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色風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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瀝川往事(五)

(2021-07-16 07:26:35) 下一個
 
  趁著瀝川在書房裏工作,我第一次認真打量他的客廳,發現有一麵
牆壁掛著大大小小的相框,裏麵全是有關建築的圖片:足球場、劇院、
機場、體育館、博物館、領事館、政府辦公樓、最多的是摩天大廈,
還有幾個式樣古怪不可名狀不知用途的房子。

    想起來了,他是建築設計師。建築師的英文是什麽?我在想我背
過的單詞——Architect.

    實際上我對建築這個詞的第一反應是磚頭、獨輪車、木材、石灰、
上梁時放的鞭炮,還有就是我家鄉那些蹲在大街旁邊吃飯的泥瓦匠。
我舅舅就是一個泥瓦匠,如今已經混到包工頭的位置,我們家的房子
還是他幫忙給蓋的。

    我不想看建築,隻想看他——他的照片,生活照。環視四周,我
用目光尋找牆壁、桌子、窗台、一切可以放照片的地方,一路找到臥
室,一張也沒有。

    他的臥室和客廳一樣寬敞,臨窗之處放著一組紅色的沙發。橡木
地板,一塵不染。床邊有個小巧的書架,上麵放著一疊建築雜誌,幾
本巨大的建築畫冊。隻有兩本書看上去年深日久,可能與建築無關。
我隨手拿起來,發現書很重,是那種老式的精裝本,字典那樣的紙,
又薄又白,經年不壞。書名是法文:A La Recherche Du Tem
ps Perdu.

    我聽見了他的腳步聲。

    “你喜歡這本書嗎?”他的聲音從我身後傳來。

    “我不懂法文。”

    “你的第二外語是什麽?”

    “還沒決定呢。”

    “有目標嗎?”

    “除了英文和中文,你還會哪些語言?”我轉身問道,凝視著他
的眼睛。

    “法語和德語。日語隻能應付簡單對話,‘哈幾美媽西德。’之
類。”

    “我可能會選阿拉伯語。”總之,不選他熟悉的,省得今後被笑
話。

    他看著我的臉,猜到我的意思,狡猾地笑了。

    “英文書名是‘Remembrance of Things Past.’你學文
學,一定聽說過。”

    “中文叫作《追憶似水年華》。”

    “《追憶似水年華》?嗯,譯得真美。如果哪天晚上你睡不著,
讓我用法語給你讀這本書,讀完第一頁,你就想睡了。”他在我耳邊
絮語,聲調從容低緩,頭傾著,氣息拂拂,掃過我的耳垂。

    “是嗎?為什麽?”

    “因為書的第一頁就講一個人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他
的臉上帶著捉弄的笑容:“頭兩句是這樣的——Longtepms, je
me suis couché de bonne heure.Parfois, à peine m
a bougie éteinte, mes yeux se fermaient si vite q
ue je n’avais pas le temps de me dire:Je m’end
ors.”

    他讀給我聽,法語有一種天然的、朦朧的腔調,恍如夢囈。見過
我一臉迷茫,他又用英文解釋:“It says:I have long had
the habit of going to bed early. Sometimes, when
I had put out my candle, my eyes would close so
quickly that I had not even time to say: I’m goin
g to sleep.”(譯:長期以來,我都有早睡的習慣。有時候,蠟燭
一滅,我的眼皮隨即合上,都來不及咕噥一句:“我要睡著了。”)”

    “行行好,要不你幹脆給譯成中文得了……”他的中文也很動聽
啊。

    “我不大會中文……隻認得九百五十個漢字。我爺爺說,我隻用
認得那麽多就夠用了。”

    “什麽?什麽?”我大聲說,“祖國文化博大精深,九百五十個
字怎麽算夠?”

    “所以,我不敢譯成中文,怕你笑話我。”

    “我不笑話你,真的。”我看著他,“我們對海外華人的中文水
平從來都不作太高要求。不過,你若是不這樣坦白我還真看不出你是
文盲。”

    “文盲?”他怔了一怔,大約這世上還沒有人這樣大膽地打趣過
他,不禁笑了起來。

    “為什麽這裏沒有你的照片?”我忽然問。瀝川那麽英俊,拍多
少照片都看不夠啊。

    “我不喜歡拍照。”他說。

    “可是……牆上有這麽多的閑雜照片……”我指著那一牆的建築
圖片。雖然每一張都很美,但擺在一起,還是覺得亂。

    “閑雜?”他一愣,想不到我會用這個詞,隻好解釋:“建築也
是一種藝術,小秋。”

    我指著其中的一個相框,裏麵的建築物有些眼熟:“聽紀桓說,
這幢大樓是你設計的?”

    他點點頭:“你喜歡嗎?”

    “喜歡。”我望著他,輕輕地說,“不過,相比之下,我更喜歡
你的身體,你的臉。”

    “我的身體是殘廢的。”他凝視著我,莫測高深的目光。

    “殘廢的我也喜歡。”我用無辜的眼神看著他。

    他的唇離我很近,剛洗完澡,身上霧氣氤氳。我喜歡他的氣息,
踮起腳,想去吻他。他避開了,說:“我餓了,咱們快走吧。”

    瀝川不愛吃辣椒,錯過了幾道大廚的佳肴。不過他喜歡吃炒餌片,
也喜歡“螞蟻上樹”。我們隻要了三個菜,很快就吃飽了。

    瀝川說,他很久沒有像這樣痛快地吃飯了。每天都太忙,都隻能
吃三明治了事。

    “奇怪的是,”他說,“我也不覺得餓。”

    “為什麽你今天怎麽就覺得餓了呢?”我問,不算在寢室裏吃的
零食,今天下午我們已經吃了兩頓了。

    “今天體力消耗比較大。”他老實承認。

    我隨口說:“我們沒幹什麽呀?”

    他默然地看著我,目光中充滿含意,我的臉頓時羞紅了。

    “吃完飯想做什麽?”

    “我得回寢室了,要準備考試。”

    他的語氣有些遺憾:“好吧,我送你。”

    “不要你送,又不晚,我自己坐車回去。”他送我,一定會送到
寢室,那麽長的路走過來,他要付出常人幾倍的力氣。

    “我送你。”他付了賬,拿著我書包,口氣不容置疑。

    “那就送到校門口,現在還早,門口有校車,一直送學生到寢
室。”

    “NO.”

    “那我寧願你把車停到校長樓。”我長歎。

    “好主意。”

    他把車停到校長樓,送我到寢室門口:“你們寢室有電話嗎?”

    “沒有。”

    “這是我的號碼。”他掏出原子筆,將號碼寫在我的手心上。

    “再見。”我說。

    “再見。”

    我一回到寢室就躺了下來。我不願洗澡,情願他的氣味永遠留在
我身上。打開隨身聽,換上王菲的磁帶,我看見安安推門進來。

    “天,你這麽早就回來了?”

    “嗯,累了。”

    “陪白馬王子到哪裏去了?”她一臉八卦樣。

    “隨便走走。”

    “來來來,小秋,坦白交待,”她給我倒了一杯茶,搬張椅子,
坐在我的床下,“大家都說還是你有能耐,上學才兩個月,人生地不
熟,卻不聲不響地釣個金龜婿回來。”

    安安是這個寢室我唯一可以求她幫忙的人。其他的人,雖然天天
見,交情卻淺。蕭蕊也喜歡我,隻是她自己特別忙,忙著交男朋友,
對女生的友誼不是很放在心上。

    “隻是一般的認識。”我說。

    “他來曆不淺。”安安一幅老成模樣。

    這句話倒是真的,我隻好實話實說:“我不了解他的來曆。”

    “他是哪裏人?”

    “不知道。”

    “和你相差幾歲?”

    “不知道。”

    “父母是誰?”

    “不知道。”

    安安拿眼瞪我:“喂,你怎麽什麽都不知道呀?如果這叫作談戀
愛,你連頭都開錯了啦!”

    這人港台劇看得太多,明明是北京人,偏說一口港式普通話。

    “萍水相逢,有始無終,何必打聽人家出身。”

    “他不是一般人家的孩子。你隻看他的氣質,幾代人也熏陶不出
這樣一個來。”

    這一點我完全同意。

    “關於他,你還知道些什麽?”

    “他是建築設計師,以前學經濟。芝加哥大學畢業。”我說,
“這些還是你們問出來的。”

    “我們問的當然都是實質性的問題。他的收入如何?”

    我失笑:“不知道,我又不發他薪水。”

    “請你吃過飯嗎?”

    “請過。”

    “哪個酒家?什麽級別?這很說明問題的。東街的海鮮酒樓,尋
常一頓都要兩千塊。西街的小菜館兩百塊就打發了……”

    “去過雲南菜館,菜都很便宜。”

    “上網google過他嗎?”

    “什麽是google?”網吧那麽貴,我從來不去。

    “把他的名字當作關鍵詞搜索,會出來關於他的所有信息。你沒
時間我幫你查。他的名字是哪三個字?年紀輕輕、相貌出眾、前途遠
大、這樣的人,應當早被人盯上了吧。”她掏出鋼筆,要做記錄。

    “不告訴你。”

    “那他住哪兒?住在哪裏也很能說明問題的!”

    “不知道,我們隻在……咖啡館見過。”我一想到今天在瀝川公
寓裏做的事,就不敢說真話,以免她問個沒完。

    “他有車嗎?什麽牌子的?要知道在北京建築師也分三六九等,
大部分像他這種年紀的可不能算高薪階層。”

    我用被子蒙住頭:“安安你饒了我吧。”

    “知己知彼,百戰百勝嘛。”

    “最後一個問題。”她說,“為什麽他的腿是跛的?”

    “先天殘疾?”

    “天道忌盈,隻要有性能力就行。”

    “安安,別再問了,”我掀開被子,“讓我睡覺,我真的困了。”

    “等等,最最後一個問題!”她扒開我的被子,“他問過你的電
話號碼了嗎?”

    我點點頭。

    “耶!”

    那一夜,整整一夜,我不能入睡。他的氣息,我的激情,一幕一
幕在腦中重現:瀝川,我愛你,但我不想了解你。了解你越多,我會
離你越遠。

    生活又回到了往常。我白天上課,夜晚去咖啡店。我看見小葉,
心裏有些愧疚。我知道什麽是愛,所以能體會她的痛;我知道我的莽
撞,也就能原諒她的惱怒。

    我對小葉說:“Hi!”

    她冷冷看我一眼,轉過身去。

    小童向我打招呼:“小秋,過來說話。”

    我先去換了工作服,然後跟著小童進了辦公室。

    “從今天起,你夜班隻用工作到八點。如果你想換成早班或午班,
我可以和其他的經理打招呼。”

    我是學生,早班午班都不可能來。這意味著我的收入會減少一半。

    我猜到了原因,還是不肯罷休:“為什麽?”

    “總經理派下的話。”

    “是小葉說了什麽,對嗎?”

    “頭兒要你走人,這三個小時的工作時間還是我給你爭取的。小
姐,吃一塹長一智。掙一點是一點,咱們不和錢過不去。”

    我知道小葉的用心。瀝川一般九點鍾才來咖啡館,八點下班的話,
我就不大可能見到他了。

    我沒說什麽。繼續工作,到八點準時下班。

    八點半我回到寢室,看見301的哥哥們滿滿地坐在屋子裏。

    “喲,今天怎麽回來這麽早?”馮靜兒說。

    “學習要緊,安全要緊,以後會早點下班。”我說,放下包,發
覺工作服還穿在身上,當著一群男士的麵,不好意思換掉。

    “開水有人替你提好了。”安安掃了一眼修嶽。

    “謝謝哦。”我原本拜托安安替我打開水,不料她迅速將活兒分
配給了別人。

    “難得回來得早,一起去跳舞吧。”安安說,“次次都讓修嶽落
單,多不好。”

    “好啊,我也想輕鬆一下,”我說,“我去換衣服。”

    我去洗手間換衣服,回來的時候寢室裏隻剩下了修嶽。

    “他們先去了,我得在這裏等著你,男士付錢,女士免票,但要
一帶一。”

    “再等我一下,”我化妝——濃妝,深紅的嘴唇,黑色的眉,深
藍色的眼影。頭發梳到頂上,露出光光的脖子,然後往脖子上噴了花
露水。這種廉價花露水有一股刺鼻的香味,一般人隻要持續聞上十分
鍾就會頭暈腦漲。

    “怎麽像隻大熊貓?”修嶽嚇了一跳。

    “怎麽樣,還想和我跳舞嗎?”我翻了一個白眼,要不是看在他
給我提水的份上,我才不這樣舍命陪君子呢。修嶽跳得興起時動作特
別大,把我扔出去,又把我拉回來,還盡踩腳。

    “我是四川人,最喜歡大熊貓。”他說,遞給我一本書:“學校
書店降價,找到一本英文小說,送你。”

    我一看,是毛姆的《月亮和六便士》。

    “看過嗎?”他問。

    “沒有。”

    “很好的故事。其實我們可以組織一個讀書會,定期見麵,一起
討論自己喜歡的書。”他語氣平淡卻目光灼然,我聽出些許期待。修
嶽給我的印象就是這樣,見縫插針,很有計劃。我看了他一眼,在
301哥哥當中他長得也算出眾,學業更是拔尖,導師就是校長,不可
謂沒前途,就因為學的是哲學,又像我一樣來自小城,寢室的妹妹們
就隻對他的憨厚感興趣,一有重活就想起他,動不動就派他去扛箱子、
接電線、打開水。他是301哥哥中最好說話,最甘心接受“任務”的
一個。

    “以後再說吧。”看著他殷切的笑容,我有點不自在。

    學校的舞廳乏善可陳。我一邊跳一邊心事重重地想,損失了一半的
收入,我的生活費怎麽辦,學費怎麽辦,弟弟高考後怎麽辦,爸爸的肝
炎怎麽辦。我爸從來不讓我擔心他的身體,但家鄉醫療條件有限。我從
北京寄藥給他,一瓶七十五塊,都不敢說實價,隻能謊報說五塊錢一瓶。

    我心不在焉又技藝嫻熟地跳完了舞,還低著頭裝作專心致誌認真學
習的樣子,乘機省掉了和修嶽答訕的時間。途中交換舞伴,我和每一個
301的哥哥都跳了一次,隻有路捷打趣我:“謝姑娘今天打扮很不尋常
啊。”

    “是嗎?怎麽不尋常?”

    “眼睛和嘴唇畫得這麽黑。”

    “在唐代這叫作‘啼妝’,知道麽?這叫風格,這叫複古!”

    “什麽時候一起出去吃飯?靜兒老說你一人在外不容易。”

    “怎麽想起請我吃飯?”

    “你的那位王哥哥今天發郵件過來,答應幫我修改留學申請信。”

    “還是你們能幹,我都不知道他的郵件地址。”

    “周六晚上七點,西街的九味軒怎麽樣?請瀝川一起來?”

    “要請自己去請,我不作陪。”我微笑,這群user。

    我和修嶽他們一起跳到舞會結束,鳴金收兵,大家在門口喝了豆奶,
路捷、安安他們要去看錄相,隻剩下修嶽和我慢慢散步回來。剛剛下過
一場小雨,夜華如水,花氣襲人。在黑夜中,我遠遠看見寢室樓邊有一
道白色的人影,在夜霧中幽靈般地呈現出來。

    我的心砰然而動,不禁加快腳步。來到門口,那個人影卻是搶先舉
手打了個招呼:“Hi.”

    “Hi.”

    然後他禮貌地伸出手,氣度不凡地對修嶽說:“同學,怎麽稱呼?”

    “修嶽。”

    “修嶽,多謝你陪小秋跳舞,多謝你送她回來。”

    兩強相爭勇者勝。修嶽的臉瞬時蒼白,不由自主地退後半步。他抬
起手,看了看表:“小秋說她累了,想早點休息。”

    “放心,我會照顧她的。”他沉著地笑道,同時握住我的手。

    “這麽晚了,你們……還出去?”修嶽的語氣有些顫抖。

    “就在校園裏走走。”他微笑。

    瀝川的手總是冰涼的,像冷血動物,我們漫無目的地向校園深處走
去。

    “很遺憾,我不能陪你跳舞,”他在我身旁輕輕地說,“但我願意
看見你快樂。”

    我看著他:“瀝川,你一直都在外麵等我?”

    “沒等多久。”

    路越走越黑,沒有燈光,我們好像走進了一個樹林。我帶著他在樹
叢中穿梭,樹葉打在臉上,好像背後有頭正在追逐的野獸。瀝川緊緊拉
著我的手,看不清方向:“我們迷路了吧?”

    樹叢的當中有一道草地,月光清冷地灑下來,我覺得找到了合適的
位置,便在一棵樹下停了下來。他一把抱住我,我背靠著幹裂的樹幹,
踩著一顆大石,居高臨下地吻他。樹枝搖動,雨後的水滴漫天而落,滴
在我的頭上、他的臉上。

    他專心地吻我,鼻尖在臉頰間摩挲,溫暖的氣息,冰涼的雨,宇宙
在唇間交錯。

    我想,我得記住這個時刻,十一點四十九分。米色毛衣、蘭色花裙、
低跟皮鞋。天氣有些冷,肌膚貼在一起又有些熱。瀝川穿著件白襯衣,
沒穿外套。樹幹的泥土把我的衣服弄髒了,瀝川問我有沒有手絹。

    就在這當兒,我聽見了腳步聲。倉促間,我們各自以飛快的速度整
理自己。不料,一束電光已筆直地照在我的臉上。

    “站住!校園警衛。”

    瀝川將我一推,小聲道:“快跑。”

    本來用不著跑的,可我們的樣子太狼狽、太可疑,莫名其妙地產生
心虛。若被警衛抓住,沒幹什麽也說不清了。我拔腿飛奔,掉頭看見有
人迅速追過來;然後,瀝川攔住了那人。緊接著,樹葉搖晃,他們扭打
起來。我想也不想,就衝了回去。瀝川倒在地上,那個警衛的塊頭幾乎
趕上施瓦辛格,他正用皮靴踢瀝川。我撲過去將他猛地一推:“住手!
住手!你給我住手!”

    警衛停住腳,一把抓住我胳膊:“小丫頭膽子不小!你們是哪個係
的?”

    “哪個係不關你的事,我倆在這兒說話,犯你什麽事了?”

    “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們在這幹什麽勾當!”

    “你有證據嗎?親眼所見了?”

    激動中的我聲線過高,也可能是我發瘋的樣子嚇到他了,警衛的口
氣軟了軟:“你以為我怕你這點小把戲?今天且饒了你們。看你這樣的
膽子,量那小子也不敢把你怎麽樣。想幹好事到外麵開房間,這是鴛鴦
林,每天晚上都有警衛巡邏。”說完這話他就走掉了。

    我跪到地上,輕輕推了推瀝川:“瀝川,瀝川!”

    他一動不動地趴在地上。

    “你受傷了嗎?”我的身子不自覺地發起抖來。

    “沒事。”他勉強坐起身來,臉色蒼白得可怕。

    “坐在這裏別動,我去找人送你去醫院!”

    他一把拉住我:“不用了,我可以走。你……扶我一下就好。”

    我把他扶起來,將手杖遞給他。他接過手杖,問:“那人……傷了
你嗎?”

    “就捏了幾下我的胳膊。”

    “我看看。”他借著月光,查看我的手臂。看了很久,沒有說話。

    “這裏離停車場遠嗎?”他問。

    “不遠。”

    瀝川顯然受傷不輕,步子十分緩慢,中途還不得不停下來休息兩次。
我們花了很長時間才走到停車場。

    “瀝川,我和你一起去醫院。”我說。

    “我沒事,不用去。”

    “那我和你一起回公寓,看看你的傷。”

    “不用,我自己會料理。”他淡淡地看著我,“抱歉,這次得讓你
獨自走回寢室,我不能陪你了。”

    “瀝川,不,帶我走,我不放心!”我覺得自己的聲音裏已帶哭腔。

    “No。”他說,“晚安。過幾天我再來看你。”

    我隻得轉身離去,沒走幾步,聽見他叫我,遞給我他的襯衣:“換
上這件吧。你的毛衣髒了,回去同學們該取笑你了。”

    他穿著一件V字領的T恤,露出修長優美的上身。

    “晚安。”我淚光瑩瑩地看著他。

    “路上小心。”
 
回寢室前,我先到寢室樓的衛生間裏清理了一下自己。將毛衣脫下來,
弄掉頭發上的葉子,然後穿著瀝川的襯衣溜進了寢室。

    我本想偷偷爬上床,偷偷換掉衣服,可是,寢室點滿了蠟燭,我看
見安安、蕭蕊和魏海霞一人一杯奶茶,正坐在床邊熱鬧地嗑著瓜子。

    見到我,大家一陣尖叫——我身上居然穿著男人的襯衣!

    “進展神速啊……”三個人咯咯亂笑起來。

    我忙將毛衣塞到自己的床上:“哪裏,走得太熱,渾身是汗,所以
脫了毛衣。”我打水,洗臉,洗手,銷贓滅跡。

    “王瀝川是在舞廳裏找到的你,對嗎?”蕭蕊問,“你剛走他就來
了,問我你在哪裏,我給他指了舞廳的方向。”蕭蕊很少去學生舞廳跳
舞,嫌那裏的音響效果不好。

    “沒有。我跳完舞回來才看見他。”

    “不會吧?人家豈不是在門外等了你兩個小時?”

    真的嗎?那麽冷的秋天,他就隻穿一件襯衣。

    “那我可不知道。”為了不給她們八卦的資料,我隻能裝糊塗。但
我臉上寫著“疲憊”二字,她們都看見了,於是乎不再“審訊”我。我
爬上床,鑽進被子,翻來覆去睡不著。到了淩晨兩點,我終於想通了。
瀝川是成年人,不會不知道照顧自己。瀝川有錢,就算沒時間照顧自己,
也可以找到人來照顧他。我不是他什麽人,也不能替他做什麽,他好像
也不需要我替他做什麽,總之,我的擔心純屬多餘。

    然後,我又花了半個小時回憶我們倆的相遇,發現從我們認識的那
一天起,我就一直給他製造麻煩。第一次,我將咖啡潑到他身上。第二
次,我害他深夜陪我從校門口走到寢室。第三次,我先強迫他陪我看電
影,之後寢室樓鎖門,我不得不住在他家。今天晚上,我讓他白白挨了
人家一頓拳腳。——我好像是他的克星!

    最後,我總結出導致這一切錯誤發生的根本原因是我不負責任的花
癡,以及我年少無知的欲望。

    早上五點我準時起床跑步、背單詞。在深秋的寒風中,我忍不住跑
到一家小賣部去給瀝川打電話,問問他昨夜過得怎樣,是不是真的沒事。
電話鈴響了幾聲,便是一句電子留言:“您撥打的用戶已關機,請稍後
再撥。”

    也許他太累,關機睡了吧。我記得曾經勸瀝川買個小號的冰箱放在
床頭,這樣他就不必夜夜起來到廚房去喝牛奶。瀝川說他睡覺怕吵,尤
其怕聽機器的聲音。

    背完單詞,吃完早飯,又去上了一節課,回來已經十點多鍾了,我
又到小賣部去打電話,還是沒人接。我的心開始焦慮,禁不住仔細回憶
昨夜的每個細節。林子太黑,看不清。但可以肯定那個校警的確踢過他。
瀝川行走完全依賴義肢,長時間步行對他來說絕對是一種折磨。可是,
他走得那麽好,幾乎看不出有什麽明顯失衡的步態,給人一種假象好像
走路完全不費力氣。他會不會傷得很嚴重?

    我繼續上課,再下課,已是中午。我又去打電話,還是那個關機的
留言。我坐不住了,出校門叫了一輛出租車:“勞駕師傅,龍璟花園。”

    汽車裏沒有暖氣,冷兮兮的。師傅開玩笑說道:“龍璟花園,小姐
要去的是闊人住的地方呢。”

    “是嗎?去看一位朋友而已。”

    “龍璟花園差不多算是北京最貴的住宅區吧。”師傅吐了吐舌頭,
“你那朋友房子挺大?”

    “他住頂樓。”

    “我的娘啊,頂樓?你沒看錯吧?”

    “頂樓怎麽啦?”

    “你知道頂樓有多大居住麵積嗎?”

    “我怎麽會知道?”

    “我知道,前年售樓時我打它樓下過,還看過廣告呢。頂層隻有一
個單元,好幾百平米。小姐你這朋友——身價不低吧?”

    作為外鄉人,我對京城的地段和房價完全沒有概念,聽了這番話,
心裏也不禁打鼓。難怪那座大樓的保安大叔用那種眼神看我。我這種打
扮,這種妝容,怎麽也不像是在這樣的大樓裏出入的人,倒像是送披薩
的。

    下車後,我走進大廳找到保安。還是那個保安,我說:“我想見王
瀝川先生。能不能麻煩您打電話請他下來一趟?”

    保安打量著我,說:“你沒預約吧?如果有預約,王先生會事先告
訴我的。”

    但他知道我與瀝川認識,不敢輕易得罪,想了想後換了一種通融的
口氣:“好吧,我給他的房間打電話,看他在不在。”

    他打了電話,沒人接,說:“他不在家。要不你在這裏等著?那邊
有沙發。”

    我走到西廳的沙發上坐下來,發現旁邊有一張桌子,上麵竟然有免
費咖啡。我倒了一杯,加糖、加奶,然後從書包裏掏出精讀課本。

    我沒有瀝川工作單位的電話。如果他去上班,中午回家的可能性很
小。可是,如果他真的能上班,就不會關手機。

    漫長的坐,漫長的等待。我一直坐到下午三點,坐到饑腸轆轆,才
看見大門外走進來一個我認識的人——紀桓。

    紀桓看見我,忙走過來打招呼:“這位小姐我是見過的,隻是不知
道貴姓?”

    “姓謝,謝小秋。”

    “謝小姐。你是在這裏等人嗎?”

    “是啊。”我覺得臉有些發燙,“紀先生,你今天見過瀝川嗎?”

    “沒有。你有他的電話嗎?”

    “手機關機。”

    “那麽你有他的手機號碼。”紀桓重複了一句。顯然,瀝川輕易不
留手機號。

    “你打電話去他的公司問過嗎?瀝川是工作狂,不會輕易從工作中
消失掉的。”

    “我……不知道他在哪裏工作。”我坦白。

    紀桓怔了怔,一笑,問:“他留給你手機號,卻沒告訴你他在哪裏
上班?”

    “我沒問。”

    他又打量了我一眼,覺得不可思議,然後說:“我有他辦公室的電
話號碼,你需要我替你問一下嗎?”

    “不麻煩吧?”

    “小事。”

    他撥了一個號,將手機遞給我:“看你這麽著急,不如你自己來問
吧。”

    這回電話兩秒鍾之內就接通了:“CGP Architects. 您好。”
嗓音甜蜜的秘書小姐。

    “我……找王瀝川先生。”

    “請問小姐是哪家公司的?”

    “我是他的一個朋友,找他有事。”

    “哦,請稍等。”

    電話的那邊很安靜,過了十秒鍾,傳來一個陌生的男聲,非常純正
的普通話:“小姐,我是蘇群,王先生的工作助理。請問小姐貴姓?”

    “姓謝。”

    “謝小姐找王先生有什麽事嗎?”

    “王先生現在不能接電話?”我反問了一句。

    “他身體不適,沒有上班,也不方便見客。”

    我猜對了,瀝川應當是病了,我的聲音開始發抖:“我在龍璟花園,
瀝川……王先生他……不在家。會不會出了什麽事?”我的話明顯缺乏
邏輯,因為我的大腦開始狂轉,他會不會受了內傷,會不會昏倒在家裏?

    那人沉默片刻,似乎在考慮措辭,過了一會兒才說:“王先生現在
在醫院裏。”

    “哪家醫院?”

    “對不起,無可奉告,王先生不希望被打擾。”似乎意識到自己的
語氣太僵硬,他又加上一句,“如果小姐有什麽口信的話,我很願意替
你帶給王先生。”

    ——“無可奉告,王先生不希望被打擾。”我咀嚼著這句話,心裏
忽然有點不是滋味。

    “沒有,”我說,“沒什麽口信,再見。”

    我低頭,收線,將手機還給紀桓:“謝謝你。瀝川在醫院。”

    “是嗎?”紀桓說,“我認識他兩年了,還從沒見他生過病。”

    紀桓一臉的疑問,但我不想多說:“下午還有課,紀先生,我先走
了。”

    瀝川生病了,他不接我的電話,不願意我去看他。我不禁想起保安
大叔打量我的眼光,似乎印證了什麽。

    我心慌意亂地坐上公共汽車,一時恍惚坐錯了方向,一連錯了三站
才跳下車,看見一個公園,就獨自坐在公園的長椅中流淚:不知是擔心
瀝川,還是為自己的愚蠢悔恨。壞情緒的閘門一下子打開了,各種陰暗
的猜測、人生的恐懼泥沙俱下。父親常說,凡事三思而行,一念之差,
差之千裏。我與瀝川幾次毫無準備的親密一下子就被送進了冰箱。事以
至此,亦無可奈何……太陽照常升起、人生照常行進。

    晚上我去咖啡館上了班,一切如舊。沒人看得出我的心緒。夜裏,
我躺在床上,抱著瀝川的襯衣,久久不能入睡。

    我沒再給瀝川打電話。之後整整一個多月,我再也沒見到他。

    期中考試我考得不錯,平均分九十,雖然離我的目標還差五分,但
成績在寢室中,除了馮靜兒之外,已遙遙領先。靜兒也意識到我成了和
她競爭“鴻宇基金”的強勁對手,學習更加勤奮了。寢室的同學對我的
這段短暫的戀情原本都是起哄,也不怎麽看好,這種結局也就在預料之
中了。倒是路捷有一次向我抱怨,說發給瀝川的電子郵件沒有回音。我
說瀝川生病了,他便不再追問,顯然覺得這是我找來的借口。

    除了周末,我仍然每天晚上都去咖啡館打工,可是再也沒看見瀝川
了。小葉對我的恨意似乎消減了一些。我說“一些”,是因為她對我還
是愛理不理,但也不怎麽找我的碴了。她幹完活,就獨自撐著胳膊在櫃
台上發呆。我不怪她。瀝川是多少女孩花癡的對象,也許我是這群人當
中最幸運的一個。

    還有兩周,這學期便要在一片混亂中結束了。我想起我的父親,學
習更加勤奮。我想給父親看學校發的獎狀,想告訴他自己拿到了獎學金。
爸爸仍然堅持每個月給我寄錢,他知道寄的不多,一百塊在北京這個城
市哪裏夠用。但他來信說,爸爸隻有這個力量,支持一點是一點,你也
要盡量少打工,以學業為重。那天是周一,我收到爸爸的信,就在想,
這兩周我一定努力學習,然後放假回雲南好好休息。結果我路過行政大
樓,與校長不期而遇,正要躲開,不料他居然和我打招:“小同學!”

    “劉校長。”

    “你的proposal呢?什麽時候可以看到?”他問。

    當晚,我認認真真地寫了一個proposal,忽然想到瀝川曾經答應
會幫我修改,就向路捷要了他的郵箱地址。其實我不指望他替我改pro
posal,隻想找個借口問問他身體怎樣,出院了沒有。我到網吧去申請
了一個雅虎的郵箱,用英文給他寫郵件:“瀝川你好,好久不見,不知
你身體如何,出院了沒有。我寫了一個proposal,如果方便的話,能
否替我修改一下?謝小秋。”

    我隨手一點,信發了出去。就在那一刹那,我後悔了。這事兒本來
已不了了之,我怎麽又想著去找他?豈不是太輕浮了。既然是找他,就
當寫得客氣些,怎能這樣沒心沒肺,好像在討人情賬?他這病多少也跟
我有點關係吧?切,對自己鄙薄了一下。

    周二,我有要緊的考試,因此沒去網吧查看郵件。周三的晚上我去
網吧,打開郵箱,看見一封回信。一打開,眼淚就開始往下掉。回信是
英文寫的,長長的。首先是他替我改的proposal,基本上每句都改過,
改過的字數遠遠超過原來的字數。然後說,他還在醫院——是肺炎,怕
傳染給我。醫院屏蔽電子信號,所以不能打電話。最後說,他也不想讓
我看見他生病的樣子,但一出院就會來看我。

    我立即回信:“瀝川,我現在就要見到你!!!”我打了三個感歎
號。

    一秒鍾之後就收到了他的回信:“No.”

    我不甘心,又寫:“告訴我你在哪家醫院,我不怕傳染。”

    他再次回答:“No means no.(譯:不行就是不行。)”

    我在憤怒中離開了網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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