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老師並不姓董,他也不是中國人。他生於美國、長於美國,是Caucasian,是美國某大學的教授。在接近退休年齡的時候,被重點實驗室的主任挖過來,全職在重點實驗室工作。D老師著作等身,含多篇nature science, 引用上萬,我們都很期待他的到來。
主任問我,“D老師最近要來學校洽談入職的事情,他到了會和副校長見麵,你能幫忙做一次翻譯不?”我說行啊。主任的英文我聽過,他早年公派留學加拿大,拿的博士學位。他英文口語語速極慢,在句末處會隨機加入“哦啦啊咿呀”等語氣詞,頗具中國南方方言的韻味。我聽得懂他的英文,但是聽他那極慢的英文,我心中有種想抽人的衝動,想扼住他的咽喉使勁抖抖,把他還沒有說出來的話,從喉嚨裏一次性都抖出來。
D老師先來了實驗室,我們相談甚歡。然後主任、D老師、我三人去了副校長辦公室。這副校長就是上次我被正校長罵了後,安慰我的那位。他幾乎所有時候都在微笑,我仔細回憶,居然回憶不起他不笑的時候。副校長固執而又自信地秀著他的英文,仿佛別人能不能聽懂,那是他們的問題,不是自己的問題。他磕磕巴巴地聊了一會兒,我不知道D老師聽懂沒有,反正我們倆聽得麵麵相覷。不過笑容是跨語言的交流模式,從保持微笑的角度來說,副校長幹的很棒。不管怎麽樣,聊完以後大家都很滿意。然後副校長送我們出來。走在走廊裏,我突然發現走路的隊形有講究。走在最前麵的是副校長和D老師,他倆並排走在最前麵,副校長應該是刻意的和D老師保持水平位置一致,他倆的身位各自靠近左右兩邊的牆,留出了走廊中間給我們走路。實驗室主任走在走廊的中間偏副校長的一側,他滿臉陪笑背著手走著,卻始終比第一梯隊的副校長落後了一個身位。我想走上前去,實驗室主任,輕輕的用手拉了我的衣服,意思是讓我走在他身邊。我突然發現,原來走路的身位是由社會地位來決定的,不能錯的。
當時大學希望D老師趕緊簽合同,但是D老師要求先看懂了合同再簽字。於是主任安排了幾個英文好的碩士生幫助D老師辦手續。在和學校簽合同之前,這幾位碩士生已經把合同翻譯成了英文。本來中文合同裏的語言模棱兩可的地方就不勝枚舉。可想而知,這份英文的合同的語言也是模棱兩可的。D老師問了好多問題,比如這句話裏的may指的是什麽意思,這裏為什麽用的是was 不是has been 等等,碩士生無法解答。我也解答不了,於是隻能帶他去人事處問。人事處負責他的引進的老師,一見到我們就滿臉笑容地說:“董老師好”然後blah blah的問候著“董老師”。我剛開始一頭霧水,不知道她在和誰說話,我們來的就倆人,我們沒人姓董啊。不過看她說話的姿態,是在和D老師交流,我突然明白,她們按照D老師姓的首字母,已經把D老師的姓漢化成“董“了。如此漢化,實在過於簡單粗暴,難道全世界的姓,用26個中文字就可以搞定?首字母是H的老外都姓“黃”,首字母是L的都姓“李”?
大家一起讀起了合同。我明白是怎麽回事,就是中文不是邏輯推理的語言,而英文講究邏輯推理,所以很多在中文中可以意會的地方,在D老師這裏就成了必須要先搞清楚的問題。我們討論來討論去,然後人事處的老師不耐煩了,說了一句石破天驚的話,她說,“董老師,這合同,你先簽了再說,沒事的。別的後續事宜以後都好商量。”我翻譯給D老師,他聽了直接石化,這句話直接擊破了他多年來形成的合同意識,他急了,“簽都簽了,還商量什麽?” 我當時突然想到個壞點子,從趙麗蓉的“麻辣雞絲”的小品想起的,我想說:“他們非要你簽字,你就簽個”董老師”在上麵。” 我當然忍住了沒說。
不管怎麽說,D老師最後終於入職了,他的老婆也來了,分配在學校外事辦工作。他入職後,給他分配了一間超大的辦公室,進門處一張小辦公室,坐著給他分配的女秘書,一排綠植隔斷後麵是他的超大辦公桌,辦公桌後麵是老板椅,他舒服地藏在椅子裏麵。他說這是他職業生涯以來最大的辦公室,他把辦公室照相,讓後分享給了他在美國的同事,好好的炫耀了一番。
然後他就張羅著買別墅了,買別墅這事D老師入職前一直在說,我們聽者都覺得有點哭笑不得。他入職前說,他一定要住house,因為他從小到大住的都是住house。而且他說,他看到這個城市裏確實有 house。他顯然是不了解中國房地產的行情,當時本地好的地段的townhouse都是千萬級別的價位了。他入職前我和他的交流中,發現沒人告訴他本地house的價格。我掂量了掂量語氣,給他說了,本地的house很貴,想給他心裏打點鋪墊。當然我也不敢說的太細,我怕把他嚇跑了,不來了,我負擔不起這個責任。其實中國的house和美國的house根本就是兩碼事,中國的house 是社會地位和財富的象征,那是奢侈品,並不屬於工薪階層。我拜訪過中國的house,好多家都雇傭了住家保姆,我還看到過townhouse裏麵每家每戶都標配的電梯的,而且是酒店級別的電梯。美國的house哪有這麽豪華的?美國哪個普通的工薪家庭,雇傭住家保姆的?
入職後,我們問他:“你有多少的預算來買house?”沒想到D老師已經憧憬好了,他說,“我不是有300萬的安家費嗎?我準備都拿來買house。”我們一聽覺得不對,300萬能買到house嗎?肯定可以的,但是那估計是離學校開車走高速一個小時的地方了。實驗室主任想了想,說,“找個本地的學生,帶他去附近看house,哪兒貴去哪兒,多看幾個地方,讓他知難而退。”
然後D老師問,“我那300萬的安家費為什麽還沒有到賬。”學院秘書立刻給他辦這事,發現情況不妙,這300萬是由省裏和學校共同負擔,並不是一次性發放,是每年發放一百萬,分三年付清,而且每年必須提交申請,批準後才能發放,而且申請是有截止日期的,最氣人的是:當年的截止日期已經過了,也就是說當年的100萬要等到下一年才能拿到了,而且這300萬要第四年才能拿齊。D老師憤怒了,他幾次交涉無果後,終於咆哮了,他鬧了幾次,從學院鬧到大學校長那裏,沒人能解決這個問題。這種對話,我聽了好幾次。
D老師:“合同裏麵不說了給我300萬嗎?為什麽不給我?”
學校:“沒說不給你啊。這300萬你一定能拿到,但是要等等。”
D老師:“合同裏沒說要等啊?”
學校:“合同裏不可能把所有細則都寫進去的。再說合同裏也沒有說一次性付清啊。”
D老師:“都說要給我300萬了,為什麽還要申請?如果申請通不過,怎麽辦?“
學校:“放心,肯定通過的,就是個手續問題。“
D老師:“既然是個手續問題,能不能學校馬上給我300萬?手續你們自己完成去。“
學校:“我們也有我們的財務製度,不能這樣做的。”
D老師:“第一個100萬,你們為什麽不在截止日期前給我申請,這是你們的錯吧?”
學校:“這個鍋我們不背。當時我們多次叫你趕緊在合同上簽字,你卻非要看懂了合同才簽字,翻譯來翻譯去的,耽誤了入職時間。其實我們又不會騙你,你應該更多信任我們。We are family.”
鬧了幾回後,D老師也就漸漸消停了。人總是需要住的,他也垂頭喪氣的住進了學校給他安排的公寓,直到有一天,他告訴我,“其實住公寓也挺不錯的。”我為老頭迅速地適應了中國而感到高興。其實這就是中國的合同中的一個通病,我叫它 (un)intentional under-informativeness,就是單位有意無意的把一些重要信息,隱藏了起來。我在國內見過很多,比如說的年薪30萬,結果去了才發現,隻能拿到70%,剩下的30%要等到第三年考核合格以後才發放。從單位的角度,他覺得沒有騙你。但是從個人的角度,肯定是覺得被耍了,被欺騙了。
然後D老師開始做科研了,他立刻發現,文獻下載很不方便。他的電腦裝上了vpn後可以上googlescholar了,但是他繼續提出還有很多文獻不能下載,然後他又咆哮了。因為他來之前在中國排名第三的大學訪學過(中國排名第三的大學挺多的),那個學校購買的文獻庫比這所理工科985大的多,他在那所大學沒有遇到過這麽多的文獻下載問題。他咆哮道,“來之前,你們說這兩所大學是on the same level!on the same level!!”我想,“天地良心,這話還真不是完全胡說,這兩所大學確實都是985。”但是這話確實又似是而非,因為985大學之間差別很大的。北大清華是985,西北農林也是985,你能說北大清華和西北農林are on the same level?D老師開始很不滿意,直到有一天,他告訴我,“其實googlescholar也挺好用的。”我再次為他迅速地適應了中國而感到高興。
有一天,他的秘書辭職不幹了。她說,“每天各種各樣的雜事太多,去新校區跑一次報銷就要花一整天。自己在外邊公司也找到了涉外文秘的職位,沒這累,工資還翻倍。” D老師也各種抱怨說,每次帶他去購物就是去最貴的百貨公司,一塊表幾十萬的地方,“I am not rich.” 我想應該是秘書把他當有錢人了,其實他的收入也就50萬人民幣,和國內的大款沒法比的。實驗室主任告訴我,在給他講待遇時,他聽到發表文章有現金獎勵時,眼睛裏立刻放出了光芒。我覺得實驗室主任的情商很高,觀察很仔細。試問,國外的教授,發文章是本職工作,誰發文章拿到過額外的獎勵?D老師被中國大學的土豪震住了。
D老師很快發現學校特別喜歡邀請他去參加各種人才工作會議,其實我們中國人都懂是怎麽回事。因為這樣的全職來工作的老外專家很少,所以需要他去充門麵,展示我們學校的國際範。幾次過後,D老師煩透了,我們都可以想像,坐在一個會議廳裏麵,和一群完全不相幹的人,聽著完全不懂的語言,還要規規矩矩地坐幾個小時,誰也受不了啊。於是他又忍無可忍地咆哮了,結果這事鬧到了副校長那裏,副校長深表同情,說:人家聽也聽不懂,以後就算了吧。這才把D老師解放出來。
D老師最後還是留了下來,把職業生涯的最後一站放在了中國,把自己的聰明才智投入到了中國的教育事業。現在剛剛退休了。他的業餘愛好是寫詩,他的老婆的業餘愛好是欣賞他寫的詩。祝福他們的晚年生活幸福。
預告:下一集《海歸博士被騙6萬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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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一個做個實驗填寫數據濫發文章上癮的學者,在晚年都會成為詩人。在EI、SCI的春風吹過的地方,開滿一朵又一朵的詩人,這是一種無可避免的腦損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