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撥開重重迷霧,洞悉中國社會的深層結構

(2021-11-23 19:00:34) 下一個

"我們自己是早已布置妥帖了,有貴賤,有大小,有上下。自己被人淩虐,但也可以淩虐別人;自己被人吃,但也可以吃別人。一級一級的製馭著,不能動彈,也不想動彈了。"——魯迅


▌國人的“身”

與西方人或是拉丁人不同,中國人把個人看作是一個“身”,也就是一個身體,對於中國人來說,身體比心靈或是靈魂都更加重要,所以中國人特別注重養身。

中國人的語言當中對個人的描述也充滿了這樣的概念,例如:

描述自我,便可稱為“自身”、“本身”,講一個人的所有,叫“身家”,講一個人的來曆,叫做“出身”,講一個人改變了命運,是“翻身”,講一個人的感覺,叫“體會”,“身體力行”,對一個人的攻擊,叫做“人身攻擊”,等等。

可見,對於中國人來說,對一個人的描述,完全是身體性的,一個中國人,就是一個“body”,而他的心靈與靈魂,就不那麽重要了。而對中國人來說生活最大的主題,就是保存這個身,就是“明哲保身”。

▲中醫最大的功能之一就是“養生”

▌中國人的心

中國人也有心理活動,但是中國人的心不是用在自己身上的,而是用於關照他人。上一輩的中國人總會教導年輕人“先人後己”,“毫不利己,專門利人”,漢語詞典中,“人”的不分意思就是等同於“他人”。

中國人講與“心”有關的詞,總與他人有關,如“關心”、“傷心”、“寒心”、“操心”等。中國人講究人與人之間的“合和”性,認為隻有自己先關心了他人,他人才會關心自己,於是在不太熟悉的人相見的時候,先要將自己的“心”作用於他人身體之上。然後別人才會將他的“心”交給你,作用於你的“身”之上,雙方“交心”之後,於是都“安心”,這樣就變成了自己人。

▌中國人的人性設定

西方人的人性是以獲得圓滿的“靈魂”為中心的,“靈魂”這個東西是超自然的,是超越物質與精神,乃至是超越今生今世的。

西方人把肉體和精神看作是一個整體,認為肉體就是一部機器,許多時候,他們隻是粗茶淡飯,把肉體填飽了去實現自己的精神需要和“靈魂”需要。

這就是為什麽許多西方人義無返顧地去挑戰自我,遊海峽的,坐熱氣球環球旅行的,到中國農村來支教的。很多是出於“靈魂”的完善,覺得自己這樣做是“靈魂”的驅使,有時候在這種問題上的有意無知和有意迷信,往往會讓人覺得更加快樂。

西方人最重要的,個人都是統一於“靈魂”的。

再說拉丁人,拉丁人的人性設定中,重點是“精神”,“精神”包括其激情、感情和精神認知。所以拉丁人對於生活的熱愛通常以“歡歌、美酒、佳人”的方式來表達,這是他們追求激情的具體表現。

而在社會生活中,拉丁人也非常重視自己的精神追求,所以他們的政府當中的反對派也是最多的,政府經常倒閣。

在社交中,拉丁人把宗教中講到的“靈魂”作為自己“精神”認同的參考,而對於世俗的評論他們一方麵要顧及,而另一方麵也非常顧及自己的精神追求。

中國人就不一樣,中國人生活的中心是“肉體”,凡事皆以照應肉體為主,要求“吃飽穿暖”,注重飲食文化,講究安身靜養。在社交中,對於世俗的在意是最多的,對於精神的關心則很少,對於“靈魂”更是聞所未聞,中國不存在超越現世的宗教,一切都是要求現世就有報償的。

▌二人結構

中國人從來不是一個人,而是通過一個基本的“二人結構”來完成社會結構的。一個人把自己的“心”,關照到另一個人的“身”上,而另一個人也同樣這樣回報,雙方都在對方的關懷之下達到了“安身”的目的,而同時,雙方因為“交心”,也同時“安心”了。

所以一般來說中國人之間的互相問候就是“你身體可好?”或是“你別來無恙?”講的都是對對方身體的關心,而另一方則回答:“你有心!”“謝謝你的關心!”這一問一答,正是對中國二人結構的最好描述。

中國人最常見的二人結構,就是中國人常說的“五常”,即“君臣、父子、夫妻、兄弟、朋友”,儒家說:“仁者,人也”,就是這個意思。

“仁”這個字拆開就是“二人”,也就是說,一個成功的為人,就要講究“二人”的相對性。所以中國人都講究“相對”,兩個人當中的另一方稱為“對方”,相適合的事情稱之為“對”,否則就是“不對”,有什麽錯誤就是“對不起”。

中國人的這種相對性的“二人結構”,是檢驗一個中國人成功與否的標誌,中國人在社交場合喜歡問:“在哪裏高就?”“你結婚沒有?”“你生孩子沒有?”都是在確認對方是否已經具備了君臣、夫妻、父子這樣的二人關係。

特別地,在中國,一個人哪怕已經三十幾歲,隻要是沒有結婚,就會被當作不成熟的個體,被當作沒有長大的半成人來對待,而結了婚又沒有小孩的,則又會被有小孩的當作未成熟的個體來對待。

相對的,在中國沒有具備“二人關係”的個人,都被認為是一種可憐、失敗、不能自理的狀態,凡是描述“一人”的詞,多是貶意的,如:“孤獨”、“孤單”、“寡人”、“孤立”、“形單影隻”等。

▌中國人的“吃”文化與“口腔化”傾向

中國人對“身”的關“心”,最重要的一個表現就是“吃”,吃飯,是對身體最直接最簡易的關心。所以中國人為了表達自己對他人的好感,必先要請客吃飯,客人吃過之後,便是領了情,雙方一交心,就成了自己人。“吃”,為中國人的人際關係拓展創造了一個契機。

而西方人往往不管這些,吃便吃了,情還是不領的,並且西方人不願意接受他人的好意,害怕對方利用賣人情從而達到對自己的控製。

中國人於是發展出一套與“吃”有關的,用於描述人際關係的語言。

沒有交往的人,是“生”人,不能“吃”;相互有交情的人,是“熟”人,可以彼此依賴;在人群裏是不是好過,稱之為“吃得開”或是“吃不開”;對於看不慣的人,叫做“不吃他那一套”;對於不好相處的人,稱之為“孤寒”、“冷淡”,都有艱澀難“吃”之意。

▌圈子

中國人通過不斷重複的二人關係,聯結出一個又一個“圈子”,在“圈子”內部,人們形成了一種奇特的關係,個人要在某一個圈子裏麵成為中心,則必須壓抑自我,“多吃虧”,關心他人無微不至,往往這樣做了的人,會被大家認為是圈子裏的“仁義”之人,獲得尊重。在這樣的文法規則之下,形成了中國人獨特的權謀之術。

在圈子內部,既然大家都已經“交心”,於是便可以在圈子裏麵“安身”,也可以通過關心他人來使自己“安心”。

所以中國人多不習慣西方的環境,因為西方沒有中國這樣的圈子,中國人到了美國,大多數是先來到唐人街之類的地方,進入中國人的圈子以求“安身”,中國人在國外的事情,也是致力於安身下來,而不是更廣闊地接觸社會,開放自己,發展自己的心靈與靈魂。

所以中國人的圈子的文法規則與二人結構是一致的。

▌“他製他律”

中國人深諳對於與他人相處之道,然而對於自己的一個人的世界,就不那麽在行了。

西方的小孩常說的話就是“我已經不是小孩了。”而中國的父母卻常說:“你還是小孩,不能如何如何。”西方對小孩叫“培養”,中國對小孩叫“管教”,這些都是迥異的。

再往大了,中國人就對自己無法控製,例如隨地吐痰、亂丟垃圾、不自覺地挖鼻孔、無法控製地抖動手或是腳,在公共場所突然做出李小龍一般的動作等。

中國人的不成熟傾向是嚴重的,然而在有“二人結構”存在的環境下,中國人卻可以顯示出讓人感動的大度有禮貌。

例如,圈子內的人可以相互欠錢,並且在對方相歸還的時候大手一揮說:“算了”;或是自己無意間提及需要什麽東西,再次相見的時候,對方已經為自己準備好了;抑或是對方寧肯自己不去玩樂,也要陪自己去買必須的東西等。然而這樣的禮貌往往與中國人在圈子之外的表現形成鮮明對比。

例如坐公交車時,彼此之間不認識的中國人,相互推搡,似乎要把別人擠下車方才甘心,而如果突然遇到一個熟人,則又會將熟人讓到前麵,還會替對方買票。

中國人就是通過“二人結構”中的另一方來約束自己的,直接地說,就是“做給別人看的”。可見,中國人的“真誠”與“麵子”背後,是荒蕪的個性和“他製他律”的人格。

▌對待外人和外麵世界的態度

中國人對待圈子之外的人乃至中國文化之外的人時的態度就是矛盾的。一方麵,對於“生人”,中國人采取的是區別對待,因為隻能通過打壓外人,才能顯示對圈子內的人的不一般的關心,所以中國到處充滿了內部圖書館、內部規定,對於陌生人的冷漠和對於熟人的熱情。

另一方麵,對於中國人想要接近的,特別是有一些特別地位的陌生人,中國人又顯得特別謙卑,處處壓低自己,給別人以優待,給這樣的陌生人以特殊的待遇。

例如許多到中國來留學的外國學生,中國人都準備了單獨的留學生公寓,讓他們住帶空調的房間,並且不允許中國人進入,以示優待,殊不知外國學生並不習慣這樣的集體管束,反複與校方發生矛盾,並且在國外,對待留學生,往往隻是讓他們和本國學生住在一起。

所以對待外麵的世界,中國人有一種一廂情願的想象,覺得他既然是圈外的人,想要獲得我圈內的資源,就理所當然地應該來求我;或是對待想要接近的人,覺得我既然已經對他好了,他就理所當然地來報答我,也對我好。

然而這種中國人的文法規則,卻很多時候不起作用。許多外國人對於中國的這種關心並不領情,他們與中國人談生意,對於中國人不談正事卻先要請客吃飯並不理解。即使在中國國內,這樣的情況也時時發生,許多青年追求女友,覺得我已對她好了,為什麽她還不報答我,於是轉而變為憤怒和報複等。

中國人對待圈外人的冷漠,是有圈子內的二人結構為其撐腰的結果;中國人對圈外人的優待,又是利用二人結構期望獲得對方的回應。中國人對自己“二人結構”的文法規則的依賴,就是中國人個性的壓縮。

▌兒童化與老年化的並存

中國人的“二人結構”的社會,的確給人以人情味十足的感覺,但這樣的感覺有時隻是一種表麵現象,在“二人結構”的統治下,中國人都無法建立起真正的自我,必須要依賴他人,才能定義自己。

問一個中國人,為什麽要發財致富,他一定要說一是為了“光宗耀祖”,一是為了“蔭澤子孫”,就是不說是為了自己。因為這樣說不符合二人結構,會被指為“自私”、“孤傲”。

所以很多時候,對於中國人來說,在壓縮自己的存在,一方麵,相對父母,自己永遠是長不大的小孩,常有三十多歲的女兒還向父親撒嬌;另一方麵,相對於下一代人,自己又必須與他們相對,成為他們的父母,所以,小小年紀就要有向下一代人“交心”的責任感,於是自己又顯示出老年化的傾向。

國人到陌生的環境,麵對陌生人的時候,要麽就是像一個小孩子一樣手足無措,誠惶誠恐,要麽就像一個老頭子一樣故作深沉,遠離他人。中國人不懂得如何通過合適的方式去展示自己,不懂得如何用浪漫、幽默、從容的態度與融入。

這種兒童化與老年化的並存,卻恰恰擠壓掉了中國人的青春時代,中國人於是沒有反叛,沒有與主流社會和前輩對抗的年齡段。要麽是兒童,要麽是老年,獨獨沒有青春。

這種失去自我,不懂得自我經營的事情在中國人的婚戀問題中特別突出。可以知道為什麽中國有這麽多人熱衷於為他人介紹結婚對像,當人們發現一個人沒有結婚,“形單影隻”的時候,總是生出一種可憐感,認為他是“孤獨”的和不能自理的,於是一定要幫他介紹一個人結束他的單身狀態。

很多中國人對於如何組織去追求異性,往往不知所措,不懂得如何組織,不懂得如何愉悅對方,而往往是把對方嚇壞,如此產生很多畸形的戀情乃至悲劇。

青春的一代往往對社會充滿反叛,而這種反叛往往是社會前進的動力,中國人卻沒有這種反叛,所以社會的進步總是非常遲緩。

縱觀二戰後的世界青年成長史,你會發現中國的青年反叛史要比西方的青年落後十年,西方在六十年代有所謂“垮掉的一代”,而中國的六十年代卻是由上至下的運動,及至八十年代,西方的青年走入社會主流,而中國才有了一些反叛的表現。

▌鏟平主義

中國人對於自己在群體中的利益有一個預想,即我能得到什麽,當自己得不到時,也不要他人得到,如果他人要在群體中出頭,則必定要去阻撓,要實現群體的平均性。

當一個人太出色時,群體中的他人就以為你擁有特權所以區別對待,不再把你當作圈子內的人。而一個人如果有任何區別於他人的行為,人家就會認為你“自外於國人”,打壓你而把你當作外人對待。

所以中國人做事情總是不敢以自己的原則為準,往往要看他人的表現行事。

及至今日,中國仍然有“仇富”的情結,有“劫富濟貧”的情結,還有“鏟平主義”的殘留。不能承認自己的局限,不能承認他人的長處,害怕的是自己無法與他人再結成可以“相對”的“二人結構”,無法使自己“安身”,這也是中國人的“兒童化”使然。

 

作者: 孫隆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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