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了(三) “老革命”的黃昏戀

二十多年前，六十多歲的趙叔叔戀愛了，在當年算是一條新聞。

趙叔叔是老革命，十五歲當兵，參加過抗日戰爭，解放戰爭和抗美援朝戰爭，後來轉業到地方工作。大家背後稱他為“老革命“。我上初中時，因父母突然調往外地，臨時改為住校，周末曾受邀去他家做客。他家裏有五個小孩，四男一女，當時給我的印像是，他們家的人都很樸素，很友愛。那天的午飯是我從未吃過的雜糧麵餃子，讓我很吃驚。因為當時已過了困難時期，像這樣的幹部家庭，怎麽會用雜糧麵的餃子待客呢？後來我和父母聊天，無意中提及此事，才恍然大悟。原來老革命的愛人有哮喘病，長年不能上班，所以沒有工作，醫藥都需自費，再加上五個小孩，他的負擔其實挺重的，吃頓餃子，算是好飯。

以後我們家又搬回來了，老革命偶而來來我們家坐坐，吃頓便飯，是一位和氣的老者，說話總是笑嘻嘻的，帶著”啊啊“的後綴。後來聽說他的老伴去世了，很久沒有見著他。

趙叔叔戀愛的消息，是從我愛人的學校家屬院裏傳來的。他的戀愛對象，是大學的一位老師。這位老師的愛人因病去世多年，孩子在美國定居。她自己在學校有住房。據說老革命有時會去學校看她。有一天，我在家屬院門口碰巧看見他和他的女朋友在告別。他們握手，對視，輕聲說”再見“”再見“。那個依依不舍的場麵，深深印入了我的腦海。後來又聽說，每次女老師從趙叔叔家告別，老革命都會送出很遠，直到看不見。這就是所謂的黃昏戀吧。

這麽美好的黃昏戀，結局卻不好。它遭到了五個子女的一致反對。連平時很少見麵的兩個在外地工作的孩子也都跑回來參加意見。沒有理由，反正就是不許結婚。老革命沒有辦法，據說後來曾跑到單位，請求把自己的四居室住房，哪怕換成一居加兩居，自己隻要住一居，也沒有換成。

趙叔叔的黃昏戀，就這樣默默地被劃上了句號，不容辯解，沒有抗爭。我曾經感到氣憤，感到心痛，覺得這一點都不像一位身經百戰的老革命的態度。革命了大半輩子，連婚姻自由都做不到，這該是一種怎樣的委屈和痛苦！

可是仔細想想，他可以向誰去辨解，向誰去抗爭？向自己的孩子們嗎？不可以。他寧肯自己吞下這碗苦水，也不願讓孩子們感到哪怕一點點委曲。所以，為了孩子們，老父親在生命的最後一個階段，帶著痛苦和萬般無奈，放棄了自己對愛的追求。不知他的孩子們，是否能夠感知到？

這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今天的社會已經和二十多年前大不相同了。可是在今天，許多黃昏戀卻依舊被蒙上一層灰色的麵罩，常常被描述成一種利益的交換，變成了一出醜劇，或一場鬧劇。可是，惟利是圖的婚姻難道是專屬於老年人的嗎？ 老年人的感情需求，難道就都是那麽醜陋，令人不齒嗎？真心希望社會多一點包容，讓感情真摯的黃昏戀也能被社會接納。

可憐天下父母心！

（這裏麵的人和事已經改頭換麵，請不要對號入座。多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