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去世帶給我的不僅僅是悲痛,更多的是內疚。有些感情,會隨著時間推移,漸漸減弱或消失,可是內疚卻不會,它隨著歲月的流逝而不斷加深,我時時在責備著自己: 為什麽沒有早點強迫母親住進醫院?為什麽不能早一點回到母親身邊?為什麽.....
在我的記憶中,從未見過母親流淚,哪怕是在十分艱難的環境下。
文化大革命初期,父親所在的部隊受到衝擊並不大,後來不知道是不是走資派不夠用,父親也被揪了出來,那些部隊院校的造反派押著父親跨省遊鬥。走資本主義道路當權派、白專道路、反動學術權威、資本家的殘渣餘孽、地主階級的孝子賢孫、反革命分子等等批判父親的大字報貼的鋪天蓋地。
聽母親說過,每次運動,父親都逃脫不了被整的命運,文革是特別凶猛的一次。開始父親接受不了這些罪名,發高燒到41℃,曾經想要自絕,母親寸步不離地看守,才沒有白白丟掉性命。最初父親隻是受批鬥,隨著造反派情緒的升級,批鬥愈演愈烈,抄家封門,父親也沒逃脫受皮肉之苦。好在母親是個普通醫生,算是群眾,不在批鬥範圍。那時母親已患有腎病、冠心病等疾病,便也顧不了那麽多,說身體不好需要治病,請了長假,陪著父親四處遊走挨鬥。
父親在衡陽關押期間,全家住在一個白天都需要開燈的小屋子裏,我們姐妹三人晚上擠在一個單人床上,睡覺時我隻能縮在角落,沒有枕頭。昏暗的小屋是木頭地板,底下是空的,老鼠成群,有天晚上大姐的手還被老鼠咬了一口,又紅又腫。當時父親的薪金停發,母親的還在發,我最盼望的事情就是母親能拿著一把剪刀,把豬肉剪塊放入杯中,煮熟後分給我們吃。
現在回想起來我都覺得奇怪,那張不足1米寬的小床,我們姐妹三人是怎麽睡下的?雖然是小孩,但是可能睡覺時連身都翻不了。前年我去歐洲旅遊,那張單人床我一個人睡,這麽大個人了,翻身還掉到了地上。幾年前我問大姐還記不記得那間小屋,她說她完全不記得了。
在父親帶著高帽子挨鬥的日子裏,我們幾個孩子也從未懷疑過父親是壞人,一方麵是因為我們不懂事,可能更主要是我們和母親的觀點一致。
有一次我和弟弟在外麵玩,看見一個造反派頭頭在水龍頭旁洗臉,我躲在一邊,撿了一塊小泥巴扔了過去,沒想到正好打在他的臉上,滿臉泥巴開花。我一看闖了禍,叫上弟弟快撤,可是弟弟笨手笨腳的暴露了目標,又跑得太慢被捉住了。我衝回去救他,和造反派打成一團,有幾個保皇派也聞風而來。小孩子自然是打不過大人,也許是造反派看我們太小,也許是保皇派掩護了一下,我和弟弟衝出了包圍圈。我的手臂被打得淤青了一大塊,回家後馬上被母親發現了。母親帶著我到上級去反映情況,說毛主席指示要文鬥不要武鬥,造反派怎麽連小孩子都打。雖然父親被批鬥回來後從不對我們說什麽,但我看到了父親疊起來的高帽和臉上挨打的痕跡,要不然也不會發生我扔泥巴的事。
文革已經過去了很多年,父親後來也平了反,但是那些鋪天蓋地批判父親的大字報,父親挨鬥時戴的高帽子,父親每天都要寫檢查、向造反派匯報的大本子,......至今我仍然記憶深刻。不知道母親那瘦小的身軀,當時是怎樣承受了那些壓力?如果沒有母親的堅韌,我們一家人會有怎麽樣的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