解決辦法,你就放寬心。”紅梅覺得自己剛才這幾句話應該是走了對方的心,因停了片刻,接著說道:“哎珍珍,今晚兒宵禁,外麵亂得很,你們不早點兒關門回家?”

 

“知道了。”珍珍把憂慮從遠在上海的父親那兒移到當下,她擦去眼淚,歎了口氣說道:“唉,什麽世道啊這是,沒一樣順心的。”

 

向東自從四月底見過一次珍珍後,就一直沒再見著她,二人隻是偶爾打個電話而已,幾次約好了見麵,都是被這事兒、那事兒給耽誤了。這天下午,他剛從那個白人老太太家出來,憋了一肚子鳥氣,上車後點上一支煙,用手機給珍珍發了一個字母過去,珍珍很快就把電話打了過來。

 

“喂?你這是往哪兒去呀?”為了隱蔽點兒,珍珍剛剛在微信裏把曲向東的名字改成了Jennie,並找了一張長毛哈巴狗的照片讓向東給換上,如今她看著這隻哈巴狗憋不住想笑。“哪裏又找到狗糧了?哈?”

 

“哪裏有什麽狗糧?個老不死的老太太。”向東可能還不知道一些網絡用語,對“狗糧”這兩個字沒什麽反應。“媽的,快成棺材瓤子了還不積德,翻臉比脫褲子都快。”

 

“喲,好著好著鬧掰了這是。”珍珍關上兒子房間的門,輕輕走下樓梯,一麵小聲笑道:“老太太也值得你......?”

 

“惡心我吧你就!”向東狠吸了一口煙,憤憤地說道:“幹活兒的時候說得可好了!Honey長、Honey短的,可要結賬的時候就撂下那張老臉了,到處挑刺兒,又說一個人幹了兩個星期的活兒為啥要收八千五的人工,你這不無賴嘛!是不?當初覺得劃算你才簽的字,樂得屁顛兒的,跟撿了個狗頭金似的,今兒又嫌貴了!兩個星期怎麽了兩個星期?我快慢關你屁事兒?”

 

“是那個翻新洗手間的活兒?”珍珍來到廚房,拿起水壺盛滿水,往幾盆植物裏麵澆了些水,一盆卡特蘭開得正好,三朵噴香舒玉的白花中間,三個飛邊兒紫色唇瓣嬌豔欲滴、性感十足,美得叫人心醉。“早晚都得抹下臉兒來,你不都有思想準備了嘛。”

 

“有是有,可還是忍不住想罵娘。”向東激頭掰臉地把車開出小區出口的時候,差點兒撞到一個騎自行車橫穿馬路的老墨,他趕緊一個急刹車,按著長喇叭,衝那個王八蛋的背影大聲詛咒著:“急著送命去啊?媽的爛命一條!早晚得撞死!”

 

珍珍皺著眉頭把手機從耳邊拿開,衝屏幕搖頭苦笑著,她認識向東快兩年了,早已習慣了他的這種粗魯,畢竟人生在世有太多的無奈和憋屈,連她自己有時也忍不住想要發泄幾句。

 

“我想,即便把警察叫來也不會怎麽樣,媽的,明天看情況再說吧。”向東把語氣緩和下來,問珍珍:“哎?明天下午出來一會兒唄?多久沒見了都?想你了。”

 

“呃......”珍珍放下水壺,沉吟了片刻。“明天還真挺緊張......”

 

“啥不做也行,就見個麵,隔著口罩親一親,嘿嘿,我保證,隻要你別胡來就行。”向東嘻嘻地笑著。

 

“誰胡來?還不是你?個賴皮。”珍珍笑著給波斯貓加了一點貓食和礦泉水。波斯貓蜷著爪兒,弓著背,絨球也似蹲在拉門邊,夾著藍眼睛遠遠地瞅著珍珍,它早已煩透了那些乏味的有機貓糧,正琢磨著什麽時候能再來一頓煎三文魚。“下午三點?還在那個韓國店前麵吧。”

 

“行!我先去她那兒收了尾就找你去。想死我了快!”

 

第二天早上,向東先去那個外賣店工地看了看,對做油漆的師傅交代了幾句,然後便開車往那個白人老太太家趕來,今天隻剩一些收尾的小活兒,像開關和插座、把手、燈、水龍頭和密封矽膠等,所以向東沒帶師傅,估計自己三五個小時就搞妥了。

 

到中午十二點多的時候,老太太的兒子回來了,以前向東過來的時候,跟他見過幾回,好像他也住在這兒。這人四十來歲,騎著一個Harley,五大三粗的身材,紋身從腿肚子一直繡到耳朵後麵,胡子和頭發亂糟糟的連在一起,覆蓋了大半個腦袋,大黃眼珠子,四肢毛茸茸的,打冷眼跟向東一比,他簡直就是人類進化過程的中間狀態。

 

向東這邊一麵拿膠槍打著矽膠,一麵忽然又琢磨起了小說的事兒,心想到底應該從哪兒開始呢?主線是什麽呢?將會是怎樣一個結尾呢?想了一回沒什麽主意,回過來又覺得自己是不是太不靠譜了,就一國內學物理的本科生,還夢想著寫什麽小說?這不是跑偏是啥?中年危機了吧?還是收一收心,想法兒掙點兒錢養活老婆孩子才是正經......向東的內心正沒高低地胡亂踅摸著,耳邊就聽見那個人猿在說話:“你是個中國人?”

 

向東真的很不情願弄髒自己的視網膜,心的話:‘你媽逼管我是哪裏人。’他不得已把臉轉向人猿,簡單地點了一個頭,麵無表情地蹦出一個字:“對。”

 

人猿喝了一口啤酒,挺了挺圓滾滾的肚子,好像有一種優越感,的確,按照叢林法則,體型肥壯的動物都會有這種愚蠢而野蠻的優越感。

 

“室內裝修很賺錢嘛,是吧?”人猿掐著滾腰站在過道處,臃腫的身體與相對狹窄的長方形門口極不相稱,他真應該住在一個進口呈圓形的、大一點兒的山洞裏。

 

向東強迫自己的表情肌肉把嘴角扯起來,用笑的形式說道:“其實沒多少,也很辛苦。”

 

“哈!”人猿嘲笑道:“那些媽的建築工人不比你辛苦?他們一個月才賺四千。”

 

向東不想接這種挑釁性的無聊的話茬兒,便不做聲了,埋頭隻顧做自己的事情,心想得趕緊點兒,等收錢的時候指定還得費口舌。

 

人猿又自己說了一起兒,見向東不願意搭理他,便提著空酒瓶子回廚房去了。向東這麵都做完後,拾掇了工具和場地,到卡車上取出工程合同,回到老太太家前門外,衝裏麵喊道:“對不起女士!Hello?”

 

看見老太太從裏麵走出來,向東忙堆上一副笑臉說道:“女士,工全部做完了,你看看有沒有什麽問題,如果沒問題的話,請在這個地方簽個字,然後把餘款......”

 

老太太皺著眉頭站在那裏沒接茬兒,隻見她的人猿兒子從廚房那麵走出來,喘著重重的酒氣,對向東說道:“我們不滿意你的雞巴工作,不想簽字。”

 

“有什麽地方不滿意的你可以指出來,我可以幫你......”

 

“都他媽不滿意!”人猿扯著嗓子嚷嚷起來:“油漆刷得不均勻!那個狗屁顏色也不是我們要求的!洗手台子質量也不好!最糟糕的是瓷磚!每一塊瓷磚鑲得都不平整!我要你把它們都拆下來重新裝!材料費要你自己出!”

 

“哎哎?那怎麽可能嘛!”向東火往上拱,聲音也高了起來,但轉念一想又覺得不值得,跟眼前這兩個畜牲哪有什麽理好講?因壓低聲音說道:“這樣吧,我給你們打個折,減掉一千,隻要四千五就......”

 

“去你媽的!誰他媽會再給你錢?”人猿喊道:“我要你都拆掉重新做!不然的話,你就要把我付給你的材料費和人工都返給我!”

 

向東簡直氣瘋了,他喘著粗氣,掏出手機說道:“不給是吧?我叫警察來,看看他怎麽說。”

 

鄰居家一個白人老頭聽見外麵吵鬧,打開前門走出來,覷著眼,站在門口朝這麵望著。

 

向東這麵剛撥了一個9,人猿便衝過來搶他的手機,向東忙往旁邊躲閃,並順勢一推,笨重的人猿“呼嗵”一聲撞在門框上,撞破了前額,血登時流了下來。他用手抹著臉上的血,回頭怒吼著揪住向東的衣領,大拳頭劈頭蓋臉地打來。向東被打得滿眼金星,雙耳搖鈴,鼻口竄血,手機掉到了旁邊的草叢裏。他也發起瘋來,不顧一切地伸手薅住人猿的頭發,連踢打帶抓咬,跟他扭作一處對命。

 

鄰居老頭見勢頭不妙,忙回屋撥打了911,再出來看時,見二人還是扭做一處,你一拳我一腳地廝打著,跟兩個血頭公雞一般,向東隻剩了一隻鞋在腳上,人猿則光著雙腳,各自都是一臉一身血。

 

跟人猿相比,向東身量小,被近距離攏住,的確挨了許多好打。兩人這樣又鬥了幾分鍾,向東被打急眼了,隻見他掙開人猿,轉身就往卡車方向跑,踮著腳兒倒也迅速。人猿哪裏肯放?乍撒著胡子,抖著肚腩在後麵緊追。向東奔到車後麵,從鬥裏拽出一把大老虎鉗子,朝猿人伸過來抓他的手臂“撲”的就是一下子,疼得老小子“嗷嘮”一聲,磨頭就往回跑,慌亂之間錯過了家門,隻好沿著小區街道向前奔去,沒跑出二十米遠,前麵拐角處一輛警車閃著燈轉了過來。

 

警察一看這局麵,急忙停下車,打開車門,一邊一個躲在車門後用手槍指著向東,大喊道:“停下!快停下!放下武器!趴下!”

 

瘋子一樣的向東被警察的喊聲驚醒了,他止住了腳步,扔了老虎鉗子,臉朝下趴在地上。一個警察走上來,用膝蓋頂住向東的後背,熟練地把他的手腕子擰到後麵,戴上手銬,前後搜了一遍身後,把他從地上拽起來,推到警車旁邊站著。

 

“這個狗娘養的!一直追著我打!他想害死我!”人猿在一邊嚷著,挺著血糊糊的毛臉,好像那就是鐵證。

 

“他想賴賬!是他先動手的!”向東怒吼著,他的嘴已變形了,門牙鬆動了一顆,所以口齒不甚清楚。他的臉腫了起來,隻有一隻眼睛能看人,又被汗和血模糊了視線,也不知道都傷了哪裏,渾身上下都是血,這種猙獰的外表加上嘶啞的吼叫使他看起來真像一個恐怖的殺人狂。

 

警察才不聽向東的分辨呢,眼前的事實真是再清楚沒有的了,其中一個按著向東的頭就把他塞到了警車後座上,一麵背誦著他的台詞:“先生你被逮捕了,你將被送到警察局裏臨時關押起來,聽候處理。你有權保持沉默,你現在所說的每一句話都將在法庭上作為證據......。so, you better shut the fuck up. ”

 

向東被帶到局子裏去關了起來,由於沒錢請律師,法庭給指派了個會說漢語的台灣律師為他辯護。這名台灣律師不能說不幫忙,但對方多會說呀,撒謊吊猴、撒潑放刁絕對是他們的專長,還有鄰居老頭和警察做證人,結果自然是向東輸了,不單拿不回那五千五百塊錢的工程餘款,還要罰款兩萬八給對方作為材料和人工補償,另外,再判拘留六個月,永遠不得接近人猿母子極其財產一百碼。

 

牢獄期間,豔玲每星期都領著孩子來探視向東,像對待一個戰鬥英雄一樣,帶給他吃的、用的,當然還有中華煙。跟向東“同窗”的是個老墨,三十來歲,濃眉大眼,一張娃娃圓臉上頂著濃密的黑卷發。他人挺和氣,整天樂嗬嗬的,他跟向東說已經進來三回了,原因都是倒騰大麻,他開導向東說被多抓幾回是好事兒,能不斷修正自己,總結經驗教訓。就拿他自己來說,這次才真正想明白,以前那都是胡鬧,等來年再出去的時候,他就準備去新墨西哥州去做正經生意,就是種植和加工大麻,並邀請向東也一起幹,他說塑料大棚和烘烤設備要從中國進口,而提煉大麻油的技術和設備得說墨西哥比較在行,致於銷售這塊兒就需要中墨通力合作方可做大等等。總之,向東在這六個月的時間裏,滿耳朵眼兒和腦子裏都被灌滿了與大麻有關的信息,成了大麻專家,好像如果他把這一身光溜兒的黃皮扒下來,換上一副油麽哈的細黑皮,他就是一個地地道道的南美人。

 

向東這六個月的牢獄生活倒也不壞,可以說是好壞參半,不方便的事情主要是不能掙錢、不能花錢、不能回家和喝酒等,好的方麵是他被硬性地同外麵世界的庸俗與煩惱隔離開來,每天都有大量的時間,於是,他真的就要來筆和紙,開始寫東西。開始的時候,幹了二十幾年粗活兒的他如何能輕易寫出東西來?覺得拿筆竟然比使榔頭還要別扭十倍,腦子就像鏽死了的軸承,盡管如此,慢慢的,先從個人的經曆入手,向東還是逐漸寫出了一些片段,並從中找到了極大的樂趣,有時有感而發,還能湊出幾句順口溜。到出獄那天,他竟然帶著包括一些零散的回憶錄和十幾首短詩在內的四百多頁草稿一起走出了監獄大門,甚有成就感。這裏摘錄出幾首有趣的順口溜供大家一笑。

 

其一:

 

冷月黑風霜滿山,

寒衾孤枕鐵柵欄。

夜鶯啼來鬆濤緊,

一樣獨處兩樣難。

 

其二:

 

一簇黃花山野間,

十日八日花不見。

莫道明年花再發,

爺已不在這裏邊。

 

其三:

 

作息規律衣食有,

不用養家不用愁。

閑來舞文又弄墨,

長居於此應益壽。

 

其四:

 

東隅一仗吃辱殺,

失了飯碗又丟牙。

會當重出江湖日,

同窗一處種大麻?

 

有趣不?其實,對於向東來說,吃喝也好,舞文弄墨也罷,這些都不是什麽要緊的,最要緊的事情是見不到珍珍。剛開始的時候,二人通過幾次電話,珍珍還張羅著要去看他,讓向東給擋住了,他不想讓珍珍看見自己坐牢的寒磣象,說幾個月就出去了。後來,二人突然就聯係不上了,監獄的電話很難能輪到一次,打通打不通就限五分鍾,向東三番五次打過去都直接是留言,心下越來越擔心和煩悶,畢竟二人半年多沒見麵了,而到如今又竟然連聲音也聽不到了。後期,有一次盧傑來看他,向東就把珍珍的電話號碼和家庭住址給了他,要他想辦法聯係到她,可十幾天後,盧傑告訴向東說找不到人,電話也不接,家裏好像也沒人。向東聽了便有十二分的不快,心想:‘人還能蒸發了不成?糊弄我吧你就,鬼知道你使勁兒了沒有。’

 

向東出獄的第二天就去找大鵬了,車一拐進停車場的時候他就愣住了,見大鵬的飯店招牌已經被摘掉,下麵窗戶上貼著出租的招牌。

 

‘黃攤兒了!租約也沒到期呀?定是出啥事兒了。’向東著急了,忙調轉車頭往珍珍家開去。

 

向東的車漸漸駛近珍珍家的白色院門,他不敢冒然停車,隻慢慢開過去,一麵快速往裏麵瞧著,見院子裏的花草都長得過於繁雜,似乎沒人居住的樣子,心下疑惑,正沒頭緒處,見鄰居家一輛淩誌吉普拐進車道,下來一老一少兩個亞洲女人,忙停了車,戴上口罩走下來,向那兩個女人招呼道:“喂?你們好!中國人嗎?”

 

“是呀,你好!”年老的女人熱情地回應著,口音一聽就是台灣的。年輕女人沒說話,隻正了正口罩,拘謹地原地站著,看著向東。

 

“呃......打聽一下,你們認識對過兒那家中國人不?”向東用手指著珍珍家的鐵門說道:“他們是我的朋友,怎的聯係不上了呢?搬走了是?”

 

“上個月回中國了,什麽時候回來不確定。”老太太和善地說道:“他家先生走前還特地過來打招呼,請我幫忙料理一下子房子。之前,他們家發生過一些事情......。”

 

原來自打向東進去之後,弗洛伊德被殺事件繼續發酵,遊行發展成了打砸搶燒,全美乃至全世界的白人主政的資本主義國家裏都相繼爆發了類似的所謂反種族主義運動,人們舉著“BLM”以及各種與事件相關的牌子上街遊行,喊口號,製造混亂,擾亂社會秩序,其中一些人便伺機打砸搶,他們搶名牌店、珠寶店、超市、銀行等,美國有些地方的暴徒們甚至還計劃要大規模洗劫高檔住宅區,但因為各家都荷槍實彈全副武裝,警察局又增加警員防範,所以到目前為止,還沒有上演這種慘劇,不過,全美上下已是呐喊聲一片,各個想保持政治資本的、撈政治資本的、虛正義的、假慈悲的、唯恐天下不亂的、想博眼球的等等戲中人,都披著政治正確的外衣,他們哭、鬧、演說、起訴、扶棺痛苦、下跪請罪......把警察妖化成殺人成性的劊子手,把罪犯弗洛伊德美化得簡直就是一民族英雄。

 

其實,類似這種警察打死黑人的事件以前多了去了,白人警察幹過,黃種人警察也幹過,都沒像這次這樣鬧得這麽凶,其原因應該就是在新冠疫情的背景下,經濟一再下滑,失業率一再攀高,貧富差距日益加深,人們生活在無助、恐慌甚至絕望之中,社會動蕩的背景大都如此。但是,如果美國現任總統是一個像克林頓之流的溫和派,弗洛伊德事件應該也會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可坐鎮白宮的卻偏偏是特朗普這麽一個種族主義者,這麽一個偏執的精神錯亂,把商人的秉性與總統的特權結合到一處,不講信用和體麵,總是潑婦一般攻擊著對手的下三路,總是信口胡說,使得白人至上主義思潮抬頭,從而加劇了種族間的仇恨。種族矛盾是西方列強的共同症結,是永遠不可能調和的,隻可能盡量弱化,他們當年靠武力強占了土地,掠奪了人口,盡管後來的移民政策混淆和掩蓋了一些其凶惡的曆史,盡管為了經濟和政治利益,他們整天打著民主、人權等幌子滿世界招搖撞騙,但人們心裏都明白,他們的本質是占有,是唯利是圖,是把你的東西搶過來變成他的之後加以保護的私有製。每當太平盛世,人們得以偷生,種族矛盾便被暫時淡化,而一有風吹草動,首先撕裂的必定是這種自欺欺人的所謂博愛和平等的麵紗,這真是他們罪有應得,他們從打破世界和平的第一天起,就注定了要永遠為此付出巨大的代價。歐美列強目前就又一次在為他們當年對黑人犯下的不赦罪行而買單。

 

美國的黑人永遠生活在種族歧視的陰影裏,消除種族歧視的口號喊得越響亮,就越是在提示他們的可憐和卑賤,就越讓他們為自己和祖先們叫屈,這是一筆永遠也還不清的孽債,現在,弗洛伊德事件讓他們又有機會來討這筆血債,於是搶得有理有據、正大光明,他們搶了大店又搶小店,搶了行人又搶住宅,正好趕上疫情期間,人人都帶著口罩,這真是方便他們,就不用提前準備麵具了,得便的時候,隨時隨地就可以搶一票,反正美國政府知道欠他們的,還鼓勵他們多搶,搶夠一千元以上的才夠資格拉去局裏麵坐一坐。

 

感恩節快到了,這個節日是當年入侵美洲大陸的白人為了感謝坐地戶印第安人的救命之恩而設定的節日。不過在當年 ,感謝了沒多久,白人們就開始有計劃地滅絕印第安人了,前後殺死了總共一千多萬,方法是鼓勵全民動手,凡殺死不滿十二歲的小印第安人獎勵五十美元,殺死十二歲以上的大印第安人獎勵一百,憑頭皮去領獎。操他媽的!那個年代的一百元呐!比殺死一頭猛獸的獎勵要高得多!這都是頭像印在美元上的華盛頓和林肯大總統他們當年幹的,據說華盛頓總統竟然還穿過用印第安人皮製作的靴子!媽的,說走題了,說感恩節前,人們都忙著逛商場、買東西,歡歡喜喜地準備感謝......啊呸呸呸!操!別再提“感謝”這倆字兒,一提我就他媽惡心。大鵬的飯店更加沒生意,半死不活的。這天傍晚,珍珍早早就回家了,大鵬領著老墨又頂了倆小時,到八點鍾的時候,實在是上不來客人了,就讓老墨先回去了,自己一個人在店裏做收尾工作。

 

大鵬好不容易把事情都做完了,累得賊死,一身臭汗,拖著沉重的身子打開後門,腳前尖還沒邁出來,腦門兒就被一把手槍的槍柄給戳了個口子,頓時血流如注,耳中聽見一個鼻音很重的黑人說道:“別出聲!閉上你的鳥嘴!否則我他媽宰了你!”

 

大鵬被那個黑人用力一推,“噗”地向後摔到地磚上,手裏的剩菜和錢口袋扔了一地。老黑一麵罵著,一麵擠進廚房,後麵還跟著兩個黑猩猩。黑猩猩們摸到廚房燈打著了,先是嘻嘻哈哈地拿大鵬練了一頓拳腳,然後,一個黑猩猩踩著半死的大鵬,另兩個便去店裏麵亂翻一通兒,一麵翻一麵砸,最後,除了地上錢袋裏的幾百塊錢零錢之外,好像也沒有什麽值錢東西可以拿走的,三頭猩猩覺得不用說浪費了一小時的功夫,就在警察那麵都沒什麽好交待的,於是,一個智商較高的猩猩便翻出大鵬的錢夾,從駕照上找出他家的地址,猩猩們便堵上大鵬的嘴,背捆了雙手,開著大鵬的路虎,一徑奔他家而來。

 

路虎開到大鵬家車庫前,開車的黑猩猩笑嘻嘻地按了一下遙控器,車庫的門便徐徐地升了起來,待路虎開進去之後,又在後麵徐徐關上了。

 

珍珍剛洗完澡,穿著浴衣散著頭發,坐在沙發裏跟Lilly說話兒,一麵在電腦上瀏覽著新聞。

 

“珍姐,怎麽辦呢你說?Jim到處都找不到工作,再這樣下去,他可真得要回國了,國內好幾家公司倒是一片聲的要他。”Lilly歎了一口氣,說道:“真是的,一個美國、一個中國的,孩子又這麽一大幫,那還怎麽過日子呀?”

 

“可真是的。”珍珍見那些新聞題目無非是一些令人生厭的話題,什麽各國向中國討要疫情賠款,什麽南海爭端、釣魚島主權、中印邊境衝突,什麽芝加哥暴亂、西雅圖設立自治區、華盛頓人圍攻白宮等等,沒什麽令人高興的,便合上電腦,專心跟Lilly說話。她也替Lilly覺得憋屈,便憤憤地說道:“美國人我看是瘋了,選了這麽個瘋子總統,自己把國內弄得一團糟,外麵淨到處找別人的不是。別人咱不知道,就你們家鄭通?多本份的一人呐!兢兢業業的整天,到頭來還被Fire掉了!還成間諜了!憑什麽呀?有證據嗎?”

 

“哪兒有什麽證據呀?不過是申請過‘千人計劃’、跟國內同行們常聊業務、在國內大學做兼職教授等等,你說他們這些搞學問的人在一起,不聊學問能聊什麽?捕風捉影。”Lilly說道:“唉,想想頭些年多好,大家心平氣和地做事兒,日子多消停。這可倒好,不能正常走動了不說,連工作也沒了。”

 

“可不嘛,都多久沒聚一聚了,都是這個疫情給搞得。”珍珍搖著頭歎道:“想想去年的聖誕節多熱鬧!幾家人聚在一起,大人孩子的,唉,也不知道什麽時候還能再聚一次,本來說好了今年還在我這兒呢。”

 

“我看呐,難!”Lilly歎道:“新冠對付不了,誰也別想好。珍姐,我真是挺羨慕你們家的,自己做生意,自己說了算,也不用看別人的臉色,像我這,要是Jim真回去了,可怎麽辦呀?”

 

“有什麽‘怎麽辦’的?傻丫頭,我要是你呀,就跟著一塊兒回去。”珍珍笑著說道:“在哪兒還不是過?況且,中國發展得多好呀!又有錢,治安又穩定,別的不說,就說這次疫情吧,美國這兒咱看得清楚,哪兒有什麽有效的防護和治療措施啊?再說了,老百姓也不聽話呀,反倒趁機鬧事兒、搶東西。在中國你搶一個試試?開玩笑。”

 

“說回就回呀?哪兒那麽輕巧?房子才剛付了一半兒不說,光這一堆孩子吧,領回去還不跟逃荒似的?Sophia和Anne還好說,可Kevin就快要上大學了,我對他卻是格外緊張。”Lilly說道傷心處,停了片刻,又說道:“還是你們好啊,自己的買賣......”

 

二人正說著,珍珍聽見車庫的門響,便笑著對Lilly說道:“掌櫃的回來了,我得去給他弄點兒吃的,撂了吧咱。”

 

珍珍說罷便掛了電話,起身去廚房,從冰箱裏拿出一盤菜和一瓶啤酒,就在她笑吟吟地轉過來準備對大鵬說話時,猛然看見眼前站著兩個高大的黑猩猩,髒嘴汙毛,鼻孔朝天,紅呼呼的眼睛裏閃著血光,手裏拿著槍,渾身散發著野獸的腥臭,在這兩個畜生的後麵,滿身血汙的大鵬被另一隻黑猩猩拖進來扔在地上。霎時間,珍珍的意識就跟手裏的東西一起掉到地磚上,嘩啦啦摔得粉碎。

 

“閉上你的鳥嘴!”這是黑猩猩會說的寥寥的幾句人話之一,前麵的畜生用槍抵著珍珍白皙的額頭,瞪著野蠻凶殘的眼睛看了珍珍一會兒,一絲邪惡的獰笑流露在他那令人作嘔的醜黑臉上。“把家裏所有現金和值錢的東西都拿出來,否則,我殺了你們全家。”

 

珍珍很快就回過神來,清醒地認識到眼下問題的嚴重性,她看了看堆在地上的大鵬,想著樓上房間裏正在打遊戲的兒子,輕聲說道:“好,保險箱在樓上臥室裏,我這就上去拿給你。”

 

“嗯,好個美人!”畜生們嬉笑著,前麵為首的那個大塊頭把手裏的槍擺了擺,獰笑著對後麵那個黑鬼說道:“我們倆跟她上去,你在這裏看著他。”

 

珍珍轉身朝樓梯走去,她驚奇地發現自己此時並不慌張,心不顫,手不抖。珍珍邁步上樓的時候,那個畜生在後麵把一隻髒手來抓她的屁股,被她急回手打掉了。珍珍回過臉來對黑鬼怒目而視,咬牙低聲斥道:“別碰我!”

 

“好好,不碰,嗬嗬!不碰。”倆黑鬼笑嘻嘻的,覺得很有趣,他們覺得今晚的時光很難得,決定要慢慢地、細細地把玩一回。

 

珍珍來到臥室的換衣間,撥開角落掛著的衣服,看見地上那個兩尺來高的保險箱,便蹲下身子去開密碼鎖。兩個黑鬼緊跟過來,由於空間狹窄,隻能一前一後站著,前麵那個大塊頭畜生看見珍珍輸入密碼,打開鐵門,忙用手按住珍珍的肩頭大聲喊道:“別動!讓我來開!”

 

珍珍慢慢站起來,轉過身閃到旁邊。大塊頭彎下腰,拉開鐵門,看見裏麵除一些現金、首飾之外,果然有一把白鋼左輪手槍。

 

“哼!我是誰?哎?”大塊頭得意地獰笑著,回過身一把掐住珍珍的脖子,把她幾乎要從地板上提起來,他早已按捺不住獸性,便把槍別到腰間,動手來扯珍珍的浴衣,同時對身後那一個黑鬼說道:“你他媽傻站著幹嘛?還不去搜一搜其它房間。我嘛,嘿嘿!先幹她......”

 

大塊頭的話還沒說完,眼角餘光便瞥見珍珍很奇怪地把手伸進旁邊一件衣服的口袋裏,立刻覺得不妙,想去搶奪時已經晚了,就聽見“砰”的一聲槍響,一顆子彈從衣服裏麵射出來,打中他的腹部,疼得他一彎腰,眨眼間,珍珍的槍便在他的前額上又一次爆開了,這“砰”的一聲巨響是這個畜生能聽到的最後一個聲音,憤怒的火焰燒焦了他的前額,一顆滾燙的9mm炸頭子彈穿過他的髒頭,在後腦勺開了個爛桃般的大洞,把他醜陋邪惡的大腦穿得稀巴爛,腦漿像粉色噴霧一樣從腦後噴射出來。

 

後麵那個黑鬼高叫一聲,扭頭就跑,一麵跑一麵朝後麵亂開槍。珍珍提著槍便追了出來,隻見她光著腳兒,披散著長發,乳白色浴衣和半裸的酥胸上濺著血點,柳眉倒豎,杏眼圓睜,火雜雜地舉著一把烏亮的手槍,一麵追,一麵射擊,一麵怒吼,活像一隻憤怒的花豹。

 

樓下的黑鬼被槍聲和喊叫聲嚇破了膽,早撒腿從前門跑出去了。後麵黑鬼的大腿上已中了一槍,他打空了子彈,慌不擇路,沿來路闖到車庫裏,被珍珍趕過來,在後胸上又補了兩槍,倒在地上掙紮他爛命裏最後的兩分鍾。珍珍急轉身回到前廳,見大鵬仍躺在原地,前門開著,隨提槍衝到門外,四麵看時,早不見了那個黑鬼的蹤影。待珍珍再回到客廳看顧大鵬的時候,見兒子慌慌張張地從樓梯上走下來,一麵小聲問媽媽道:“出什麽事情了?”正是:

 

窈窕冀女郭佳珍,

玉為肌骨劍為魂。

翠?原沐神州露,

文履今蒙夷地塵。

六街迷亂鮫綃冷,

九市蕭索心意沉。

新冠肆虐難舉步,

盜匪猖獗險做人。

夜來新浴橘燈下,

冰縠裹瑤弗鉛華。

桃花一支春帶雨,

芙蕖出水美無它。

氣吐蘭麝神凝雪,

鬢走煙雲麵飛霞。

芳唇流丹皓齒新,

明眸點漆黛眉畫。

忽聞車來腳步聲,

早出郎君晚回家?

喜移蓮步款相迎,

欲斟淡酒烹紅蝦。

陰氣卷地門開啟,

豺撲狼趨腥風刮。

青麵獠牙黑惡鬼,

賊眼獸心醜凶煞。

可憐郎君背縛綁,

滿麵血淚遍體傷。

槍指玉鑿冰雕鳳,

群賊豬癲狗瘋狂。

汙言穢語不入耳,

騾口驢鬃臭難當。

強搶金錢奪財物,

淫心起處惱珍娘。

一聲怒吼鬼魂怕,

身如閃電形似俠。

氣衝鬥牛賽紅玉

智勇雙全比梨花。

快槍迅猛不可擋,

往來衝突分秒殺。

颺發散袍赤雙足,

立眉睜目咬銀牙。

臨危不懼好身手,

巾幗英雄堪描畫。

血濺繡帶勇烈女,

邪祟魍魎敢犯她?

三賊兩亡一逃走,

回首相夫淚滿頰。

懵懂小兒方探頭,

輕問娘親怎麽了?

 

接下來的幾天裏,所有地方新聞和媒體都跟蹤報道了這一事件,中文的網上報道更是大肆宣揚,網友們好評如潮,有的說這是花木蘭再生,有的說這是當代的穆桂英,有的說這是雙槍老太婆,有的說這是女版007,有的說老黑就是瞎咋呼,其實根本沒有什麽戰鬥力,有的說中國女人就是不好惹,惹誰也別惹她們等等。珍珍呢?事後回頭想一想,覺得還是挺後怕的,由於打死了兩個黑人,擔心有人上門找事兒,就舉家臨時搬到紅梅的一個投資房內。大鵬斷了兩根肋骨,隻好在家將養。飯店本來就不賺什麽錢,如今被砸得一塌糊塗,大鵬和珍珍也不敢再去了,就借此跟房東說不做了,房東沒辦法,隻好同意提前終止合同。至此,珍珍整日在家照顧大鵬,看著他日漸好轉,心裏漸漸敞亮起來,想想全家剛剛躲過那可怕的一劫,感覺又慶幸又驚悸。

 

三個星期後,大鵬的情況好了許多,生活基本可以自理了,珍珍的眉頭剛舒展開來,國內又傳來不好的消息:老爸快不行了。

 

“能見上一麵最好。”大鵬知道後對珍珍說:“我這麵你甭擔心,Jason已經能開車了,又很懂事,還有梅姐她們照顧,你趕緊回去吧。”

 

“可現在中美這麽緊張,機票這麽難弄,下飛機還要先隔離......?”珍珍急得又要哭起來。

 

“你可以從別國轉機。”大鵬堅持道:“別再猶豫了,也別想錢的事兒。”

 

很快,珍珍花了八千多美元買了一張機票,她走前想通知一下向東,可監獄那條線永遠都轉不進去,珍珍便決定去找他。

 

回國的前一天下午,珍珍帶了些吃的去了,門衛讓她登了記,然後打電話跟裏麵溝通。五分鍾後,門衛告訴珍珍,說向東今天不在,出去做義工了,什麽時候回來不一定。沒辦法,珍珍隻好向門衛討了筆和紙,用英語寫了一張便條,告訴向東自己回國的事情,歸期未定。寫完後,珍珍把這張紙連同一包吃的一起交給門衛,要他幫忙轉交給向東。門衛說便條可以留下,但那包東西不能轉交,珍珍隻好拿上東西悻悻地回去了,而那張便條,鬼知道為什麽沒到向東的手裏。

 

珍珍從德國轉機回到了北京,就在她入境後隔離的第五天,她爸爸去世了。珍珍在旅館裏哭得死去活來,茶飯不思,到隔離期滿回到秦皇島的時候,人瘦得已經脫相了。

 

燒三七的時候,哥嫂把珍珍帶到家族墓前,珍珍呈上鮮花,燃起一炷香,跪地向墓碑磕了三個頭,手扶欄杆放聲痛哭。自古女兒哭亡父最為情真意切,況珍珍曆經磨難,又沒能見上父親最後一麵,固哭得悲痛欲絕,泣不成聲,真是:

 

辛苦遭逢起疫情,

血濺裙裾淚沾巾。

四十混夢初驚醒,

今朝痛哭失父親。

凜凜泰山乍傾倒,

滾滾黃河忽決堤。

滿天陰雲團冰淚,

匝地殘雪碎晶心。

三百六十五裏路,

迂回阡陌繞煙塍。

怎堪他鄉桐月夜,

越洋不聞高堂聲。

陣陣悲泣繞幽穀,

斑斑血淚灑西風。

縱有千言和萬語,

難盡昔日養育情。

風摧紙鳶腸寸斷,

雨打浮萍淚闌珊。

此去茫茫不由己,

兒今難知何時還。

衰草淒淒空山冷,

石欄默默孤塚寒。

一別陰陽兩相隔,

隻願夢裏常探看。

 

三七過後,珍珍的情緒才開始穩定下來,隨去大鵬家看望公婆,期間,談論起美國的疫情和治安狀況,珍珍麵對麵不能隱瞞,便把大鵬被打傷、店裏和家裏遭搶劫的事情都說了。婆婆一聽,眼淚就下來了,說道:“大鵬從小嬌生慣養的,哪裏受得了這些呀!著根兒不是你見天兒攛掇他辦什麽移民......?”

 

“哎?說什麽呢你!嘚唄嘚唄的,成什麽樣子?這次還不得虧了珍珍?”老公公趕緊止住婆婆,說道:“起先還不都是為了孩子嘛,再不想美國能糟這樣。當起初,孩子們去了美國,你也是糖炒栗子,咧著個嘴兒整天。到如今出了點事兒就東賴西賴?我最瞧不上這樣的,一點兒擔當都沒有。”

 

婆婆不說話了,隻顧一個勁兒地抹眼淚。珍珍抬眼看了一下公公,也低下頭不做聲,眼淚含著沒掉下來。公公沉思了一會兒,說道:“孩子們經了點兒風浪,也沒翻船,這是好事兒。大驚小怪的。大鵬既然帶著傷,也不能做生意了,孩子又不能正常上學,我看不如都回來吧。回來養一養,觀察一下局勢再說。人是主要的,房子和車什麽的都無所謂,先撂那兒,等局勢穩定了,願意的話就回去,不願意的話,就都處理了。多大點事兒!值得擦眼抹淚的。”

 

就這樣,大鵬也領兒子回國了,所以向東這次來就隻好麵對著珍珍家的這所空房子。

 

台灣母女倆道了別回家了。向東抽著煙出了一回神,便開上車去AT&T買了一個手機,開通了微信,加上珍珍的ID,急急的就發了一個字母過去。向東看看時間還早,覺得幹什麽也沒心思,五脊六獸的,所以幹脆就坐在車裏抽煙兒等電話,誰想沒過三分鍾,珍珍的電話竟然就到了。

 

“喂?”珍珍的聲音朦朦朧朧的,像是沒睡醒,低低的卻難掩興奮。“自由了?我算著也該出來了。”

 

“哎吆!可找到你了!都快急瘋了我!”向東激動地喊了一句,又馬上壓低聲音說道:“噓!小聲點兒,別人都還睡著吧?你這是......在廁所裏?”

 

“嗬嗬,沒事兒,我在哥嫂家呢。個不經事兒的膽小鬼,還能丟了不成?”珍珍披著毛毯坐在馬桶上,嘻嘻地笑著。“我說我為什麽睡不踏實,原來卻是你給鬧得。你怎麽樣?這回該減肥了吧?”

 

“哼,自己壞了腸子還往我這兒賴。”向東不無惱怒地說道:“你說你?啊?回國這麽大的事兒也不通知我一聲?急得我什麽似的!中午的時候遇見你們家鄰居......”

 

“哎?不對呀?我走前去監獄找你了呀?留了一張紙條......”珍珍於是把黑鬼搶劫、父親去世和去監獄找向東等事兒簡單說了一遍。

 

向東聽罷,早丟了不愉快,說了一連串“對不起、錯怪了”等語,又對珍珍的機智勇敢大加讚賞了一回,末了問珍珍道:“你準備什麽時候回來?”

 

“燒了‘七七’再說吧。”珍珍說得十分不確定。“主要是,要看大鵬的傷恢複得怎樣,要不然,怎麽回去?”

 

“嗯,嗯,也是。”向東悶悶地點著頭,又說道:“拋開咱倆這層關係,公道地講,他不回來可能是對的。還開啥餐館啊?是不?他也不是那號人。再說了,就算他行,可美國現在它不行啊,疫情泛濫,老百姓快過不下去了都!各行各業都難存活。我要是他呀,就留在國內幫他爸做,那說話兒也是不小的買賣呀,錢兒來得快,治安又好,對吧?然後呢,你就自個兒領著兒子回來,換一個安靜點兒的地方一待,也不用上班,對吧?想想就美得慌,嘖!多好!”

 

“嗯......。”珍珍好像聽進去了,沉吟了片刻說道:“我就去南、北卡那種鄉下的地方買一個山頭,也用不了幾個錢,離著人遠遠兒的,也不怕什麽新冠......”

 

“哎?那不行啊!”向東著急了,連忙說道:“我咋整啊?我得能夠著你呀!”

 

“嗬嗬,個滑頭,想得美!你這叫‘不考慮咱倆這層關係’?”珍珍笑著小聲罵了一句,轉而歎了口氣,無奈地說道:“看看再說吧,倒是你應該多想想自己,下一步怎麽打算?哎對了?你小說有雛形了沒?”

 

“有是有一些,隻是不知道咋往一塊兒整。”向東點燃一支煙,望著窗外馬路邊一棵叫不出名字的樹上正稀稀疏疏地落下一些黃色的小花,在它腳下滿滿地鋪了一地,氈毯也似煞是美麗,又覺得有些淒涼。“唉,沒啥情緒,心裏亂糟糟的,正琢磨著去哪兒整一份工作來糊口,吃老底兒了都。”

 

“別急,慢慢來。”珍珍感覺腿坐麻了,忙淨了身子站起來,去水池邊洗了手,抬頭看著鏡子裏麵披著亂蓬蓬的頭發、不再年輕了的自己,小聲說道:“唉,‘時運不濟,命途多劫’,都不容易啊,你要多保重。你家老大不用你管了,老二還有三年才畢業,不行的話,讓她自己貸款吧,就剩老三一個,所以想開些,憑你的手藝,打工也能每月掙四五千。你老婆就別做房地產代理的夢了,加州有執照的中國人多了去了,我那個叫Lilly的朋友,哎?去年聖誕節聚會的時候你在我家應該見過她,好的年頭也沒成交過幾手,現在就更不用說了,整日待在家裏。所以啊,你勸她還是早早收了心,踏踏實實地幹點兒力所能及的,一個月哪怕掙兩千也好。”

 

“唉,她就這麽一好高騖遠的玩應兒。”向東搖著頭,沉默了一會兒,說道:“哎?自拍一張發過來瞅瞅唄?多久沒見了都。”

 

“現在?不行啊,睡眼惺忪的,跟蒸爛了的包子似的,頭發連梳子都走不透。”珍珍笑道:“等白天吧,收拾緊趁利落了再照給你。”

 

“我不!我就要看。”向東這麵打著橫混賴道:“我不在乎什麽‘包子’、‘餃子’的,我這就要看!”

 

“行,照就照,也不是沒見過。”珍珍說著,就對著鏡子拍了兩張發過去了。

 

“嘖、嘖、嘖、嘖......!”向東誇張地咂吧著嘴兒,笑嘻嘻地說道:“誰說蒸爛了?這火候正是時候!你瞅瞅這包子皮兒嫩得!透亮兒都!連那些細褶兒看著都那麽自然香甜,嘖、嘖、嘖、嘖......!哎?那啥?裏麵那餡兒......?”

 

“滾你的!討厭!打死你!我!”珍珍佯嗔著,又小聲說道:“哎,我嫂子起來了,我得出去了,後天大鵬他們爺倆才過來,這期間有空兒隨時打我。”

 

聯係上了珍珍,向東像吃了一顆定心丸,心情也順了,眉頭也舒展開了,雖然暫時見不著麵,可希望就像埋在凍土層中的草根,春風吹來之時,便會再一次生出芽來,把看似柔弱的、細細的草尖兒從堅硬的沙石中俏靚靚地頂出來。向東開車去“大華”超市買了一張“世界日報”,又走到前麵賣煙酒的櫃台前,看著“中華”的價標搖了一回頭,鼓了兩次勁兒也沒下得了手,最後,隻買了一條“雙喜”帶走了。

 

回到車上,向東去報紙招聘專欄看時,工程和裝修方麵的活兒倒是有幾家在招人,打過去一問,都是月薪不到三千的小工。其它沒幹過的工種人家不是懶得聽他表白就是嫌他年齡太大,個別勉強願意麵試的也是徒工的價兒。最後,諾大一個版麵的諸多工作中,竟然沒有一個可幹的。

 

向東悶悶不樂地開著車往家走,一麵心裏罵著:‘媽了個逼的!‘落毛鳳凰不如雞’了我這!難不成叫我去做小工?累不說,那錢兒也不夠花呀!原來還想著等Tesla的卡車出來後整它一輛,現在可好,煙兒都快抽不起了!媽的!這都是被那兩個俾養白垃圾給整得,你等著,這個仇要是不報,我他媽就不姓曲!’

 

向東一麵咬著牙,一麵把車拐進了自家小區,前麵不遠處,看見盧傑正坐在自家門口台階上抽煙,看見向東的車駛過來,忙站起來衝他招手。向東靠邊兒停了車,笑著從車裏走下來,聽見盧傑說道:“恁麽的東哥?出來了也不打個尼瑪兒招呼,我這酒兒都預備齊了,真格的咱天津人就會耍尼瑪瑪兒嘴皮子?”

 

“操!昨兒剛出來的,今兒這不就來了嘛!”向東笑道:“這麽早就收工了?沒活兒?”

 

“可不沒活兒嘛!再尼瑪兒這樣下去,我就得尼瑪瑪兒賣兒賣女了!”盧傑苦笑著,一麵遞過來一支中華。“最後半條,抽完就尼瑪兒戒了得了。”

 

“戒了好,戒了好,媽的,我就沒這骨氣,剛剛又整了一條‘雙喜’。”向東笑道:“保不齊就有那麽一天,煙兒整不起不說,酒兒也整不起,飯也吃不上,保險套也買不起,連他媽手紙錢兒也沒了,幹脆啥都戒了得了!操他媽的!”

 

二人笑了一氣兒,盧傑苦下臉,皺起眉頭說道:“怎麽弄啊東哥?到處都攬不到活兒,車一個月能尼瑪兒閑二十天,開銷都賺不回來,眼瞅著尼瑪瑪兒動老本兒了,我琢磨著改行幹別的得了。要不?你看我這塊料兒......跟你幹?”

 

“兄弟啊,說實話,哥哥也正可哪兒找活兒呢。”向東歎了口氣說道:“進去之前,我其實就沒啥活兒了,現在估計更難整。這樣,明兒我發幾個廣告瞅瞅,不拘大小活兒,有了我喊你。”

 

“哎東哥?他們有人說種大麻......?”

 

“操,還有搶銀行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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