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下身從沒有像這次這樣流血,也從沒像這次這樣地痛。一覺醒
來,又過了中午。起身一看,床單上又有一團濕漉漉的紅色,趕緊到
浴室衝澡,洗掉渾身的腥味。
洗完澡,換上衣服,拿毛巾在霧蒙蒙的鏡子上擦了擦,裏麵浮出
一張黃黃的臉,黃得好像得了黃疸;黑眼圈還在老地方。我抹上一層
玉蘭油,又掏出香噴噴的粉撲子把臉弄白。然後三下五除二,抹口紅、
塗眼影、噴發膠、頭發刷得又光又亮。
我對著鏡子懺悔。是的,我,謝小秋,對昨晚的舉止十分羞愧。
瀝川明明不要我,我還撒什麽嬌?不是他神經,是我神經!不是他有
病,是我有病!我荷爾蒙紊亂,我無原則花癡!我對自己說,謝小秋,
你別不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不知草有蛇,偏打草裏過!你的愛不
過是冬天裏的一把火,卻燒了整整六年,燒掉了你的青春,燒毀了你
的感覺,燒壞了你的內分泌,難道還沒燒成灰?難道要等著被燒死?
想到這裏,我衝回臥室,從行李箱裏找出我的救生符——一瓶滿
滿的烏雞白鳳丸,認準商標“同仁堂”,就著昨天的剩茶,仰頭吞掉
六十粒。我又問自己,為什麽不能恨瀝川?是的,我恨不了他,因為
我還欠他的錢,一共二十五萬!雖然從工作的頭一天起我就省吃儉用,
每月都寄給那個陳東村律師兩千塊,細算下來,還清這筆錢也需要十
年!就連陳東村都打電話來笑我:“謝小姐你這是何必呢?王先生在
乎這個錢嗎?他買龍璟花園的公寓,一買就是兩套,上麵自己住,下
麵空一層,就因為怕吵。”不論陳東村怎麽說,我硬把錢塞給他,還
逼著他打收據。無論如何,那筆錢讓我爸多活了一個月,讓我多享受
了一個月的親情。王瀝川,我愛他沒希望,恨他倒要下決心。這無間
地獄,何時才能解脫!
我打扮妥當,戴上眼鏡,到走廊上走了一圈。瀝川的套房就在我
的斜對麵。他房間的左邊是王總,右邊是蘇群,再過一間,是張總。
每天早上八點,CGP都有一個三十分鍾的碰頭會,各部人馬匯報
自己的工作進展。不過張少華說我可以不去。因為我是翻譯,實際上
隻為瀝川一人工作。怎樣工作,由瀝川和我協商著辦就可以了。既然
老總發了話,我這個懶散的人樂得清閑。索性一個會也不參加。
我溜到餐廳,要了一碟辣椒魚塊和一碗紅米稀飯。
正是午飯時間,我四下看了看,餐廳裏卻沒幾個CGP的人。我隻
看見了兩個繪圖員,小丁和小宋。其他的好像都到項目現場去了。我
找了一張桌子坐下來慢慢地吃。吃著吃著,眼前忽現一道陰影。我抬
起頭,看見了蘇群。
乍一看去,蘇群長得很有點像劉德華。隻是皮膚比劉德華黑,鼻
子沒有劉德華高,個子倒是差不多。CGP裏的北方人多於南方人,所
以他的個子就算是矮的。聽說他也是建築師出身,不知為什麽又很快
改行做起了行政。蘇群的職務是總裁助理,級別上與張總同級,因與
瀝川關係密切,大家和他講話都十分客氣,拿他當上司看。他整日地
跟在瀝川身後,和瀝川一樣寡於談笑,不像助理,倒像保鏢。
我以為他也是來吃飯,不料他隻要了一杯茶,坐到我身邊。
“安妮。”
“蘇先生。”
“別那麽客氣,叫我蘇群吧。”
“哦。”
他喝了一口茶,看著我吃飯,忽然問:“安妮,你以前,認識王
先生?”
“不認識。”我堅決搖頭。
“可是——”他沉吟片刻說,“你好像……嗯,和王先生,有矛
盾?”
“沒有。他是上司,我是下屬。他說什麽我聽什麽,沒矛盾。
”我的語氣斬釘截鐵。
他冷眼看我,麵如寒冰。過了片刻,他說:“昨天晚上我有事找
他,正好看見你怒氣衝衝地從他的房間裏跑出來……”
得,我做了那麽多好事,沒人看見。一做惡就給人盯上了。
我知道昨晚的事是我有情緒太衝動,隻好厚著臉皮狡辯:“沒有
的事!王先生說他需要一本字典,我就到我的房間裏去拿給他。”
他繼續冷冷地看著我。
“就是這樣。”我唇幹舌燥,雙手一攤,沒詞了。
“你是翻譯,查字典這種事應當由你來幹,對吧?”他不動聲色
地反問。
“我們對一個詞的翻譯有爭執,所以要查字典。你知道,王先生
也認得不少漢字的。”誰說我不能說謊。
他的語氣驟然變硬,聲調微微上揚:“你確信,你是拿字典給他,
而不是用字典砸他?”
“什麽?砸他?我?我哪敢啊?”這話我說得有點心虛。我的確
不記得自己在盛怒之下都做了些什麽。我隻記得我把那本字典往他身
上一扔,擰頭就走了。想到這裏,我的手心不由得冒出冷汗。那本字
典挺厚,怎麽說也有兩三斤吧。如果不提防地扔一下,效果就跟扔一
塊磚頭差不多。
我的嗓音頓時降低了五分貝:“沒有,我沒有……砸他。”
“還說沒砸,他痛得半天站不起來!那字典上還寫著你的名字。
謝小秋,是不是你?”
這一說我更鬱悶了。那字典是瀝川以前送我的。有次逛新華書店,
看見了這本字典,我嫌貴,拿在手上想了半天舍不得買,還是瀝川掏
的錢。我於是在扉頁上還寫了“瀝川贈”三個字。後來瀝川走了,我
還得用這本字典,一看見“瀝川”兩字就來氣,便又用黑色的記號筆
在上麵打了一個大叉,又粗又黑,將原字基本覆蓋了。估計蘇群沒看
出來。
我小心翼翼地問:“那他……受傷了?”
“受傷?他上個月滑雪,腰受了傷還沒好。今天他本來要去現場,
取消了。早上的會也沒來。我剛才去看他,他還躺在床上。”
“那怎麽辦?還不快送他去醫院?”
“他最討厭醫院。醫院這兩個字,誰都不能在他麵前提!”
這倒是不假,瀝川一貫如此。
“這份工作,你是不是不想幹了?”他幽幽地說。
“……不是。”一個月六千,還有豐厚的年終獎。讓我辭職,我
喝西北風去?我倒不怕丟工作,這“暴力襲擊上司”的罪名我可不能
沾上。沾上以後誰還敢用我?
“那你去和他道歉。”
我想了想,人又蔫了:“不去。”
他站起來說:“那我去找張總。”——張總管人事。
“等等,”我攔住他,“我去。”
我磨磨蹭蹭地來到瀝川的房間,敲了敲門。半天,裏麵才應了一
聲:“進來,門沒鎖。”
我推門而入,穿過客廳,越過書房,到他臥室門口,門沒關,可
我還是敲了敲門。
“是我,安妮。”
“我暫時不能起床,你若不介意,就進來說話。你若介意,有什
麽話就在外麵說吧。”他的聲音很低,倒看不出有何虛弱的征兆。
完了,傷得不輕。我也傻眼了。往年和瀝川在街上走,我總替他
擋著人流。人家碰他一下我還要找人吵架,現在發展到拿字典砸他,
真是進步了:“不介意。那我進來了。”
他果然蓋著毯子半躺在床上。身邊堆了好幾卷圖紙。當中有個矮
幾,放著他的筆記本電腦。從床頭的一左一右,伸出兩個可移動支架。
上麵是兩個三十寸的蘋果超薄顯示器,裏麵是花花綠綠的設計圖片,
各種角度,平麵、立麵、三維、鳥瞰。
他的臉色很有些蒼白,雙眉微蹙,唇線筆直,甚至有些硬。他穿
著一件黑色的帶著條紋的襯衣,燙得硬硬的領子,襯著他臉上的輪廓
也是硬硬的。
他看著我,顯然出乎意料:“什麽事?”
我板著臉,話音卻沒底氣:“把昨天的資料還我。你很忙,我是
翻譯,還是我來幹吧。”
他的目光回到屏幕上,手在電子感應器上飛快地畫圖:“不用了。
我自己可以查字典。”
過了一會兒,他點了一個鍵,我聽見隔壁的書房裏激光繪圖儀簌
簌地響了起來。他把屏幕從床邊推開,看著我說:“你還有事嗎?”
我想了想,說道:“如果你現在有空,我想把昨天晚上的翻譯做
完。我不想耽誤你的工作。”這話的語氣顯得好像我在求他,大大削
弱了我一貫強硬的立場,我的臉不由自主地紅了。
“現在沒空。”他冷冷地說。
“那就麻煩你告訴蘇先生,是你沒空,不是我不想工作。”
“蘇群?”他眉頭一皺,“他跟你說了些什麽?”
我不吭聲。我才不告狀呢。
對峙。
過了一會兒,他說:“你有電子翻譯軟件吧?手查字典太麻煩。”
我一聽愣住。先頭還以為他賭氣,看樣子他還真要自己翻譯。他
就認得九百五十個漢字,我打賭這六年他至少忘掉一半,能不能看懂
《讀者文摘》都成問題。
“有!我有最新版金山辭霸。”
“拿來給我裝一份。”
U盤就在我的鑰匙璉上,我摘下來遞給他,看見他把它插入USB
端口。
“文件名是JSCB,在my software的文件夾裏。”
我看見他的鼠標就動了兩下,過了一會兒,他把U盤抽出來還給
我:“現在沒時間找文件,先把整個U盤考下來。晚上再慢慢找。”
什麽?!這下輪到我抓狂了。別的文件我都不怕,可是,U盤裏
有《瀝川往事》的原稿。我不可以告訴他,更不可以顯出著急的樣子。
不然,他一好奇,非要找出來看不可。有金山辭霸,不怕他看不懂。
“好吧。”我按兵不動,暗暗祈禱上蒼,千萬不要讓他發現了我
的秘密。
他的樣子好像等著我離開。我偏不走。
“還有什麽事嗎?”
“有!既然你要自己翻譯這些資料,請問,我做什麽?”
他想了想,說:“你休息。”
我張大嘴:“我?休息?”
“嗯,你休息。”
“工資照付嗎?”
“照付。”
“那我這就買機票回北京。”
“不行。”
我瞪他:“你不是說我休息嗎?”
“你在這裏休息,隨時待命。如果我要見什麽人,你得過來當翻
譯。”
“那好吧,”我看見他孤零零地躺在床子,心又軟了,“反正我
也沒事,今晚開始譯《永嘉郡誌》,譯好了發給你。”
“《永嘉郡誌》我也可以自己看,我有金山辭霸。”
我淡笑:“《永嘉郡誌》是道光年間的文言文,你能看懂嗎?”
他冷冷地瞄了我一眼:“看樣子道光年間的文言文對你來說,是
小事一樁。既是這樣,能不能快點?明天下午三點之前把譯稿交給我。
若是晚了,別怪我到王總那裏complain。”說罷,他掀開被子,那
條唯一的長腿在地毯上找拖鞋。然後,俯身下去,要從地毯上拾起拐
杖。我看著他,驀然想起N年前的某個夜晚,他開冰箱拿牛奶的情景,
一陣沒來由地心痛。我搶著拾起地上的拐杖遞給他。
他站起來,穿著一條黑色的瑜珈褲。行動遲緩,似乎還隱隱地咬
牙忍痛。他隨我走到門口,替我拉開門。他低頭我抬頭,額頭正好撞
著他的下巴,我迅速地往旁邊一閃。
他說:“慢走。”
我正打算走,忽然想起一件事:“對了,我的詞典呢?詞典還我。”
他進屋,找到那本遠東詞典擱到我手上。如果說,他替我開門動
作還算客氣,把這本詞典交到我手中,卻是明顯的不客氣。
詞典的頭一頁,夾著一個象牙書簽。是我爸送我的,現在不見了。
我怒目而視,正要發難。他說:“在後麵。昨晚我查了幾個單詞。”
“什麽在後麵?”
“你的書簽。”
我生氣不止為這個:“第一頁呢?怎麽沒了?”
“撕了。”
“為什麽?”
“你說呢?”
我扭頭就走。
那本《永嘉郡誌》並不厚。加上我在九通兩個月訓練出來的底子,
加上瀝川想看的重點隻有文化和地理,我抽煙、喝茶、喝咖啡,不眠不
休地幹了一個通宵,到了第二天早上十點,已經大致譯完。字句不是很
講究,但對錯肯定沒問題。我又花了三個小時潤色,然後見瀝川的頭像
在CGP的MSN上顯身,一封word文件從MSN上傳了過去。
一會兒,彈出一條回信:“Thanks. Could I also have a
hard copy? ”(譯:謝謝,不過,我還需要一份打印件。)
我打字回答:“Don’t you have a printer in your of
fice? ”(譯:難道你辦公室裏沒有打印機嗎?)
沒回音,不理我了。
過了半個小時,床頭的電話響了,是他的聲音:“安妮,請到我這
裏來一下!”
我一陣小跑地來到瀝川的房間。這回他不在床上,而是坐在輪椅裏。
手裏拿著我譯稿。他示意我坐,我隻好又坐在那個白沙發上。前天的那
塊紅色還留在原地,朗朗在目。
“謝靈運是誰?”
“東晉大詩人。”
“東晉?”這個詞,對中國人來說應該不生疏吧。
“陶淵明,你認不認得?”
“不認得。”
“謝靈運和陶淵明,是中國山水詩和田園詩的創始人。”
“我問謝靈運,你提陶淵明幹什麽?”
“他們都是東晉時期人。”
“東晉是什麽時期?”
無語!鬱悶!王瀝川,我真是高估了你的漢語水平!
我花了十五分鍾,跟這個人講東晉的曆史。
“現在,你明白了?”
“明白了。”態度倒老實。“這麽說,謝靈運在溫州——也就是那
時的永嘉——待過?”
“他是永嘉太守。”
“這句話,‘Pond grows with spring grasses; Gard
en willows vary the birds that there chirp. ’就是他的
千古名句?”
“嗯,中文讀做:‘池塘生春草,園柳變鳴禽。’”
“我看寫得不怎麽樣。”他說,“要不,就是你沒譯好。你說說看,
‘池塘生春草,園柳變鳴禽’,究竟好在哪裏?”
“謝靈遠被貶永嘉,心情不好,整個冬天臥床不起。有一天,他打
開厚厚的窗簾,看見窗外的池塘,已長滿了春草,園子裏柳樹發芽,鳥
的叫聲也大不一樣。整個冬季的心灰意懶,於是一掃而空。”
看他聽得不太懂,我又用英文給他解釋了一遍。
“你明白了沒有?”
“意思我懂,可我還是不明白,這句究竟好在哪裏。”
“這句好就好在,它用了倒裝句。”我在心裏檢討,我不該譯太多
謝靈運的詩。謝靈運是溫州的文化名人,所有的方誌都會提到他,提到
他的詩。可是,我沒有必要譯那麽多啊,如果瀝川把每句詩都像這樣問
我,我非完蛋不可。現在,我隻好拿古代語法來為難他了。
“什麽是倒裝句?”
“Dislocation。這句的語法,原本是‘池塘春草生,園柳鳴禽
變’。謂語‘生’跑到了主語‘春草’的前麵,這叫主謂倒裝。在唐詩
中,倒裝句的主要功能,是要將意象從語法中孤立出來,直接帶給你視
覺衝擊。”
“嗯,視覺衝擊——我喜歡這個詞。”
看樣子他還要問,再問我就露底了。趕緊攔住:“這跟建築有什麽
關係?”
“沒關係就不能聽聽,順便長長知識?”
我閉嘴。
“謝靈運姓謝,你也姓謝,你是不是和謝靈運有什麽關係?”
“有關係。”我沒有好氣,“我爸說,我們謝家是陳郡謝氏的一支,
和謝靈運同宗。”
“我爺爺說,我們是琅琊的王氏。也是古老的大族。”
“所以,唐詩裏說,‘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指的
就是這兩家人。我們的祖先,以前就同住在金陵城外,朱雀橋邊,烏衣
巷裏,大家彼此都認識。金陵,就是現在的南京。明白了嗎?”
他老實地點頭:“明白了。”
過了一會兒他又說:“安妮,我發現你的學問越來越深了。前天晚
上,你說的很多單詞,我從來沒聽說過。比如說,什麽是Actinidia
Chinensis? ”
“獼猴桃。”
“如果你說Kiwifruit,也許我能明白得更快一些。”
“Kiwi是新西蘭的一種鳥。而獼猴桃的原生地在中國,千萬年來
就在這裏土生土長。唐詩裏都說‘中庭井欄上,一架獼猴桃’。直到1
904年才由傳教士傳入新西蘭。你愛叫它什麽隨你便,總之,我就不叫
它Kiwi。”
“嗯,佩服。一直沒發現你這麽愛國,都愛到水果上了。”
我捂嘴偷笑。原來,是怕人家說他是“星宿老怪”。
“其他的人都到哪裏去了?”我的眼光越過他的身子,掃了一眼 餐廳,看不見幾個CGP的人,也不見瀝川。
“大多數人都在自己的房間裏工作,幾位老總跟著瀝川先生去了現場。我們很緊張啊,截止期很快就到了。現在是把兩個月前的工作全部推倒重來一遍,卻必須在十天之內完成,還要奪標,大家都忙 瘋了。”
我發現CGP的人喜歡稱瀝川為瀝川先生,而不是王先生。因為公司裏有五個人姓王。不過,說實話,我沒覺得瀝川很忙。都是什麽 時候了,他還在研究謝靈運。
“那麽,到現在為止,方案可有眉目?”
“瀝川先生要畫的圖已經出來了好幾張,重要景觀的效果圖、主要視點透視圖的手繪稿已經出來了一些。交通和景觀的分析圖由江總和張總來做。總平麵圖、鳥瞰圖、空間豎向設計、空間構成剖麵圖這幾樣還沒出來。最後他還要寫文字案:創意說明、功能說明、經濟指標說明等等。我們這些人要做的不過是些後期渲染工作。”他頓了頓,又說,“不過,這事兒真說到救場,也隻能找瀝川。他是出名的快手,從不拖延時間,還經常提前完成設計。有他在,我們的心放下了一半——隻看他身體受不受得了這麽繁重的工作。”
我臉上的笑容僵住了:“身體?他身體看上去挺好的啊。”
“聽說是滑雪受了傷,加上他嚴重貧血,本來就難得好。江總打電話去請他的時候,他還住在醫院裏。這兩天一忙好像又加重了。本來他說,設計完成之後要和大家一起做建築模型,現在江總說什麽也不敢讓他幹了。”
“為什麽?”
“做模型要用裁紙刀,萬一他不小心劃傷自己,止不住血,就麻煩了。”
我從沒聽說瀝川貧血。我和他相處的那段時間,他就隻生過兩次病。一次是肺炎,住院了,不過聽他的口氣,是醫生小題大做。一次是發燒,吃了幾顆銀翹片,還是我逼他的。他平日看上去精力充沛、臉色不算紅潤也絕不蒼白,沒有半點貧血的樣子。
我還想繼續詢問,小丁卻在看表:“不能和你聊了,我得忙我的去了。”
我回到房間,繼續躺在床上,心頭湧起一陣莫名的焦慮。緊接著,我的手機響了,一看號碼,是張總。
“安妮,你還在賓館嗎?”
“在。”
“能去機場接兩個人嗎?外國人。”
“能。”我盡量讓自己的聲音顯得很踴躍。我是這裏唯一的翻譯,又是最閑的,我不去誰去。
“是這樣,來的人是王先生的哥哥王霽川和一位法國設計師,名字叫René。王先生本來打算親自去接機的,可我們現在還在現場勘測,趕不回來,所以麻煩你去接一下。房間我們已經安排好了。”
“航班號和到港時間是——”
“王先生說,他把班次和時間打印在一張紙上,就在他的辦公桌上,走的時候忘記拿了。隻記得好像是六、七點鍾到溫州。我剛給保安打了電話。你可以到服務台去領一把備用房卡,把那張紙拿出來看清楚,再去接人。”
我一看手表,五點四十。時間緊迫。我關掉手機,到服務台拿房卡,打開瀝川的房門,找到那張紙,回屋匆匆忙忙地換了套像樣的衣服,化了妝,拿了我的手袋,就打出租車去了機場。
冬季的溫州,天黑得很早。
機場十分忙碌。
我在巨大的電子公告欄裏找到了接機的航班號,發現因為天氣原因,飛機在北京推遲起飛。所以我至少要在這裏等兩個小時。
我買了一本雜誌,找了一個咖啡館坐下來,打發時間。
等了一個小時,我又去看告示牌,飛機還沒起飛,不過,預計起飛時間變成了十點,意味著十二點才到溫州。我有些後悔出來的時候沒帶電腦。裏麵有不少電子書,這麽長的時間怎麽打發?
煙癮發作了,我到商店買了一包煙,跑到大門外的一棵樹下抽了一支。再回來,又買了一本雜誌,一邊看一邊等。
九點鍾的時候,我跑到門外抽第二支煙,手機忽然響了。一個陌生的號碼。
“喂?”
“安妮。”
聽見這個聲音,我的心開始砰砰亂跳。
“……王總?”
“飛機晚點了?”
“嗯。”
“預計什麽時候到港?”
“十二點。”
“不用等了,先回來吧。”
“不回來,這是張總交給我的任務。”
“我是張總的上司。”
“如果我回來,客人到了誰接?”
“不用接,可以坐機場巴士。”
“機場巴士?王總,我們中華民族是友好熱情的民族,作為中華民族的一員,我不能讓蒞臨CGP檢查工作的外國專家受此冷遇。我,謝安妮,要把公司領導交給我的任務執行到底。”我公事公辦地答道。
電話那一端,沉默。過了一會兒,他說:“你在哪裏?”
“候機廳的咖啡館。”
“為什麽我沒看見你?”
“……我在洗手間。”
“把煙掐了,過來見我!”
瀝川的聲音,無論說什麽話都好聽,嗯,這麽凶的口氣,真是少見。
為了防止他聞到煙味,我在身上噴了濃濃的香水。瀝川坐在輪椅上。瘦削的臉,純黑的西服,淺藍的襯衣,條紋領帶。咖啡館裏所有的女人,無論老少,都在偷偷地看他。
瀝川不喜歡輪椅,不到萬不得已的時候絕不會用,我從沒在任何公共場合見過瀝川坐輪椅。
我“Hi”了一聲,走到他麵前的沙發上,坐了下來。
他的麵前有一杯檸檬茶。顯然是我的香水嗆著他了,他背過身去,輕輕咳嗽,然後說了一聲“Excuse me”。
我在心中暗笑。瀝川還是老毛病,無論是咳嗽、打噴嚏或借道,都會說“Excuse me”。有時候他去提款機提款,點錯了一個鍵,都會對著機器說“sorry”。
“想喝點什麽?”他問。
“咖啡。”
“兩份奶兩份糖?”
六年前,我喜歡的咖啡帶著濃重的奶香,很甜,很膩。
“黑咖啡,無糖。”
“Irish cream(譯:愛爾蘭奶油) or Noisette(譯:榛子味)?”這是瀝川和我在一起時,我最喜歡喝的兩種味道。瀝川不說“hazelnut”,非要用法語“Noisette”。
“Columbian,please(譯:請給我哥倫比亞咖啡).”我現在改喝味道最濃,最本色的那種。
真是樣樣都變了。
他轉動輪椅,去買咖啡。付了錢,請服務小姐給我端過來。
我沒戴眼鏡。瞪大眼睛看著他。他的臉離我很近,反正也看不清,我毫無顧忌地凝視著他,好像他是外星人。
“So,”他說,“你很近視?”
“有一點,不嚴重。”
“好久不見,小秋,”他說,聲音是虛幻的,“你好嗎?”
“挺好。你呢?”
“也挺好。”
“難得來中國,沒順便帶夫人一起過來?”我問。
“一向單身。”他看著我的臉,“你呢?”
“個人隱私,無可奉告。”
屏蔽。
顯然被我這句話打擊了。接下來,他一動不動地坐在那裏,一言不發。
我也一言不發。
他不開口,我也不開口,就這麽僵著。
整整一個小時,我們好像兩個陌生人,各喝各的飲料,誰也不說話。
終於,我先開了口:“瀝川,你為什麽要回來?”
他怔了怔,想不到我會有此一問。過了好久才說:“公幹。”
“那你,什麽時候離開北京?”
他又想了好久,敷衍:“公幹結束。”
他的樣子很不自在,握著茶杯的那隻手幾乎要把茶杯擰破。而且,臉崩得緊緊的,很局促,很緊張。我覺得,看他的樣子,若再問幾個他答不上來的問題,他就會立時昏倒在我麵前。
也罷,不為難他了。我笑了笑,繼續說:“那麽,請問,公幹期間,你和我是什麽關係?”
朋友?熟人?同事?上、下級?總之,肯定不是戀人。
“我們之間,是工作關係。”
我深吸一口氣。工作關係。
就在這時,我的手機響了。我心煩意亂不想接,直接打開掛掉。
過了半分鍾,手機又響了。
我隻好打開:“喂?”
“我是蕭觀。”
“蕭總?”
“今天我去了CGP,艾瑪說你去溫州了?”
“是啊。”
“有個拍賣行要出一本手冊,偏巧心如病了,活我已經接下來了。能不能幫個忙?我出雙倍譯酬。”
“什麽時候要?”我掏出我的記事本,看時間。
“月底行嗎?”他說,“你先辦完溫州的事。”
“多少頁?”
“五十頁。”
“很多古文?”
“全是。”
“好吧。”
“謝謝。”
我打算收線,不料他又說,“安妮,上次是我唐突了。請你不要介意。我和艾瑪以前有很深的過節。”
“不介意。”
“什麽時候回北京?”
“十天之後吧。不確定。”
“記得事先通知我,我去機場接你,順便請你吃飯。算是謝罪。”
“不用不用,你太客氣了。”
“安妮,你以前可曾被男人追過?”
我一愣,說:“不曾。”——我在想,我和瀝川,究竟是我追他,還是他追我?想不明白。開始的時候,肯定是我先追的,是我先請他看電影嘛。這麽說來還真是始亂終棄,我還對他怨而不怒。
“你先試試我,就當熱身吧。”
我沒來得及回答,電話掛了。
我端起咖啡,喝了一口,看見自己的手指在不停地發抖,決定出去抽煙。
“我出去一下。”
“出去幹什麽?”
“不關你的事。”
我真的很看不起自己,看不起自己過了這麽多年還放不下,看不起自己沉不住氣地要生氣。
我快步走到門外,找到一個僻靜之處,一根接著一根地抽煙。外麵很冷,我雖然穿著大衣,手還是凍得冰涼。但我不願意回到咖啡館,不願意見那個坐在輪椅上的人。寧願待在自己製造的一團烏煙瘴氣之中。我在外麵站了足有一個小時,直到抽完最後一根煙,才回到候機廳。我去洗手間洗了個臉,透過鏡子,我看見自己的容貌在口紅、麵霜、和眼影的遮掩下沒什麽變化。隻是我抽煙那會兒,曾不爭氣地流了幾滴眼淚,那睫毛膏說是防水,也沒防好,給我一揉,油彩溢了出來,待要我拿紙巾來拭,它又防水了,怎麽也擦不掉。
離接機時間隻剩下了半個小時,我卻是這麽一副樣子,悲悲戚戚、失魂落魄、好像剛受過一場巨大的打擊。
我不能讓瀝川看見我。
我撥他的手機。手機隻響一下就接了。
“小秋——”
“叫我安妮。”
那端沉默。
“我有點不舒服。既然你來了,那我就先回賓館了。”
“你是不是又在抽煙?”
“抽煙怎麽了?”我冷冷地說,“抽煙是我存在的方式!”
電話那頭,隻剩下了他的呼吸聲。
過了一會兒,他才說,“那好,你先回去。到大門等著,我叫司機送你。”
“不用,我打出租走。”我冷冰冰地回了一句,不管他答不答,收線。
回到賓館,路過服務台,我忽然想起自己的手中還有瀝川房間的備用房卡,應當還給服務台。可是,我想起了一件事。我的《瀝川往事》還在他的電腦裏。機會難得,我得趕緊去把它找出來,刪掉。
諸位看官,如果下麵的情節讓你們想起了《碟中諜》的第一部或第二部,那不是我的發明,也不是我的模仿,那隻能說明,再純潔的人,如果看多了動作片,都會在心靈上留下可怕的烙印。
走廊裏沒有人。
門卡一插,一秒鍾,紅燈變綠,門開了。我閃身而入。
他的筆記本電腦在床上。
臥室開著一盞小小的台燈。我爬上床,打開筆記本電腦,幾秒鍾時間,出現了藍色的視窗。
接著,畫麵上出現了一個小小的窗口,向我要進入桌麵的密碼。
我傻眼了。我知道,這肯定是個很簡單的密碼。瀝川絕不會用煩瑣難記的密碼為難自己。
我先試:0907,我們倆共同的生日。
密碼錯誤。
我想了想,又試:xiaoqiu。
是的,我自戀了。錯誤。
我開始想還有哪些東西可以讓他當作密碼的。我試了他喜歡的歌星:roxette.
沒戲。
他哥哥的名字:jichuan.
沒戲。
他在瑞士養的貓:mia.
不是。
他喜歡的作家:proust.
也不是。
到這裏,我想說,諸位看官,如果你愛一個人,卻猜不到他可能用的密碼。作為愛人,你很失敗。
我在床上冥思苦想,想了有半個多小時。因為我知道試的次數有限,我不可能無止境地試下去。
最後,我想起了三個字母:ldw
老滇味,還記得嗎?他非說LDW。
藍光一閃,桌麵悄悄地打開了。
那一瞬間,我的眼裏有一點點濕。是的,我有一點點感動。瀝川的電腦,一年至少更換一次。他還用這個密碼,說明他多少還記著我。
桌麵上滿滿的圖標。我直接進入“我的文件箱”。文件箱也塞得滿滿的。顯然他的工作項目很多,每個都有建檔。路徑連著路徑,文件夾連著文件夾。金山詞霸已經裝上。我檢查它的路徑,發現它已被移到一個陌生的文件夾內。
我在文件的迷宮裏轉來轉去,反複瀏覽,卻怎麽也找不到我熟悉的那些文件名。
然後,我一拍腦袋,連忙打開“我的桌麵”,用關鍵詞搜索:“lcws.doc”,這是小說名字的拚音縮寫,藏在我的一大堆電子書中。
很快,文件找到了。我大喜,左鍵鎖定,右鍵打開,忙點“刪除”。
半秒鍾,彈出一個窗口:“刪除文件錯誤。”
NO!
我再試一次,仍然是“刪除文件錯誤。”
我檢查文件屬性,原來是“隻讀文件”。我明明記得,自己從沒有把這個文件改成過“隻讀”。會不會是瀝川動了什麽手腳?
哼,難不倒我!不就是“隻讀文件”嗎?我打開它,再改成“非隻讀”不就行了。我打開文件,進入“屬性”,修改隻讀項。
改完了,再刪。又是“刪除文件錯誤”!
還是刪不掉!超級鬱悶啊!我用瀝川的枕頭,使勁地砸自己的腦袋。
革命尚未成功,同誌仍需努力。我坐在床上使勁地想,還有什麽別的辦法。就在此時,門忽然一響,接著,幾個人走了進來,同時傳來很熱鬧的說話聲。一句也聽不懂,因為是法語。
瀝川回來啦!
不會吧!怎麽會這麽快!
我眼疾手快地關文件、關電腦、合上電腦蓋。果然,幾個人停在客廳,熱情地說話。
我聽不懂法語。隻聽得出是三個人,當中有瀝川。然後,我聽見瀝川去了廚房,好像是去煮咖啡。接著,天啊,我聽見他的輪椅駛向臥室。
我迅速躲進衛生間。
浴簾是關著的,我跳進浴缸,躲在浴簾背後。緊接著,衛生間的燈就亮了。
瀝川啊瀝川,拜托你千萬不要在這種時候上廁所!
洗手池裏的水嘩嘩地響,大約是他洗了個臉。然後,好像是嫌熱,他到臥室打開窗子,冷風嗖嗖地吹進來,幾乎令我打了一個噴嚏。接著,他回到客廳,繼續和客人說話。
瀝川特別喜歡洗澡,早晚必洗。浴室絕不是久留之地。我趕緊逃出來,四處張望。如同所有的賓館,瀝川的臥室很寬敞,家具很少,根本無處藏身。我隻好躲進他的衣櫥。裏麵掛著西服和襯衣,我四下一摸,還好,除了衣服還是衣服,沒有骷髏。
外麵傳來愉快的談笑聲,依然是法語。我坐在壁櫥中,都快被憋出幽閉恐怖症了。都什麽時候了,這群人還聊天!快點結束好不好!
過了片刻,終於,其中的一個人離開了。
屋子頓時安靜下來。留下來的那個人陪著瀝川到了臥室。
隻聽見瀝川說:“這幾幅圖要拜托你替我畫一下。草圖我畫了個大概,細節你照我寫的添上就可以了。”
那人笑道:“好嘛,把你哥當繪圖員使喚。”——我猜得沒錯,那人是瀝川的哥哥霽川。
“模型是你做還是René做?”
“當然是他。我要替你畫圖,哪裏忙得過來?”
“你不是說要帶他遊雁蕩山嗎?”
“你的主圖一出來,模型兩三天就可以做完。剩下的時間還是可以去玩。”
“那你去和他說吧。”
“有什麽好說的,上次你也幫過他,他本來就欠你人情。”
“……好吧。”
過了一會兒,估計是霽川看見了桌上的幾個空啤酒瓶,聽他說道:“你又喝酒了?”
“啤酒而已。”
“什麽酒也不能喝。”
“行了,哥,有完沒完?”瀝川嘀咕了一聲。
“太晚了,快睡吧。”霽川歎了一口氣,“我對蘇群說,你每天最多隻能工作五個小時,看來你根本不聽他的。”
“忙完這一陣子就好了。總部那邊的事,麻煩你替我擋一下。”
“我也忙,就爸閑著。爸陪著爺爺奶奶在香港度假,我一個電話把他們仨全招回來了。”
“什麽?什麽?”
“所以現在,不是我擋著,是爸在替你擋著。你若是心疼他,就早點回去吧。”
“早知道是求爸,那還用得著你去求嗎?”瀝川說,“你說說看,上次你和René去羅馬,誰給你擋著來著?”
“我這不是實在分不了身嗎?哎,這麽一說就扯遠了。你在溫州,一個電話打過來要我幫忙,我是不是二話不說就來了?不僅我來了,還給你多找了一個幫手。很夠意思吧?”
“夠意思。”無奈的聲音。
“對了,你的傷好點沒?”
“差不多了。”
“那你快睡吧,我走了,明天再聊。”
我聽見瀝川將霽川送到門口,關上了門。
我悄悄地鬆了一口氣。隨手將一件襯衣從衣架上摘下來,抱在懷裏,輕輕地聞了聞。不要笑我,我受了六年的委曲,難道不可以悄悄地花癡一下?
我在壁櫥裏美美地想,接下來,瀝川該去洗澡了,我呢,趁這當兒趕緊逃走。
可是,我等了半天沒動靜。也沒聽見浴室傳來水聲。
從門縫中張望,我看見瀝川回到臥室,徑直來到床邊,脫衣服、換睡衣,然後上了床。接著,不知從哪裏傳來了音樂聲。很低,卻很吵:
"I see you comb your hair
and give me that grin.
It's making me spin now,
spinning within.
Before I melt like snow,
I say Hello
How do you do..."
又是他的Roxette,以前那首歌他就常聽,以至於連我都熟到可以背下來。瀝川的長相看起來略顯憂鬱,其實他很容易高興。他喜歡輕鬆熱鬧的音樂,還喜歡哭哭啼啼的連續劇。相比之下,我反而故做深沉地喜歡聽小提琴、鋼琴奏鳴曲之類。和他在一起的時候,總是嫌他鬧得慌。
我現在關心的問題不是Roxette,也不是吵鬧,而是他什麽時候才能睡著。睡著了我好逃之夭夭。我縮在壁櫥裏,忍不住偷偷地打了個大哈欠,在機場等了五個小時的機,我也累了呀!瀝川哥哥,不要聽音樂了,拜托你快些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