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的《天龍八部》裏有多場經典的對決，其中讓我困惑的是第八章《虎嘯龍吟》中的黃眉僧鬥段延慶的那一場決鬥。這一次決鬥哪怕在金庸的全部小說裏，也是非常獨特的一次。其一：這次決鬥極具詩意，是文人理想的決鬥。黃眉僧與段延慶，既比指力，再比棋藝，又比內力。其二：這次決鬥從一開始就在平靜、禮貌中鬥狠，黃眉僧為了爭得一子的先手，居然不惜敲掉自己一隻腳趾。其三：這次決鬥很不尋常的地方是，結局雖然是黃眉僧落於下風，但是卻沒有最終的勝負。
將棋藝和決鬥結合，而且決鬥並不拳腳交加，這次決鬥頗有吳宇森的暴力美學的元素。但是其中有一處十分令我困惑，就是武力值的對比有點問題。段延慶此前和保定帝比試過，以下句子從《天龍八部》裏來：
青袍客道：“你的武功和我相較，誰高誰下？”保定帝沉吟半晌，說道：“武功是你稍勝半籌，但若當真動手，我能勝你。”青袍客道：“不錯，我終究是吃了身子殘廢的虧”
從這裏看來，雙方都認同保定帝能勝段延慶。接著保定帝又去找了黃眉僧，當場和他比了功力。以下句子從《天龍八部》裏來：
黃眉僧點點頭，緩緩伸出中指，向保定帝胸前點去。保定帝微微一笑，伸出食指，對準他的中指一戳，兩人都身形一幌，便即必指。黃眉僧道：“段賢弟，我的金剛指力可不能勝你的一陽指啊。”
既然黃眉僧和保定帝的武力值是等值的，那麽黃眉僧如果當真和段延慶動手，也應該能贏。那黃眉僧和段延慶決鬥時，為什麽偏偏落於下風呢？因為黃眉僧精心選擇了一種對對方最有利的方式決鬥。他選擇了坐地、鬥內力、同時下棋。選擇坐地，就拋棄了正常人的行動能力的優勢，對腿腳不方便的段延慶卻十分有利。另外，選擇鬥內力，就完全拋棄了技巧，成了純粹比實力。既然段延慶的內力比黃眉僧稍勝半籌，比內力如果時間夠長，段延慶能贏，所以這種比試對段延慶有利。最後，黃眉僧的棋藝不如段延慶，這種比賽對段延慶有利。
我困惑的是，黃眉僧為什麽會精心選擇了一種對對方最有利、對自己最不利的方式決鬥。可能性有幾個。
第一：他不想贏。這個可能性很小，因為他真的想贏，而且這種決鬥，輸的一方很可能沒命，他沒有理由不想贏，而且他的一切行為，比如為了一子之先，可以敲掉腳趾，都說明他非常想贏。以下句子從《天龍八部》裏來：“黃眉僧五年前為大理通國百姓請命，求保定帝免了鹽稅，保定帝直到此時方允，雙方心照不宣，那是務必替他救出段譽。黃眉僧心想：“我自己送了性命不打緊，若不救出段譽，如何對得起正明賢弟？” 這些都說明黃眉僧非常想贏。
第二：保定帝沒有誠實告訴他情況，他不了解段延慶的實力。這個可能性也很小，因為保定帝能用鹽稅來交換，說明這個忙是極大的人情，也就是說段延慶實力非常強。而且就算保定帝沒有誠實告訴他情況，黃眉僧一進門就和段延慶在石頭上畫線，當時他就已經知道段延慶的實力了。段延慶是殘疾人，也是一目了然的事情。如果你知道對手是殘疾人，而且實力稍勝自己半籌，黃眉僧為什麽不利用段延慶殘疾的劣勢，當真動手，勝了他呢？
第三：黃眉僧是個極其迂腐的人，其人為人正派之極，絕對不占人半點便宜。這個可能性沒有。因為文中可見，黃眉僧是一個對作弊沒有半點心理障礙的人。他和段延慶鬥棋的時候落於下風，然後段譽給他指點如何下棋，他也高高興興的接受了段譽給他的作弊。說明他也不是什麽衛道士。
第四：黃眉僧的智商有問題。在一場必須要贏的比賽中，選擇了將對手的優勢最大化，將自己的優勢最小化。但這個和保定帝對他的評價不吻合。《天龍八部》裏也寫道，“保定帝知道鹽稅一免，黃眉僧定要設法去救段譽以報。他素來佩服黃眉僧的機智武功，又知他兩名弟子也是武功不弱，師徒三人齊出，當可成功。”注意保定帝認為黃眉僧很機智。當然有個可能性是保定帝識人不明。
我想最大的可能性是：金庸在這裏犧牲了人物行為的邏輯性，來達到藝術的美感。這是一次經典的決鬥，是金庸的神來之筆。我個人認為在《天龍八部》中這是可以排到前三的決鬥，這次決鬥肯定不是最激烈的一次，但是確實是最有文化的一次。我相信金庸本來哪怕看到了這個邏輯的不妥，也不會改動這個寫法，因為這樣寫，真的太美了。為了藝術的美，犧牲寫真度，在藝術裏麵太常見了，比如畢加索的畫，張旭的字。
可惜金老逝世多年了，隻能在他的小說裏緬懷他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