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今罕見的浩劫
高世潔
1966年6月初,全國開始停課鬧革命。老師都被罷職批鬥了,同學們按家庭出身被分為“紅五類”和“黑五類”。“ 紅五類”包括:革命幹部、烈士、工人、貧農和下中農的子女。其中的一部分人後來組成了紅衛兵和革命造反隊。“黑五類”是指反革命分子、地主、富農、資本家和右派分子的子女。這些子女要接受“紅五類”的教育,聽他們的指揮。我們每天到學校學習、人民日報和解放軍報社論。這兩份報紙的社論,還有一篇叫做《無產階級、階級路線勝利萬歲》的文章,內容我至今仍記憶猶新。文章開頭的第一句話就是:正告你們,老子英雄兒好漢、老子反動兒混蛋,你們必須老老實實接受無產階級改造,和你們罪惡的家庭劃清界限。每天如此,沒有其它活動和學習。當時的學校就像勞教所,把“黑五類”變成了勞教對象。
後來紅衛兵感到這樣改造我們的思想的速度太慢,轉而學習《毛主席語錄》。這是一本64K,2公分厚,有著紅色塑料皮,當時被奉為《聖經》的小紅本子,內容節選自《毛澤東著作》和他在各個場合的發言節選。我們人手一冊,被要求24小時小紅本子不離身。不論遇到困難或歡樂,都要把小紅本子放在胸前,都以“毛主席教導我”為開頭,接著以場合不同講鼓勵自己的話,有時候說:革命無罪,造反有理;有時候說:反革命分子,你不打到,他就不會跑。等等措辭,可以說古今罕見。最後再高高舉起,振臂高呼:毛主席萬歲!
運動進一步深入,依仗毛澤東的理論:“革命無罪、造反有理”、“砸碎舊世界、創造新世界”、“破四舊(舊思想、舊文化、舊風俗、舊習慣)、立四新(新思想、新文化、新風俗、新習慣)”,頃刻間,紅衛兵衝出校園,如洪水猛獸迅速席卷全國。他們肆意抄家,搗毀大批文物,焚燒古書,留存千年的宮殿、古墓、廟宇和城牆也慘遭破壞。當年被搗毀的開封城牆(追溯至前365年,魏惠王時代)和寶珠寺(建於20世紀初期民國初年),在近年大興古跡旅遊的趨勢下,又被一一修複,冒充古跡,坑騙遊客。
各單位的高級知識分子和技術人員,比如醫院的高級醫生,學校的高級教師,工廠的工程師等,都被劃為“反動技術權威”。批鬥大會、遊街、武鬥和抄家是紅衛兵對付這些人的常用手段。遊街的時候,被批鬥的人被迫戴上1米多高的紙質圓筒形帽子,上麵或是名字或是辱罵詞語,胸前掛著一塊幾公斤重的木質大牌子,上麵寫著被批鬥者的名字和具有強烈侮辱性的口號,我見過有很多人寫著反革命份子,女的牌子上寫:國民黨大軍閥的小老婆、破鞋。有的寫:某某,頭號大混蛋,大壞蛋。此外還有肉體折磨:下跪、“架飛機”(頭發被人從後麵揪起,狠狠反扭雙臂,彎著腰,或站或跪,樣子像噴氣飛機)長達數小時。一些人體力不支,昏倒在地,一些甚至被活活打死。這樣的場麵在當時的開封城隨處可見,再現了秦始皇的暴政“焚書坑儒”。這場運動發展的速度之快,超乎許多人的想象。起初我無法相信眼前所見,耳中所聞,隻是麻木地看著街上被批鬥的人,恐懼自己和家人的未來。
我的同班同學中有一位叫李常富的,貧農出身,原本在同學中的名聲就不好,因為他做事不講道理,總耍賴皮。文革開始後變成了學校有名的紅衛兵,經常帶頭批鬥老師。1966年的夏天,文革開始一個多月後,他讓我舉報教物理的任老師,因為我和任老師關係好,了解他的情況。但我說任老師沒有反革命言行,李很急切地要批鬥任老師,就警告我說:你好好想想,你本身就是黑五類,如果你包庇他就是同罪。我堅持無可奉告,幾天後,他在班上開了我的批鬥會,借口就是我包庇反動技術權威,與其同流合汙。從頭至尾我站在講台上保持沉默,接受同學們的批評。任老師知道此事後更不敢私下與我講話,隻是見麵時點頭微笑了一下,示意他知道此事。出言謹慎的個性保住了任老師在文革期間的平安,文革結束後他去了新疆,離開了讓他飽受歧視的開封。
抄家也是文革中對待“黑五類”盛行的整人手段。經常在街上看到十幾、二十幾個紅衛兵組成的“抄家隊”,戴著紅袖章,拿著鐵鍬、洋鎬,急匆匆走過,表情嚴肅的像是去參加重要的戰役。路上的人就會小聲議論:看這樣子,不知道又去抄誰家了。紅衛兵認為誰家有錢,就去抄;認為誰家有從事反革命活動的嫌疑,也去抄;誰家有古玩字畫,更要去抄。我家那條小巷子一共幾十戶人,被抄的就有四五家。有時候抄家隊抄不出東西,就對被抄的家庭進行批鬥,說:東西被你藏起來了,要坦白交代。抄出來了,說一定還有被藏起來的,更要坦白交代。有些人甚至因為被抄出的東西定了罪,送回原籍老家,被當地的村幹部監管起來,失去人身自由。作為地主家庭,我們一家人更是每天提心吊膽。1966年夏天,抄家風潮剛開始,母親就讓我把家裏僅存的十枚民國時期的銀元處理掉,以絕後患。天黑後,我把銀元藏在衣服裏,挑著兩個水桶去井邊挑水。水桶放下去後,看四周無人,我悄悄的從口袋裏掏出銀元,順著井壁輕輕地丟下去,避免發出大聲音。丟掉這些銀元,我的家已經不再有任何稱得上家產的東西。在抄家隊提出抄我家的時候,一位好心的街道幹部說:他們家我清楚,什麽都沒有,窮的不得了,你們不用去了。
我家躲過一劫,其他家就沒有如此幸運了。我的一位高中同學,出自書香門第,父親經營一家診所,家中收藏了許多珍貴的名人字畫、古董和古書,均屬文物級別,在抄家運動中被洗劫一空。前幾天與他取得聯係,他表示不願意再回憶起那段痛苦的往事。未征得本人的許可,我在此便不再詳細贅述當時的情形。那個年代留給我們這輩人的苦難回憶,此生無法釋懷。
1966年8月的一天下午,學校紅衛兵總部收到柴火市街道的舉報,說他們懷疑一個受管製的人員家裏窩藏電台(那時的這種說法的意思是,這個人利用電台勾結美蔣反動勢力),讓紅衛兵去幫忙查抄。如此重大“敵情”,大家摩拳擦掌。一位紅衛兵把我叫來,說我懂得一些無線電知識,讓我一起去,給我一個立功的機會。我不能提出異議,隨著一隊人出發了。後來知道這個人是方X先生,三十幾歲,據說之前在東北的一家無線電廠工作,不知犯了什麽政治錯誤,被開除後回原籍開封。
到了市區胡同裏的一座大院,上房,明三暗五,是個帶閣樓,前出廈的起脊瓦房,老舊陰沉。見一波紅衛兵湧進來,手裏拿著工具,方先生夫婦兩人在家,有點慌亂。抄家風正值熱潮,兩人當下明白緣由,不敢說話,任由紅衛兵指揮。他們分成幾組,翻箱倒櫃的,四處挖刨的,看守警戒的,各個嚴肅認真。我在一旁等著被差遣。不一會兒,屋子裏已經被翻的一片狼藉,院子的角落被挖出幾個大坑。搜出一小罐子黃金首飾,和西裝禮服、黃金首飾、絲棉襖、緞子被、羊毛毯和高跟鞋等等,象征“四舊”的物品,這算是資本主義嫌疑,同學們各個興奮不已,覺得大有斬獲。卻還是沒有電台的影子。
三個紅衛兵上閣樓搜查,好一陣子才滿身滿臉塵土的下來。一個紅衛兵腋下夾著一個小木盒,另一個紅衛兵右手端著一個臉盆,呼叫:電台找到了!電台找到了!紅衛兵頭頭立刻讓我去看。我走上前去,說不是電台,隻是一個小型“五燈電子管收音機”,臉盆裏是一些南京產的電子管,是“五燈電子管收音機”的零件,有的已經漏氣了。頭頭立刻嚴肅的對我說:你要說實話,包庇就是犯罪!隨後幾個紅衛兵和我一起把收音機拿回學校解剖,證明確實是個“五燈電子管收音機”,這才作罷。
方先生家還在繼續被搜查,紅衛兵認為一定有窩藏電台。天黑後,一位革命頭頭來鼓勵大家,說:我們要下定決心,繼續深挖,不達目的,誓不罷休!安排我們分批回家吃飯,再回來堅守崗位。我被告知第二天早上再來,有人留守,害怕夜深人靜的時候,電台被轉移走。第二天一大早來到院子,看到一個年輕人,文質彬彬的,穿著整潔的白襯衫,被井繩一道道綁在椅子上,一個紅衛兵正準備解繩子。我詫異的看著他,不明所以。一位同學告訴我說這是方尹的弟弟,在國營廠上班,昨天晚上回家拿衣服不肯走。街道幹部昨晚來提醒他們說外地有傷害紅衛兵的事件。所以同學們就和他商量,把他綁在了椅子上,以防萬一。
直到當天下午,家裏已經裏外被搜了幾遍,沒有別的收獲,就撤離了。晚上,街道幹部組織革命群眾,用架子車拉著翻出來的打著勝利的旗幟,鑼鼓喧天的去遊街了。
文革時期,這樣的鬧劇天天在上演,有的擺擺陣勢,口頭批鬥批鬥,有的卻讓年輕的生命白白犧牲。
1967年7、8月份是武鬥的最高峰。武鬥是文革中保守派和造反派組織之間的武裝鬥爭,剛開始是棍棒、磚頭後來發展成重武器。參與的多是年輕人,但這兩派其實都是毛澤東的支持者,立場不同而已,武鬥時聲聲喊的都是:誓死保衛毛主席!不知自己隻是被毛利用了。
7月末的一天,我和同學相約去開封市文體館打乒乓球,當時的文體館在大相國寺內,緊鄰人民會場。在解放路口,看到很多拿著刀槍冷兵器的人正在集合上幾輛敞篷綠皮大卡車,吆喝著:去相國寺!支援人民會場! 我倆為了避開日頭曬,也跳上了車,緊抓車幫。卡車呼嘯向相國寺方向開去。車子在離相國寺南門100米的地方停下,因為人民會場就在相國寺西鄰,再靠近的地方已經戒嚴,站滿武鬥人員,各個頭戴笆鬥帽,手持長矛做進攻姿勢,有的口中銜著一把手掌長的匕首,表情嚴肅,像是肩負偉大使命。還沒等我們下車,就有人急急忙忙跑來喊:快點砸磚頭,急用! 隻見車上下來的人掀起人行道上的方磚就開始砸。又有人來把砸成小塊的磚頭用竹簍運走,這既是簡易手榴彈。我倆悄悄地從旁門溜進相國寺,繞到前門,那裏離人民廣場已經很近,更是擠滿了武鬥人員,人人鬥誌昂揚,眼神堅定,像是著了魔、中了邪。場麵安靜,空氣中彌漫著緊張的氣氛。遠遠看到人民會場樓上平台上的一夥人,和另一夥隔壁平台的互擲磚頭塊。距離遠,都打不著對方。
突然有人喊:快看!開始進攻了! 隻見對麵,人民廣場的石棉瓦房頂上出現一個破洞,有人從裏麵砸出來的。一架長梯豎起來,一會兒,拱出一個大個子武鬥人員,一身標準行頭,笆鬥帽、長矛和匕首,手中還提著一條棉被做“盾牌”來擋磚頭。看樣子是個習武之人,馬步擺開準備開戰。緊接著上來的五六個人在他身後也擺開陣勢。地麵上的我們都看呆了,屏聲靜氣,等待大戰開始。突然,一陣急促的哨聲,另一邊平台上衝出一夥人,看位置是從放映室上來的,揮舞著大刀長矛,呼喊著:為了毛主席,衝啊!石棉瓦房頂的這位大個子立刻甩開棉被,緊握長槍,準備迎戰。眼看就要短兵相接,他身後的幾人卻臨陣退縮,向洞口跑去。見形勢不妙,他也連忙退回,跳入洞口,險些被俘。放映室那邊的人衝過去,對著洞口邊喊,邊用長矛狠狠地亂刺。場麵觸目驚心。同時,屋頂又衝出五六十人,舞刀揮槍,歡呼勝利,第一回合結束。
眼尖的看客指著人民會場後麵的水塔說:快看!有兩個人在往上爬。見那兩人爬到頂端就開始拿竹簍裏的磚頭向平台扔去,這算是空襲。正在歡呼的一撥人見狀馬上撤退。這是第二回合。
緊接著又見一撥人從梯子爬上房頂,在一個老虎嘴窗口位置,用椅子和一塊黑板搭做掩體,其中一位架上一支小口徑步槍,試靶位。看到槍,地麵上的人們騷動起來,小聲議論著。很快,房頂洞口又湧出七八個人,陣腳未穩,對方放映室那邊就在哨聲下開始反攻,來勢洶洶。看到步槍頓時呆住,慌忙向洞口撤去,隻聽一聲清脆槍響,有人中彈倒下。同夥快速將那人攙扶回洞裏。之後又有一次開槍,中彈的人和我同校,沒有喪命,卻傷了肺部。這是我第一次在武鬥中看見開槍。
放映室的人撤回後不敢再出來反擊。持步槍的這一方,越來越多人湧上樓頂。刀槍林立之時,一聲令下,瞬間攻陷放映室,武鬥人員也跟著消失在入口。短暫的平靜後,悲慘的一幕發生了,隻見放映室小平台那邊衝出來幾個人,驚恐萬狀,噗通噗通地從樓頂向下跳,有的摔的起不來,有的剛落地被上麵跳下來的人壓在下麵,場麵慘絕人寰。看客們一片嘩然,尖叫聲不斷。有個轉業軍人邊聽槍聲邊向大家解說,這是衝鋒槍,連發,現在又平射……看來是軍隊開的槍。蒼天!相煎何急!
正當大家議論紛紛的時候,西邊傳來一陣密集的槍聲。頓時,相國寺裏像炸了的營地,推擠著向外跑。我跑在前麵,被絆倒在地卻一點不覺得疼,爬起來繼續跑,直到通過戒嚴區,看見許多等消息的革命群眾,有人拉著我們問槍聲,問武鬥結果。在這天的悲劇中,三位校友失去了年輕的生命。文章寫道此處,回憶沉痛的一幕,心情久久難以平靜,真不愧人間浩劫之稱。人間正道是滄桑,我們應該勇敢的正視曆史,反思這個傷天害理的教訓,可是毛澤東至死未有做到,至今四十年了仍未做到。
高世潔 寫於2014年4月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