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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醒時分(六)

(2021-01-30 09:06:48) 下一個

                                                        六


 

東京被核平的那天晚上,Lilly在家守著電腦心驚肉跳地看了這個新聞,八點鍾剛過,就見新聞上鋪天蓋地都是這方麵報道,夾帶著核武器爆炸的航拍照片和視頻。當日本國上空升起兩朵蘑菇雲的時候,Lilly和每一個看見這則新聞的人都知道,東京完蛋了。

 

Lilly忐忑不安地看著網上潮水般的評論,她為中國最終邁出這一步感到震驚,為那些無辜的日本平民痛心,也為中國的前景擔憂,怕中國也會受到來自多國部隊的核打擊。她憎恨這場戰爭。

 

兩個小時過去了,新聞上沒有出現中國受到核攻擊的消息,大家隻就日本國的慘狀跟蹤加深報道著。到半夜十二點的時候,Lilly還是沒有看見什麽報複性的核打擊,新聞上開始出現了幾則其它信息,其中有一則是報道北朝鮮和中國東三省戰事的,說多國部隊受到來自中國人民解放軍和北朝鮮人民軍的雙麵夾擊,孤立無援。另一則說的是世界局勢愈加動蕩,俄羅斯跟土耳其打了起來,以色列跟埃及和敘利亞又燃起戰火,而美國國內四分五裂,各反對勢力崛起,種族對抗加劇,加州、德州等地紛紛鬧獨立,所以無暇顧及世界局勢等等。Lilly看得勞困,不覺抱著電腦和衣睡在沙發上,一覺醒來已是淩晨三點,趕緊重啟電腦查看新聞,見還是沒有核打擊中國的報導。

 

次日上午,魏俊仁打電話過來,敘述中國核平東京之事,言語間滿是興奮,說道:“嫂子,我軍威武呀!核平了東京,打消了小日本的氣焰。估計美英兩國必不肯以命相鬥,這都十三個小時過去了,他們還沒動作,那就是不敢了,怕了。”

 

“但願吧。”Lilly腦袋暈暈的,焦慮和興奮交織在一起。“打仗的事情我也不知道,隻希望別愈演愈烈,還是早些兒結束了吧。”

 

“誰不說呢!”魏俊仁坐在客廳的沙發上,一麵喝著茶,一麵看著前麵畫架子上一幅Lilly的畫像,琢磨著應該把胸部再上點兒亮色,顯得更豐滿些才好。“我看啊,小日本兒軟了,英美又不敢用核武器,咱國家就保得住,一切就都會好起來的。”

 

“嗯,好像是。”Lilly的眼前朦朦朧朧地升起了一絲希望,可那希望卻又是那麽飄忽不定,不到兩秒鍾,她的眼神又暗淡了下來。“唉,也不知道鄭通和Anne怎麽樣了。”

 

“你看看?又來了?”魏俊仁站起身來到畫布前,用右手指尖觸碰著畫像上Lilly的粉臉和銷肩,說道:“嫂子你煩惱也無濟於事,不如暫且放寬心,照顧好自己和兩個孩子,等局勢明朗之後,所有問題都會迎刃而解,到那時,鄭通會主動聯係我們的。”

 

Lilly知道自己目前的處境,好像除了等待之外也沒有什麽好辦法。這樣又過了十幾天,網上終沒有關於英美核打擊中國的報道,其它的國際新聞於是漸漸多了起來,什麽印度出兵占領了巴基斯坦首都伊斯蘭堡和其以北地區,切斷了中巴邊境;什麽俄羅斯收複了烏克蘭、格魯吉亞、亞美尼亞和阿塞拜疆等地,沿黑海把戰火燒到了土耳其後,占領了夢寐以求的君士坦丁堡,並加入了敘利亞和以色列的戰爭中,勢力範圍已擴張到了地中海;什麽中東的基地恐怖組織在阿富汗、印度、索馬裏等地再度興起;什麽伊拉克又空襲了伊朗和科威特,兩伊戰爭再次打響了等等......,硝煙四起,戰火紛紜,世界陷入一片混亂之中。

 

日子在惶恐不安中向前挨著,不知道會有怎樣一個盡頭。轉眼已到了四月,墨西哥又進入了一個風和日麗的春天。住宅後院的矮牆上開滿了火紅的三角梅,中間是齊腰高的粉色玫瑰叢,下麵是低矮的白色茉莉花叢和草坪,滿園春色盎然,花香四溢,在藍天碧海的陪襯下美不勝收。Sophia和Kevin兩個很喜歡這周圍的環境,幾乎天天都待在後院,或者在遊泳池裏泡著,或者在藤椅上看書,或者在沙灘上嬉鬧。可Lilly對於外麵那秀麗的風景卻無動於衷,大海也好,白雲也罷,看了不但不喜歡,反填愁悶,越讓她覺得背井離鄉,度日如年,越勾起她對從前那些美好生活的回憶,勾起她對親人的思念。正是:

 

翠茵芳菲碧羅天,

渺波浮雲靜窗前。

鹹海一棵無根草,

沙地單株苦心蓮。

 

一個星期天的傍晚,劉姨不在,Lilly正獨自坐在客廳的沙發裏發悶,隱約聽見後院有陌生人說話的聲音,覺得奇怪,起身去窗邊張時,見一艘遊艇停靠在自家碼頭上,船上有兩個墨西哥人正跟Kevin和Sophia攀話,忙打開後門走出去,那兩個人看見Lilly後,隨即開船離開了。

 

“他們說什麽?”Lilly問:“你們認識他們?”

 

“不認識。”Kevin答道:“他們問我們從哪兒來,叫什麽名字。”

 

“奇怪,他們怎麽知道我們不是這裏的人?”Lilly沉思了片刻,又問:“他們還說什麽了?”

 

“他們還邀請我們到船上玩,說可以帶我們去島上。”Kevin說:“我說不去。”

 

“怎麽可能?又不認識。”Sophia不屑地笑道:“真是莫名其妙。”

 

“嗯,墨西哥很亂,你們千萬得小心,尤其是現在。”Lilly說道:“新聞上麵說的事情你們不要不信,現實生活中發生的比那些......。”

 

“知道了!囉嗦。我們又不是三歲孩子。”Sophia打斷媽媽的話,俏皮地翻了一個白眼,笑著說道:“你現在可以離開這裏了,我和哥哥看完落日就回去。”

 

回到屋內,Lilly不知為什麽總是琢磨剛才的事情,覺得有點兒蹊蹺,然後便是不安,漸漸的,恐懼包圍了她的內心,仿佛正在降臨的黑暗越來越濃重地籠罩著這個房間。她打開台燈,拿著手機坐在沙發裏,猶豫了好一會兒,把電話打給了魏俊仁,將上項事情跟他說了一遍,末了問道:“真不想麻煩你。他們該不是壞人吧?我是不是想太多了?”

 

“呃......墨西哥這裏本來就很亂,目前的情況又這麽特殊,還是小心點兒好。”魏俊仁說道:“我在南麵出差,明後天能回去,到時候......看看搬到我另一個房子去吧,我搬回來。這兩天叫孩子們別到後院去了,省得......”

 

魏俊仁的話還沒說完,Lilly就聽見Sophia和Kevin在後院高聲喊叫起來,她急忙開了後門,光著腳跑過後院來到沙灘上,黃昏裏,見Kevin一個人躺在海水裏掙紮著,身上多處流血,一縷縷被潮水淘走,一艘快艇極速向海裏駛去。

 

“天哪!Kevin!Kevin!”Lilly跑過去抱起Kevin,發瘋似地喊著:“Sophia呢?在船上?Kevin......!”

 

Kevin已經說不出話來,隻費力地抬起右手指著那艘遠去的遊艇,兩秒鍾後,他的手和頭一起垂落下來,眼睛雖睜著,卻已沒有了光彩。

 

“Kevin!Kevin!天哪!”Lilly抱著Kevin坐在潮水裏,放聲大哭。

 

哭喊聲驚動了兩邊的鄰居,一個白人沿海灘跑過來,見狀,撥打了911。

 

魏俊仁第二天下午趕回來的時候,Lilly還躺在醫院裏,醫生用了鎮定劑才讓她安靜下來,她迷迷糊糊的,淚眼紅腫,表情絕望,嘴唇沒有一絲血色。魏俊仁把Lilly接回家,安置在床上,劉姨準備好飯菜之後,惶恐不安地坐在餐桌旁,流淚歎息,不知所措,魏俊仁囑咐她明早早點過來,便讓她提前回家了。

 

魏俊仁拿了一把椅子坐在床邊,緊皺著眉頭,不知道應該怎樣安慰Lilly才好,他沉默了良久,小聲說道:“喝點兒水吧。”

 

Lilly目光呆滯,輕輕搖了搖頭。

 

“警察怎麽說?”魏俊仁問。

 

Lilly又輕輕搖了搖頭,還是沒說話。

 

“唉!”魏俊仁深深歎了口氣,搓了一回手,說道:“人死了也沒辦法了,可Sophia…....?”

 

Lilly的眼淚又滾了下來,她欠起身,伸手抓住魏俊仁的胳膊說道:“俊仁,你幫幫我吧,你一定得幫幫我,說什麽也得找到Sophia,否則,我也不活了!”說罷,又嗚嗚地哭起來。

 

“嫂子,你千萬別想不開。”魏俊仁握著Lilly的手說道:“我保證盡力去找,但你自己要撐住呀!這不吃不喝的,叫我怎能放得下心?”

 

魏俊仁說著,擰開一瓶礦泉水遞到Lilly麵前,Lilly接過來,勉強喝了一小口。

 

“這件事兒吧,我想她......可能是讓人給盯上了,我想就是勒索錢唄。”魏俊仁嘴上說著,可心裏麵卻料到了八九分,Sophia肯定是被綁去賣淫了。“所以你放心,要多少錢咱給,不指望警察,我這樣說你放心了吧?”

 

Lilly含淚點點頭,臉上充滿感激之情。

 

“這就好,放心就好。咱現在就把飯給吃了去,我要看著你吃。”魏俊仁說著,伸手去把Lilly扶起來,招著她慢慢走到餐桌旁坐下來,然後把食物擺到她麵前,說道:“來,吃吧,聽話。我也一塊吃,吃完了飯我就打一圈電話去。”

 

感激合著傷心的眼淚順著Lilly的臉頰撲簌簌掉下來,她伸出蒼白的雙手拾起碗筷,掘起一小團米飯放到嘴裏,就著眼淚硬嚼著。

 

魏俊仁陪Lilly吃完飯,又勸她喝了半杯葡萄酒,才服伺她躺下,然後關上房門來到車庫,打通了窯子的電話。

 

經理認識魏俊仁,倆人客氣了兩句之後,魏俊仁說想找老板問件事情。沒一會兒,一個不顯示號碼的電話打了進來。

 

“Vincent你好!我的朋友,有什麽我能幫你的嗎?”妓院老板客氣地說道。

 

“你好Jose!真不好意思打擾你!”魏俊仁淺笑著說道:“是這樣,昨天晚上,我親戚家的兩個孩子在我家後院玩的時候出事了,男孩子被捅死了,女孩子被搶走了.....”

 

“你親戚?”Jose笑道:“得了吧Vincent,我從未聽說過你有親戚在這裏。逃難的中國人吧?”

 

“是逃難的,不過,真是我親戚,是我哥家的孩子。”魏俊仁的語氣很謙恭,有點兒低聲下氣。“他們到我這裏本來是避難的,結果反倒......”

 

“Vincent,”Jose的聲音聽起來不太高興。“這件事情你問我是什麽意思?”

 

“Jose,你千萬別誤會!”魏俊仁連忙解釋道:“我隻是想我們是朋友,你認識的人多,或許可以幫忙找到她,開個合理的價錢,我會盡量滿足他們的。”

 

電話裏暫時沒了動靜,過了十幾秒鍾,魏俊仁又說道:“要是別人我就不管了,這真是我親戚。還有,隻要他們能把女孩子放回來,死的人我保證不追究。她叫Sophia,十五歲。”

 

Jose想了一會兒,低聲說道:“好吧,我幫你問問,不過你要清楚,這並不等於我跟他們有什麽關係或者見過他們,而且,咱倆的談話內容不應該有第三個人知道,否則,你知道會發生什麽事情。”

 

“當然!當然!”魏俊仁很認真地承諾著。

 

一個星期過去了,Jose沒有電話回來,魏俊仁著急了,打電話去妓院找他,經理說他人不在,不過一定幫忙轉達。魏俊仁也不敢再打電話催問,又挨過了五天,這天晚上,Jose的電話終於到了。

 

“找到了,我的朋友。真不容易呀。他們要八十萬美元。”Jose輕描淡寫地說著。

 

“八十萬?太多了吧!”魏俊仁驚呼道。

 

“太多?那就隻好算了。”

 

“哎?別!別!”魏俊仁趕緊說道:“我的朋友,你再幫我去說說,五十萬吧,成了我另外給你五萬。”

 

第二天,Jose又來電話,說對方照顧朋友關係,底價七十萬美元,外加五萬給他,不同意就永遠見不到人了。沒辦法,魏俊仁隻好答應了。

 

魏俊仁的賬上隻有三百六十萬比索餘的額,想來想去別無它法,隻有盡快賣掉一棟房子。魏俊仁把Lilly現在住的這棟房子清空之後,以低於市場價兩百萬比索的價格掛牌出售,半個月後,就被一個越南人用一千四百五十萬比索歡天喜地地買去了。

 

魏俊仁又用了一個星期的時間慢慢地將錢換成美元,都存放在銀行的保險箱內,待湊夠了七十五萬之後,當晚便當著Lilly的麵打電話找妓院老板。

 

“好吧。”Jose說道:“明天晚上我會給你一個地址,你帶著錢來接人。”

 

“呃......等一下。”魏俊仁遲疑了片刻,說道:“明天白天吧,我喜歡白天做事情。”

 

“媽的,誰白天出門?”Jose笑著罵了一句,說道:“行,白天就白天,誰讓我們是朋友?”

 

“太謝謝你了Jose!還有......,”魏俊仁笑著說道:“也不用去其它什麽地方了,你那裏街拐角的那個星巴克就行......”

 

“哈哈哈!我的朋友!你太有趣了!”Jose大笑起來,半晌才止住,說道:“這樣也好,容易,嗬嗬,我喜歡你這種風格。不過,我得提醒你,你要小心謹慎,以免招來麻煩。你看Vincent,我幫了你一個大忙,你以後還會光顧我的生意吧?我可不想失去你這樣一個好客人。”

 

“一定!一定!”

 

放下電話後,魏俊仁長舒一口氣,不說話,隻是意味深長地看著Lilly。

 

劉姨得知這個消息後也很高興,晚餐便多準備了兩樣菜蔬,開了一瓶紅酒擺到餐桌上,又安慰了Lilly一些寬心的話兒,就回去了。

 

Lilly近日見魏俊仁很出力,又是賣房子、又是換美元,漸覺有了希望,便就恢複了一些精神,如今又聽見說明天就能把女兒領回來,如何不高興,臉上早露出許久不見的笑容,飯也吃得有些滋味。魏俊仁見事情有了著落,自是得意,前後雖然花了他許多錢,但能讓Lilly高興起來,他心裏便有一種滿足。二人對席而坐,一麵吃飯,一麵輕鬆地交談著。在魏俊仁頻頻舉杯相勸之下,Lilly隻好委婉附和,不經意也喝了大半杯,漸覺氣韻生香,耳熱心跳,因手捂粉腮,強笑著說道:“哎呀,一高興竟喝多了,快醉了這是。”

 

“今兒特殊,該慶賀一下。”魏俊仁又舉起杯說道:“來,為了Sophia的平安回來,把杯中酒幹了。”

 

“不行不行,俊仁,我不能再喝了,長這麽大還從來沒喝過這麽多酒。”Lilly擺著手說道:“有點兒頭暈了都。”

 

“那行,嫂子你就端起酒杯跟我碰一碰就行。”魏俊仁也不是很能喝酒的人,半瓶紅酒下肚,臉也紅到了脖頸,說話也開始深一句、淺一句。“嫂子,我魏俊仁也不是個什麽人物,在墨西哥這個鬼地方,這麽多年隻好苟且活著。不過,我還是有良心的,很重感情的,別的不說,就說對你吧,我是真的沒把你當外人呐!你的事兒它就是我的事兒,甚至比我的事兒還重要。”

 

“真是一點兒不假。”Lilly由衷地說道:“俊仁,你幫了我這麽多,真不知道該怎樣感謝你!”

 

魏俊仁不再說話了,他默默注視了Lilly兩秒鍾,忽然站起來走到Lilly身邊抱住了她,嘴裏喃喃地說道:“嫂子,我喜歡你!太喜歡你了!”

 

“俊仁你別這樣!你喝醉了!”Lilly掙紮著,努力想推開魏俊仁,可魏俊仁卻死死地摟住她的肩膀,掙脫不得。

 

“俊仁你放開我!”Lilly急了,幾乎要喊起來:“你悶得我喘不上氣來!”

 

魏俊仁呼吸急促,還是抱著Lilly不放鬆。

 

“俊仁你聽我說,你放開我,咱們還是好朋友,要不然,你以後怎麽麵對鄭通?”

 

“鄭不鄭通的我不管,我今晚隻要你。”魏俊仁死賴著,就是不放手。

 

“你再不放開,我可生氣了?”Lilly沉下臉來說道:“俊仁你喝醉了,我不怪你。可你若還不放手的話,你對我所有的幫助都將化為烏有,都將被你今天的行為一筆勾銷。”

 

魏俊仁聽到這裏放開了手,他拉過一張椅子坐在Lilly麵前,顯然是惱羞成怒,喘著粗氣說道:”一筆勾銷?好啊?那就連明天的事兒都一起勾銷得了,Sophia的事兒你另找門路吧。我呢?也不在乎平時那些小錢兒,就當從沒認識你。”

 

Lilly一時說不出話來,無助傷心的眼淚雨點般落下來,一臉厭棄地地看著魏俊仁。

 

“嫂子,你別恨我。我沒醉,我這都是真情,你不知道我有多喜歡你,我從來沒有像這樣去喜歡一個女人,願意為你付出一切。”魏俊仁見Lilly沒了言語,起身去車庫裏拿出十幾張Lilly的畫像,說道:“你看看嫂子,看看我畫的這些吧,現在,你該知道我有多喜歡你了吧?”

 

“變態!”Lilly咬著牙罵道。

 

“隨你怎麽說。”魏俊仁又湊到Lilly麵前,橫著一臉賴皮說道:“嫂子,我明天去還是不去?”

 

Lilly環顧四周,無可奈何,尋思半晌,恨恨地端起那半杯紅酒一飲而進。

 

次日,魏俊仁把Sophia接了回來。一進門,Lilly見女兒麵黃肌瘦,眼窩塌陷,目光驚恐中帶著悲痛,便一把把她抱進懷裏,母女倆“孩子”一聲、“媽媽”一聲彼此呼喚著,放聲痛哭起來,許久方止住。劉姨帶Sophia去衝了澡,出來吃了些東西,Sophia說頭疼想睡覺,劉姨便安排她去房間裏休息了。劉姨出來後帶上門,拉著Lilly和魏俊仁到另一個房間裏,關上門,低聲說道:“你們別嫌我囉嗦。我看這孩子的身上有傷,精神非常不好,你們可千萬千萬、千千萬萬別問她發生過什麽事情呀!唉!可憐的孩子。最好都忘了吧。”

 

是夜,劉姨走後,魏俊仁又留下來纏了Lilly半宿,Lilly因怕驚到女兒,所以不敢聲張。魏俊仁走後,Lilly洗了澡回到床上,她斜倚著床頭,臉色蒼白,頭發淩亂,望著窗外樹梢上那一輪皎潔的明月,回想起當日全家人在聖地亞哥的美滿生活,不禁潸然淚下,她是多麽思念鄭通和Annie呀!還有姐姐和姐夫他們全家,還有國內的親人,還有紅梅、珍珍等一幹朋友們,全都不見了,死的死、亡的亡,原本還剩下大女兒和Kevin在自己身邊,如今Kevin又死了,Sophia又橫遭暴虐,叫她如何不傷心?如何對得起死去的姐姐?如何向國內的親人們交代?輾轉之間,Lilly又想到了自己,多年矜持內斂,好臉兒要強,如今竟然失身於魏俊仁這個衣冠禽獸,多麽可憐又可悲!而魏俊仁那張下作的嘴臉卻總是出現在眼前,帶著毫無廉恥的貪婪和令人作嘔的色欲,揮之不去。如果不是因為Sophia,Lilly真想一死了之,她真是恨透了這場戰爭,恨透了這周圍肮髒醜陋的一切。

 

Lilly淚打孤枕,難以成寐,折騰到淩晨兩三點,覺得口渴,便起身去廚房欲尋些水喝,在漆黑的過道盡頭,Lilly發現女兒房門下麵透出光來,想女兒可能受到驚嚇,又失去了哥哥,必然也是傷心睡不著,就想去陪陪她。Lilly輕輕走過去,慢慢轉動把手推開房門,發現床頭燈亮著,女兒不在床上。

 

“Sophia?你在洗澡間?”Lilly小聲喚著女兒。“媽媽來看看你了,喝點兒水不?”

 

裏麵沒有回答。

 

Lilly覺得奇怪,連忙來到浴室門口推門看時,眼前的一幕驚得她呆住了,隻見Sophia躺在浴缸裏,胸部以下浸在鮮紅的血水之中,她的頭發向後麵梳理得很整齊,垂著雙眼,俊俏的臉像紙一樣蒼白。Sophia死了,割腕自殺了。

 

“Sophia!Sophia!”Lilly驚叫著衝過去,從血水裏拉起女兒,濕淋淋地拖到地磚上,摟著她坐在那裏放聲痛哭,在漫無邊際的夜幕之下,淒慘無比,神鬼聽了也會落淚。“我的孩子呀!你怎麽這麽想不開呀!可心疼死我啦!是媽媽沒看好你!是媽媽害了你呀......!”

 

Lilly抱著女兒的屍體痛哭一場之後,心神恍惚,萬念俱灰,腦子裏隻有一個死的念頭。她用力把女兒拖到床上,把她涼透了的身體用被子蓋好,像從前哄她睡覺一樣撫摸著她的臉龐,凝視著她,流著淚不斷地親吻著她的額頭。良久之後,Lilly嗚咽著抬起朦朧的雙眼環顧四周,尋思著怎樣來結束自己苦難的生命,怎樣離開這個陰暗淒冷的世界。Lilly失魂落魄地在屋裏麵走了幾圈,最後開門來到後院,和衣走到冰涼的遊泳池中,待水漫過頭頂之後,用力深吸一口,頓覺涼水刺穿肺部,鑽心的疼痛,睜著雙眼看那絲絲鮮血慢慢從口鼻裏溢出,蕩漾在清澈見底的遊泳池中,後漸漸彌散開來,周圍便冷凝成一片白茫茫的膠體般的混沌世界。可憐Lilly一縷芳魂,悠悠蕩蕩飄出水麵,淒淒慘慘地隨風去了,死時年僅三十九歲。

 

有感Lilly這份令人唏噓的遭遇,恕此處上借《水中花》加以,但覺至哀至洽,歎道是:

 

淒雨冷風之中,多少繁華如夢,曾經姹紫嫣紅,恨別這孤苦零落。

驀然回首之處,歡愛宛如煙雲,年華似水流走,哀泣那離散蹉跎。

可憐這水中的花朵,悲涼境界一抹紅,一生了卻於風塵,不見了往日的顏色。

可歎那一念的差錯,孑然天涯無寄托,半世流落於他鄉,到如今已香消玉歿。

 

與外麵的自由世界相比,保護區內的生活雖當然是條件惡劣,物質貧乏,自由受限製,但是在這裏,人們的心靈卻是安寧的,戰爭讓這些中國人被迫聚到一起,朝夕相處,患難與共,使他們的關係愈加親密起來。那些守備的軍人們起初還懷著戒備之心,後被中國人的自律與祥和所感染,都變得友善以對,他們經常來聽音樂會,跟年輕人一起唱歌、跳舞、打球,年節的時候來討餃子吃。保護區的臨時醫院也是那些軍人們常去的地方,多是有皮肉外傷的,也有胃痛、腹瀉和骨折等情況。有一天晚上光明當班的時候,遇到一個士兵,被兩個同伴攙進來,臉色蠟黃,說肚子痛得厲害,發燒嘔吐,懷疑是食物中毒了。光明跟一同當班的劉大夫診斷後,都認為是急性闌尾炎,因沒有儀器檢驗,勸他趕緊去就近醫院確診做手術。兩個星期後,那個士兵回來找光明,感謝稱讚不已,說幸虧治療得及時,否則可能會有生命危險。

 

2023年年初,由於天氣寒冷,屋裏沒有空調,保護區裏感冒的人多了起來,每天都有幾十個人到診所裏要退燒藥。一月底的一天,光明收到一個來自北麵B區的中年病人,症狀是頭疼,腹瀉,咳嗽不止,已經低燒四五天了,他懷疑自己感染了新冠病毒,戴著自製的口罩。

 

“你最近接觸過什麽外來的人或東西?”光明給他測量了體溫和脈搏,又拿聽診器聽了聽他的前後胸,一麵問。

 

“我是我們那裏管廚房的。”病人說:“我懷疑是不是那些送來的食材上帶毒,因為除此之外,沒有什麽其他新東西。”

 

“哦……”光明沉吟片刻,覺得情況有些不妙,因為如果真是食品運輸帶進來的,那就不可能隻有這一個感染者。“你家裏人怎麽樣?”

 

“他們現在還沒事,不過,我已經讓他們居家隔離了。”病人說道:“其他幾個管廚房的人我也都通知了,叫他們不要弄生的東西吃,每天多洗幾次手。”

 

“嗯,做得對。”光明說著,便把這個病人領到後麵病房裏。“你先在床上休息一下,我馬上就回來。

 

光明回到辦公室叫來兩個當班的護士,說道:“保護區很可能已經有新冠疫情了,剛才這個患者的症狀很像,病毒可能來自送食品的卡車。你們兩個現在急需做一件事情,趕緊回家通知家人,並找周圍有自行車的人分頭去通知各個區,讓人們多備消毒和防護用品,盡量減少集體活動,特別要注意廚房的操作程序,然後趕緊回來。”

 

兩個護士去了,光明拿起對講機跟紅梅通上話,把剛才那個病人的情況說了,末了說道:“你去找小林,告訴他食材上可能有病毒的事兒,囑咐他務必勤洗手,戴口罩,用具都要清洗幹淨了。另外,從今天晚上起,你跟兩個女兒擠在一個房間吧,直到消除疫情警報為止。”

 

新冠疫情真的在保護區傳開了,幾天後,一家、一家的人都病倒了,由於人口密集,病毒傳播得很快,不到一個月,差不多四分之一的人都染上了,而且已經開始死人了。由於根本沒有治療方法和設備,唯一抑製疫情的措施就是隔離,戴校長等一幹負責人與醫生們一起商量對策,大家一致認為最好的方案是臨時打亂以家庭為單位的居住現狀,盡可能騰出一些空房來作為緩衝區,起名叫“黃區”,讓有症狀的人居住,緩衝區兩側是紅區和綠區,重症的病人住紅區,無症狀的人住綠區,廚房、浴室等公用設施分開使用,綠區和黃區的起居自理,紅區需要醫護人員加以照顧。

 

方案形成並細化後,打出中英文文件,先報到守備軍辦公室,要求批量進“磷酸氯喹”和“阿比多爾”兩種抗病毒藥物,批準後,大家又集資去外麵購買消毒液、防護服、口罩和其它醫藥用品,眾人齊心合力,醫護人員日夜換班,就此,一場沒有炮火不見硝煙的抗疫戰爭在保護區爆發了。

 

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統一搬家。說是搬家,其實也簡單,2月初這天清早,各家各戶把鋪蓋和衣服等東西都拿出來,晾在幹燥的沙土地上,讓沒遮攔的日頭暴曬著,這邊各自清掃房間,然後消毒,不到晌午就都做完了。房子騰出來之後,各個小區的醫護人員先把重症患者集中安置在一片住處,每兩人一間,在房屋外標注紅色,然後,隔一排空房安置輕症患者,標注黃色,再隔一排空房,最後是綠色安全區,所有醫護人員暫時居住在隔離帶的空房裏。保護區的人們默默地做著這些,有分離的傷心,有喪失親人的哀痛,但更多的是理解和支持。因為隔離帶占了很多空房,所以綠區的房屋明顯不夠住,人們就買來許多帳篷住進去,一時間帳篷幾乎塞滿了保護區所有可能的空地。在Arizona寒冷的冬季,16區的中國人們互相幫著、鼓勵著,頑強地堅持著、生存著。

 

光明父女倆跟其他醫護人員一起住進了隔離帶,他用對講機告訴紅梅:“這裏現在的人手足夠用,我們會盡量小心的,你不必掛念,隻需照顧好小女兒。”

 

施行隔離剛開始的頭一周,紅區和黃區的範圍不斷擴大,綠區在慢慢縮小。綠區的人停止了一切活動,每天隻做一件事情,就是抗擊新冠,他們彼此監督著,戴口罩、洗手、頻繁消毒。黃區的人們由於症狀較輕,能自行安排起居和夥食,不怎麽需要照顧。紅區的重症患者們在死亡線上搏鬥著,沒有任何儀器的幫助,抗病毒藥其實也幫不上什麽,他們能做的隻是躺在地鋪上熬著,在醫護人員的照料和鼓勵下,靠自身生命的力量去抵抗病毒。在這一個星期裏,光明所在的H區每天都有二三十人查出症狀住進黃區,其中包括不少醫護人員,有十幾個人從黃區轉進了紅區,有兩三個人在紅區死去。不過在同時,紅區和黃區裏也有一些人的症狀開始減輕,黃區裏有幾個自愈的人已經開始加入醫護人員的行列,去照料紅區裏越來越多的重患。

 

兩周後,自愈的人逐漸多了起來,醫護人員中除了少數專業醫生和護士之外,大部分參加護理的人都是年輕的痊愈者。到了第三周,每天的新感染人數逐漸減少了下來,死亡人數降低了一半,情況看來朝好的方向發展著,人們緊張的心情略感寬鬆,而就在這時,光明卻染上了病毒。

 

紅梅得知光明染病之後,立刻報名參加了醫療隊,親自來照顧光明,可她這一舉動對光明並沒有多少幫助,他的病情迅速惡化,日漸消瘦,咳嗽腹瀉不止,呼吸困難,不到兩周便轉到重症區。

 

光明開始渾身疼痛,周日飲食不進,這樣又熬了十幾天,竟瘦到皮包骨頭,呼吸微弱而急促,心跳加速,已經處於昏迷狀態。紅梅晝夜守在光明身邊,看他實在要挨不過去,傷心至極,終日淚流不止。

 

一天淩晨,光明忽然蘇醒過來,向紅梅要了點水喝,艱難地說道:“我......不行了。你別......傷心,就當我......死在......戰場上。”

 

“不會的,你沒事的。”紅梅握著光明冰冷的枯手,流著淚說道:“仗還沒打完呢,你會好起來的。”

 

“家祭......勿忘......告......乃......翁......”

 

光明說罷便合上了雙眼,死時年僅五十七歲。正是:

 

抗疫一線如戰場,

隕亡將士等國殤。

瓦罐不惜井邊破,

英雄榮於陣前亡。

 

光明死後不久,紅梅和茜茜也染上了新冠病毒。茜茜的症狀較輕,兩個星期後自愈了,又返回到抗疫一線中去,並日夜陪伴著媽媽。紅梅很快也住進了紅區,與病魔搏鬥了一個多月之後漸漸脫離了生命危險,彼時,她身體的各個器官已嚴重衰竭,麵枯如炭,骨瘦如柴,反應遲鈍,幾近失明,體重隻剩八十多磅,最嚴重的是她的頸椎骨髓梗死,導致高位截癱。

 

16區的抗疫之戰跟中國本土的戰爭在同步進行著,到五月底的時候,新冠病毒在16區基本得到了控製,一連三四天沒有新增病例,也沒有死亡,患者都開始痊愈。截止到那時,16區有將近一半人染上過新冠病毒,死亡總數為五百二十三人,期間,政府對16區做的最大的一件事就是把這些死者拉出去火化了,一條白色的裹屍袋出去,一個黑色的骨灰盒回來,收費還算合理,每人兩百七。

 

抗疫期間,16區的人們在緊張和哀傷之餘談論最多的還是國內的戰事,東京被核平的那天,全區一片嘩然,搖頭歎息的人不少,但點頭稱讚的人居大多數,人們普遍認為這將是一個拐點,如果美英聯軍不敢對中國大規模動用核武器的話,形勢將會朝著對中國有利的方向發展,所以在過後的幾天裏,幾乎人人麵有喜色。不過不幸的是,16區裏有三個人為此而自殺了,家人為此痛心不已。這三個人都是日本裔的家屬,他們無法麵對日本是唯一一個挨過兩次核打擊的國家這一事實,而且前後間隔不到六十年,也無法麵對日本人將來的命運,所以,在悲哀絕望之際,選擇了這個他們最為崇尚的表達方式。

 

又過了兩個月,中國人民解放軍占領了台灣,朝鮮人民軍統一了朝鮮半島,雖然多國部隊的五個航母艦隊仍聚集在日本海和台灣以東的公海上,不斷實施空襲,但殘餘在中國東三省的兩萬名士兵因受到來自中國和北朝鮮軍隊的前後夾擊,進退無路,堅持不住,最終被迫請求停戰講和,在這兩萬名士兵中,美國人占多數,日本人戰死的戰死,自殺的自殺,已所剩無幾。至此,這場持續了十四個月的戰爭終於停止了,那天是2023年7月28日。交戰幾方經過兩個星期的交涉後達成一致意見,中國同意全部釋放被圍困在長春一帶的多國部隊的士兵,外加兩千三百名戰俘,條件是:東亞地區從此無條件全麵停戰;美英等國承認台灣和釣魚島屬於中國領土;美英等國不再插手朝鮮半島的事務。

 

日本國沒有代表參加停戰會議。美英等國的代表也都不知道如何討論日本的利害和得失,再說了,參戰雙方兩敗俱傷,各自焦頭爛額,百廢待興,暫時也沒人顧得上日本,因為日本人是否能恢複原有的國家秩序、如何能重建家園,其局限因素頗多,當下沒人能說得清楚。

 

中印之間的戰爭早在六月初就停止了,印度人還是聰明一些,眼見得多國聯軍就要土崩瓦解,估計自己也占不到什麽便宜,便早早地與中國罷戰講和,重申印度和中國是兩個曆史悠久的文明古國,同樣信奉佛教,同樣愛好和平,像這樣勞民傷財地互相對命絕對有悖於佛囑禪願,純粹是腦袋被驢給踢了,終日晃個不停,晃得頭暈所致。於是,印度便無條件撤離了巴基斯坦和中國邊境的一些地區,大家言歸於好,準備重建南亞和平。

 

ISIS勢力日趨壯大,趁亂在軍事力量相對薄弱的埃及與蘇丹的交界處打出了一塊地盤,建立了伊斯蘭國,東到紅海,西至尼羅河,差不多有半個埃及大小,觸角遍及南亞和北非。

 

俄羅斯通過武力和談判,重新將拉脫維亞、立陶宛、白俄羅斯、烏克蘭、格魯吉亞和阿塞拜疆六國納入版圖,勢力重返黑海和波羅的海,一掃天然氣通往歐洲的障礙,並接管了半個中東地區的石油貿易,把石油和軍火賣遍全球,國富民強,威名大振,成了新的世界霸主。

 

多國部隊與中國的這場“台釣之戰”讓中國大傷元氣,各大港口、主要工業、城市建設幾乎全部被毀,二線以上的城市破壞嚴重,一片瓦礫,人員死傷眾多,一時還難以統計,財產損失更是無法估量,經濟和國際影響力倒退起碼三十年。不過,這一仗讓中國收回了台灣和釣魚島,鏟除了日本和韓國這兩隻美國的鷹犬,使美國苦心經營了幾十年的圍剿陣營土崩瓦解。

 

美國那麵除軍火商發了橫財之外,國家和人民損失慘重,這是美國建國以來最慘痛的一次軍事行動,完全失掉了日、韓兩地的三軍基地,新加坡、泰國、馬來西亞、關島、夏威夷甚至美國本土的軍事設施也都受到了不同程度的打擊,東西沿海的發達地區毀壞嚴重,經濟和社會秩序陷入一片混亂,種族對抗白熱化,反戰和反政府運動高漲,黑幫盛行,聯邦政府的職能部門幾近癱瘓。美國人對聯邦政府錯誤的中國戰略極為不滿,加州、德州內華達和新墨西哥等州紛紛鬧獨立。以美國總統為首的所謂精英們原想解體中國,不想到頭來卻把自己國家弄得四分五裂。

 

停戰協議正式簽署那天,保護區內的疫情還沒完全解除,一些重患還在恢複過程中。茜茜得知這個消息後,來到媽媽身邊,握著她幹枯的手,輕輕喚著:“媽,你覺得怎麽樣?”

 

紅梅沒有回答,她微微睜開眼睛,深陷在眼窩中的雙眸模糊不清。

 

“媽,戰爭結束了,我們可以回家了。”

 

紅梅還是沒有反應,家這個概念如今似乎跟她的意識一樣渺茫。

 

“媽你聽見了嗎?”茜茜流下淚來,她抬起淚眼四下裏尋找著,狹窄的房間裏早已沒有了父親。“爸爸知道了一定會很高興。我多麽思念我們的家呀!”

 

停戰之後,美國政府立即著手恢複經濟和社會秩序,重建城市,同時極力緩和種族間的矛盾,頒布了一係列相關法令,盡快療治戰爭給社會帶來的創傷。8月下旬的時候,保護區開始遣散中國人。

 

16區的守備軍人們把印著彩色氣球的“回家”海報貼到了每一個單元的廚房門口,向全區的中國人通知了這一喜訊,又把軍用的修車設備開到了停車場,為大家提供免費修胎和充電等服務。見到海報之後,眾人亦喜亦悲,百感交集,一年多的生死與共讓保護區的人們互相產生了深厚的感情,不忍分離,人們互相留了通信方式,叮嚀了又叮嚀,鼓勵了再鼓勵,流著淚擁抱著,依依不舍地相送道別。戰爭給這群海外的中國人帶來苦難的同時,也給了他們前所未有的凝聚力。

 

不說如何人們如何收拾行囊裝載啟程,單說茜茜和妮妮,姐妹倆找到自家的兩輛車,讓士兵們幫忙衝了電和氣之後,隻把一些要緊的隨身物件裝上車,棄了被褥、舊衣服和電風扇之類的東西,一清早便出了保護區,茜茜開著寶馬拉著媽媽走在前麵,妮妮開著特斯載著爸爸的骨灰盒走在後麵,他們經曆了一年零三個月的磨難之後,又一次坐在一個有空調的柔軟舒適的環境裏。兩輛車隨著回家的車流走在坑坑窪窪的土路上,轉上一個高崗時,茜茜從後視鏡裏看見漸遠的16號保護區消失在紛紛揚揚的黃塵裏,她側臉看看躺在副駕駛車座上神誌不清的媽媽,想起來的時候是爸爸開著車,自己坐在旁邊這個位子上,不禁滾下淚來。

 

“媽,我們回家了,爸爸在妹妹的車上。”茜茜伸手抓住媽媽麻木而幹枯的手,又去她的臉上撫摸著。“媽,你聽見了嗎?”

 

家?紅梅嘴角動了動沒有說話,她歪著頭半躺在車座上,混花的雙眼木訥地盯著前方,良久,一顆眼淚從她的眼角滑出來,沿著凸出的顴骨淌到深陷的臉腮,無聲地注解了什麽是家:

 

薄霧初散的清晨裏,靜謐溫馨的家,

寬敞明亮的房間,柔軟舒適的沙發。

金色耀眼的朝陽下,和睦甜蜜的家,

楚楚動人的照片,芬芳馥鬱的蘭花。

碧紗窗外的風鈴,款擺我清雅的家,

談天說地的藤椅,博古通今的書架。

琉璃瓦下的新燕,輕唱我殷實的家,

豐盛可口的美味,舒心愜意的香茶。

雲端絢麗的彩虹,曾到過我的家,

堆起鮮豔的積木,塗抹夢幻的圖畫。

三月和煦的南風,曾去過我的家,

翻動精美的書籍,撥弄浪漫的吉他。

每個彩霞滿天的黃昏,我便會回到家,

陪伴父親在書房,幫母親於廚下。

每個幽藍徹宇的夢中,我也一定回家,

細數人生的腳印,看歲月的金沙。 

可如今,我怎的回家?

不見了父親的身影,沒有了母親在說話。

這次第,我哪裏還有家?

隔著這滄桑世界,望著那海角天涯。

家啊家,我曾經的家,

刻骨銘心的離別,日日夜夜的牽掛。

家啊家,我真的想回家,

眼見得人亡物盡,垣頹牆塌,

我已沒有了家。

 

拐到40號高速上之後,車速提了起來,從保護區出來的車漸漸散開,各奔曾經的家園而去。由於長期不開車,茜茜對高速行駛的車流感到緊張,她鬆開油門讓車慢下來,直到時速五十多邁的時候才覺得安穩些。這樣開了一會兒,茜茜擔心妹妹,從後視鏡裏看著妹妹的車,想打電話問問她的狀況,畢竟她還沒拿到駕照,可拿出手機一看還是沒信號。

 

“Shit!”茜茜罵了一句。

 

車繼續向西行駛著,快到20號公路的時候,前麵出現了一小片商業區。茜茜打著轉向燈駛出高速出口,慢慢把妹妹的車引到一個麥當勞的停車場裏停下來,她讓發動機繼續轉著,下車來到妹妹的車邊,拉開車門問道:“你怎麽樣?”

 

“我很好。”妮妮笑著說道:“剛上高速的時候有點緊張,現在沒事了。”

 

“把車關了,省點電。”茜茜說著,一麵查看了電量顯示。“到我車上去。我去買點吃的,咱們休息一下,加點油再走。”

 

三個人簡單休息了一下就又上路了。換到8號高速後,穿過荒漠和農場,翻過荒突突的石頭山,真是路遠車急,歸心似箭。話休絮煩,隻說姐妹倆盤過最後一座高山,迤邐下到聖地亞哥境內,驚見到處是殘垣橫壁,路斷橋塌,隨處可見大片燒焦的樹木和房屋,連石頭都被燒成黑色。

 

路上的車忽然多了起來,由於處處都在修路,紅綠燈也有很多不工作,大家不得不慢慢繞行。茜茜和妮妮左轉右拐,走走停停,幸好車載導航還工作,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終於回到了自家小區的正門前,見門前那兩顆大樹的上半部分已被燒成查查丫丫的黑色木炭,門樓已經倒塌,門衛也不見了,後麵的電動大鐵門彎曲變形,早被挪到路邊,斜躺在長滿雜草的花壇裏。姐妹倆的車一前一後駛進小區,經過右手邊一大片燒焦了的房屋和樹木,前麵左拐後,發現這裏的住宅卻保存完好,每家的生活似乎還算正常,到處都停著車,隻是周圍樹木繚亂,雜草叢生。再往前行了一段,向右拐上了自家門前的街道,姐妹倆看見這裏的房子也都完好無損,才長舒一口氣,便加快了驚悸而遲疑的車輪急急朝自家奔去。

 

茜茜把車開上門前車道的時候按動了遙控器,車庫的兩個電動門徐徐升了起來,令她十分詫異的是,車庫裏竟然停了兩輛車,第三個車位上堆放了一些雜物。茜茜走下車,目瞪口呆地站在那裏,一時間竟懷疑自己是不是找錯了房子,但這明明是自家的院門,遙控器也開得了車庫呀?姐妹倆正麵麵相覷,站在那裏滿心狐疑的時候,車庫裏的房門開了,一個年輕的白女人領著一個剛會走的小男孩走了出來。

 

“對不起女士,我想這是......我們的房子。”茜茜從沒遇到過這種奇怪的事情,說話竟有點語塞。

 

“噢,是嗎?我想......可能是的。呃......我也不知道。”白女人一下子漲紅了臉,吞吞吐吐地說道:“我原住在三藩市,但房子被炸毀了,我丈夫也死了,我父母就讓我過來跟他們住在一起。”

 

“你父母也住這裏?”妮妮說話的語氣明顯不耐煩,她在沙漠裏遭了一年多的罪,又長途跋涉,好不容易才把車開回家來,可腳還沒邁進門,卻發現房子已被外人占了,怎能不氣憤?“那麽,你現在就回去告訴你父母,你們要從這個房子裏搬出去,現在就搬。”

 

幾個人正說著話,裏麵房門又開了,走出來一位白人老頭,七十幾歲的樣子,穿著褲衩背心,瘦瘦高高的,麵相挺和善。妮妮看見那個白人老頭,便不客氣地說道:“先生,我想你是她的父親了。我們是這個房子的主人,現在回來了,所以,我要你們馬上搬出去。”

 

“噢,親愛的,我不是她的父親,她父親不在家。”老頭笑著說道:“我叫James,跟她父母是鄰居,原來都住在正門右麵那條燒掉的街上......”

 

“你們還是兩家人?”茜茜有點兒沉不住氣了,聲音也高了起來。“總共有幾家人住在裏麵?”

 

“就我們兩家,外加這母子倆,共六個人。”James不緊不慢地說道:“這裏有五間臥室,住起來也不算擁擠。她真的很可憐,戰爭奪走了她的一切......”

 

白女人聽到這裏,神色異常淒楚,不禁滾下淚來。

 

“我不想聽你們的故事。”妮妮打斷老頭的話說道:“我隻想讓你們馬上就搬出去,因為這是我們的房子。”

 

James的表情暗淡下來,遲疑了半晌,小聲說道:“唉,你要我們搬到哪裏去呢?現在,旅館、學校、政府辦公樓......,所有可住人的建築裏麵都人滿為患,連避難所裏都沒有睡覺的地方,很多人隻能睡在帳篷外麵。看在我們這麽大年紀的份上,你們總應該有一些愛和憐憫之心,總不至於讓我們也睡在大街上吧?特別是這母子倆。”

 

茜茜和妮妮畢竟是受過良好教育的心地善良的女孩,聽老頭這一番近似哀求的話,一時也不知道如何是好,又聽見老頭說道:“你們中國人離開家之後,很多該死的無賴就專門找這些沒人住的房子下手,他們撬開房門之後,把裏麵的東西洗劫一空,這還不說,他們有時還會糟蹋房子。我這麽說也不是為了要你們感謝,事實上,正因為我們住進來了,才保住了你家的房子。”

 

妮妮聽老頭這樣說有點慌了,也不謙讓,徑直朝房門走去,白人老頭和女人趕緊領著小男孩跟在後麵,茜茜回車裏看看媽媽沒事,也緊走幾步進了家門。

 

屋裏的陳設果然如老頭所說,原來的家沒了,鋼琴、沙發、桌椅、油畫等一應家具和裝飾,甚至連餐桌上方的吊燈都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些破爛的物件,一樓客廳的粉牆上到處都是塗鴉,後牆上一扇窗戶用木板封著......。茜茜在保護區這十幾個月,無時無刻不想回到朝思暮想的家,家其實很細微也很簡單,它是一幅場景、一種感覺、一簇回憶,它是透過熟視無睹的窗紗的那縷靜謐的斜陽,是混合著鍋碗瓢盆聲音的那首琴曲,是泛著柔和光暈的皮沙發上那充滿記憶的皺褶,是牆上退了色的舊相框裏那一張張溫馨幸福的笑臉,家是母親慈祥的麵容和無盡的關懷,家是父親堅毅的身影和溫暖的擁抱,如今,父親去世了,母親神智模糊形容枯萎,那些能給姐妹倆帶來回憶和安慰的舊物件又全都不見了,這怎能不令人傷心!茜茜看不下去了,捂著嘴才沒哭出聲來,她跑出來背朝著媽媽站著,任眼淚肆意流淌著。妮妮跟在姐姐後麵也跑了出來,忍不住抱著姐姐放聲痛哭:“姐,這不是我們的家!我們的家已經沒有了!”

 

老頭看見姐倆抱頭痛哭,走過來站在旁邊,不知道說什麽好,隻唉聲歎氣,連連搖頭,過了一會兒,見妮妮哭聲止住了,才又說道:“聽我說,我們也是沒辦法,當初沒地方住,看見這裏空著就住了進來,並沒有強占的意思。這個小區裏幾乎家家都住滿了別人,不是親戚就是朋友,大家湊在一起共度難關。看在以前是鄰居的份上,請你們幫幫我們,允許我們暫時住在這裏,等我們有了條件馬上就搬出去。其實,我們早就想好了,我們住這期間,會按月交房租,我們家一千五,他們家兩千,不知道你們願不願意幫幫我們?”

 

茜茜和妮妮見他說得中肯,低聲下氣,心早軟了一半,聽見老頭又說道:“還有,我會做木匠活兒,我和Tedd會一點一點把這個房子修複回原樣的,刷牆、換玻璃、補一些破洞等等,當然都是免費的!還有前後院的植物,我們也會把它們修剪整齊,就像照顧我們自己原來的房子那樣。唉!我那棟被燒毀的房子曾是多麽漂亮呀!現在,一切都沒了,一切。”

 

“好吧。把一樓的主臥房騰出來,還有車庫裏兩個停車位。”茜茜說完,擦幹眼淚,轉身打開車門,拿出折疊輪椅打開了,去前麵座椅上扶起媽媽,跟妮妮一起把媽媽抬到輪椅上,輕聲說道:“媽,我們進去吧。”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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