繼續跟老陶聊天。他的白發馬尾巴讓我想起40多年前的他。
那是我到美國後的第一個暑假,很幸運在大學的中文暑校找到一份教職。彼時年輕,心懷夢想,盡管生活中隻有不確定和不安定。我有信心能養活自己,卻擔憂讀博時,萬一拿不到足夠的獎學金,如何交學費。從而,教書之外,還兼任了“中文語言宿舍”的輔導員,跟學生一起住在宿舍裏,成了“住家輔導”。
老陶也是輔導員,但選擇不住宿舍,是“通勤輔導”。他難得來校園,隻有在中文項目頭兒召集開會時,才會出現一下。我們有兩個健談的同事,餘下的沉默寡言,包括老陶和我。
老陶高高瘦瘦,戴眼鏡,騎輛舊單車,一身牛仔服,褲子上幾個破洞,一陣風吹來,長發狂舞。有人說他長得像約翰·列儂 (John Lennon),確實有點兒像。他也叫約翰,也是盎撒血統,卻莫名其妙自稱姓陶,據說是因為學了中文後,著迷於陶淵明。這不,都改姓陶了,成了陶家後裔。
彼時,曆經多年洗腦,加之年少失學多年,造成本人知識嚴重不足,思維方式極為簡單,用公式一套:長發 + 破衣爛衫者 = 嬉皮士;老陶 = 嬉皮士;嬉皮士 = 萎靡不振 + 思想頹廢 + 吸食迷幻藥;因此不理為妙。
陰錯陽差,後來居然在校園裏混了大半輩子,這才得知四十年代後期和五十年代出生的美國人中,自稱為嬉皮士的不少,或至少跟嬉皮文化沾邊。他們六七十年代相當活躍,提起當年,眼睛發亮,精神煥發。
他們普遍愛約翰·列儂和甲殼蟲樂隊,愛玩吉他,愛留長發和胡子,愛聊聊東方宗教、和平主義、弗洛伊德的 id (本我,無意識的原始欲望和衝動),id 的“快樂原則”,及時享樂,避免痛苦;尼采的虛無主義和上帝已死,等等之類。喜歡大眾甲殼蟲車的也不少,我曾坐過好幾位的甲殼蟲,六七十年代的,比較骨感。
九十年代後或許生活富足了,嬉皮士步入中年,身材圓了起來,甲殼蟲的線條也變得柔和圓潤,成了胖乎乎的卡通甲殼蟲了。20多年前,我也一度考慮買輛甲殼蟲,特別是淺綠色的,清新可愛。可那陣子,常得購買建築材料,後備箱太小,不實用,不得已放棄了。
雖然享受探討遠離人間煙火的這主義那主義,但骨子裏流的畢竟是中國血啊,尤其因為祖籍寧波,寧波人是最講究實在和實效的,漂亮的甲殼蟲敗給了醜陋的建築材料。
說到嬉皮士,味道最淳厚的是那批四十年代出生的“老士”,就像當年紅衛兵中的“老兵”。畢竟年長一些,比我們五十年代的多點兒見識,認知能力也已發育齊全。依舊記得文革初期,街上到處有“革命大辯論”,以我小學生的閱曆去聽,哇塞,身邊的高中生突然都成了雄辯家,令人仰慕。
老陶應該算是嬉皮士中的小字輩。他在“路邊咖啡館”結交了一位八十歲的老嬉皮,兩人一拍即合,成為好友。
路邊咖啡館
老嬉皮是畫家,住在海邊罐頭廠區的修舊如新的老房子裏。從房子的地理位置看,老嬉皮並非富貴人家出身,那一帶曾是勞動人民(漁民和罐頭廠工人)的居住區。八十年代初,那裏有一條被廢棄的鐵路,鐵路兩旁長滿了高及腰間的野草,我曾跟同學穿過野草地,踩著鐵路上一根根枕木,抄近路去海邊。
八十年代中期,一切都變了,啟動了罐頭廠區重建工程。如今這一片成了熱門的旅遊區;高檔酒店、海景餐廳、各式禮品店比鄰而立。老嬉皮家的祖屋成了畫廊,兩棟綠色的木房子坐落在色彩絢麗的花園中。下圖是老嬉皮的家兼工作室。
他雖然依住在祖屋裏,卻不再是房主,隻是房客。當年在重建過程中,開發公司用房主入股的方式獲取了部分開發權。老嬉皮家族來自西西裏島,人口眾多,七大姑八大姨都住在附近幾條街,擁有不少房產,據說大家族曾占了開發公司近一半的股份。隻可惜屬於老嬉皮直係親屬的股份四十年來不斷出售變現,祖屋早屬於開發公司的了。所幸家族內那些堂兄表弟的,念及親情,讓老嬉皮繼續住在祖屋內,房租相當便宜。
老嬉皮年輕時風流倜儻,女友不少,還跟三位女士步入過婚姻殿堂,然而都以離婚告終,且無任何後代。快活瀟灑了大半輩子的老嬉皮,而今已入耄耋之年。倘若身體健康,仍可繼續快活下去,不幸前幾年中風後,左邊腿腳不便,不得已絕大多數時間困於家中。
形影不離的是一條15歲的老狗,畫畫時,坐在他對麵,睡覺時,趴在他身邊。除了老狗之外,老嬉皮一天見兩次人,早上有一名小夥子上門來遛狗,下午鍾點工來一兩個小時,關注一下他是否服藥,處理瑣事,打掃衛生,幫他遛狗。
老嬉皮時而會拄著拐杖,去一條街以外的“路邊咖啡館”喝咖啡,跟人聊天。每周三的中午,一定去跟老陶共進午餐。日子過得有規律,平淡中有小小的期待。
老嬉皮家的信托資產由其兄掌管,資產有限,坐吃山空。哥哥住在外地,偶爾來視察一下弟弟的生活狀況。某日光臨,見弟弟的床上衣服上狗毛不少,屋子裏一股狗味,老狗看上去無精打采,似乎來日不多。哥哥當下決定,不再支付老嬉皮一個月500刀的溜狗費了,並安排了老狗的安樂死。
老嬉皮的生活中頓時缺失了一大塊。第一個沒有老狗的夜晚,老嬉皮半夜醒來,屋子裏一片寂靜,沒有了老狗的呼吸聲,身邊那團熱乎乎的東西不見了,老嬉皮異常悲傷。但是,在悲傷中,他居然重新入睡了。第二天早晨,還睡了個幸福的懶覺,遛狗的小夥子不再來了,不必一大早起床跟小夥子寒暄了。
獨坐桌前,屋裏的光線仍然隨著日出日落變幻,可是日子顯得長了,暗了,靜了。好在絢麗的油畫顏料在等待他塗抹到畫布上......
不知他下一幅畫的主色調是什麽顏色。
頭三張AI作圖,其餘為原創
多數嬉皮早在步入中年時就剪去了長發,換下了彩色長衫,告別了放縱,結婚生子,穿上皮鞋,拎著公文包去當上班族了:),包括老陶。嬉皮更像是年輕時的一時風尚,一時放浪,一時狂歡。等爸媽不供養他們,嬉皮風過了,他們要活下去,就得正正經經去工作了。老嬉皮畫家一輩子活得比較隨心所欲,是由於運氣好,能有發展商幫他把祖屋變成“本地藝術家畫廊”,有家族基金保障基本生活。
人跟人真不一樣,有人大起大落,有人四平八穩。跟你一樣,我比較欣賞中庸自斂的性格。
我也喜歡大眾的甲殼蟲,老家也在寧波附近,所以也隻是喜歡,但沒買,哈哈!
喜歡海風娓娓道來的人生百態的故事,海風觀察人物細致,刻畫人物個性自然,抓得住重點,給人留有思考餘地,頗有莫泊桑的敘事風格。海風創作愉快。
原始的 Kefir grains 也是從別人私家廚房弄來的。
那個廣告說得很對,為保險起見,要發展成兩個分支。一個分支壞了,還有另一個分支可以延續下去。
“ 老陶原來是原裝盎撒,應該與克林頓是平輩,是平權運動反越戰的積極分子:)”
還以為這代人崇拜的是格瓦拉呢,卻原來也喜歡陶淵明。
海風筆下的罐頭街似白描又似色彩濃烈的油畫。下次去時我要好好品味。
海風提起的海邊罐頭廠區,讓我想起了那部關於小人物們朝不保夕、但也熱心於相互幫襯的溫情小說 《罐頭廠街》(Cannery Row)。。。感覺老陶跟老嬉皮之間的細水長流,就傳承了書中溫情交織的暖意。。。
喜歡海風淡然而節製的筆法,令人掩卷沉思,長得回味:))
哈,竟然發到了海風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