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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年秋天,騷公雞馬失前蹄,被龍鎖捉奸在床。這段
維持了一年多的畸形戀情瞬間走到了盡頭,他的“仕途”也
因此壽終正寢。
其實龍鎖早就起了疑心,他發現隊長沒來由地對他照顧
有加,分明是有意跟他套近乎,比如安排送糧,幾乎每次都
少不了他,別的男勞力一年隻輪到一兩回。那時送糧是
樁“美差”,雖然到我們的定點的糧站有二十裏的水路,下
半夜就要撐船出發,夯糧時還要爬很高的糧屯,但在那裏可
以拿集體的糧換米換肉大吃海喝一頓,那時候這種機會是很
難得的。有一回龍鎖無意中聽到幾個男勞力在背地裏議論
他,其中有個人大發感慨說:“有個‘姨夫’當隊長真好,
回回送糧都有他。”在我們那裏“姨夫”一詞有另一層含
義,別人會把女人的相好調侃說成是她男人的“姨夫”。話
說得這麽直白,龍鎖又不傻,心想:怪不到每回隊長遇到粉
蓮,雖然說話不多,但那眼神總讓人覺得有點不對勁。自
此,龍鎖就提高了警惕,不過,他還是挺有心計的,他也沒
回去“拷問”粉蓮,他曉得如果真的有事,問也問不出什麽
結果來,反而會打草驚蛇,隻有多留心觀察,一旦有了真憑
實據,再出這口惡氣不遲。
隊裏收中稻的時候,有一天夜裏,隊長喊人“翻場”。
那時沒機器,脫粒全靠人力和畜力,一般是將人工割上來稻
把攤鋪在大場上,用牛拉碌碡碾場,午夜過後,一遍碾過
了,再用人工翻過來碾第二遍,一片大場需要喊七八個男勞
力翻一個多小時。這天也輪到了龍鎖,他想:這段時間他已
有個把多月沒出門了,就連起早煮早飯也不曾讓粉蓮起來
過,如果真的有那麽回事,他們極有可能要利用這點時
間“作案”。果然,騷公雞將人喊上場後,在場上轉了一圈
就不見了人影。場翻到一半的時候,龍鎖就說肚子不舒服要
上莊解手。那片大場就在莊後,隻有莊上才有茅缸,離龍鎖
家也隻有些200多米遠。翻場的其它幾個人,看到今天龍鎖
有點失常,此時上莊會不會是回家“偵察”情況?如果真的
是回了家,恐怕今天會有好戲看,騷公雞十有八九會在他家
床上。有人提議:“不如我們也歇會兒,上莊看看動靜,龍
所一個人絕對不是他的對手,假如讓他逃脫了,他提起褲子
就不會再承認。或許黑燈瞎火的我們能幫龍鎖點兒忙。這家
夥太張狂了,這回要徹底治一治他!”那些人大都是隊長的
對立麵,其中有一個被隊長打過嘴巴子的人還悄悄地拿了場
上的一根細麻繩。
當這幫人在黑暗中走到龍鎖家大門口時,隻見大門洞
開,房間裏傳出撕打的聲音,其中還夾雜著女人和孩子的哭
聲。正當這些人不知所措時,堂屋門裏突然竄出來一個高大
的身影,顯然是這家夥已經成功地從龍鎖手中掙脫了,正驚
失措地向外突圍,他那裏料到院子裏站滿了人。他一愣神,
立即就被從屋裏衝出來的龍鎖撲倒在地,不知是那個在黑暗
中還蹬了他幾腳。這時有人悄悄地遞了一根細麻繩給龍鎖,
沒多會兒他就被幾近瘋狂的龍鎖捆了個結結實實。
等到我和桂芬被驚醒趕過去時,屋裏己點上了油燈,騷
公雞被捆得像個棕子似的摜在堂屋的地上,他光著上身,下
身雖有一件短褲但隻伸了一隻褲管,他的那個超級小兄弟,
在暗淡的燈光下顯得垂頭喪氣。龍鎖正一邊喘著大氣一邊揮
舞著一把菜刀,嘴裏嚎叫著說:“你們都出去,我今天非要
把他的上頭下頭一齊剁下來,幸好有兩個大勞力死命地按著
他,人們心裏都清楚,事情鬧大了,對大家都不好。這時已
經有人去叫醒了支書和主任,我料到這兩個人今天都不會到
場,這事情對支書來說他是不具備調解資格的,主任那人正
與支書鬧著矛盾,正好要看支書的笑話。因此,隻有我才
是“消防隊長”的最佳人選。後來果然兩人都沒到,支書讓
人帶來了口信,說這事由大會計處理(那時習慣將大隊會計
叫大會計,把生產隊會計叫小隊會計)。桂芬進門後,隻厭
惡地瞟了那家夥一眼就進了房門,她關上了房門,點上了房
裏的燈,看到粉蓮用雙手捂著臉在嚶嚶地哭,身旁的小菊在
拚命地哭。桂芬先是抱起了小菊,對粉蓮說,不管怎麽樣,
別把兒伢嚇壞了,接著就將自己的乳頭塞到小菊嘴裏,才止
住了哭聲。那時我正在外麵緊張的思考著如何才能平息這一
場不同尋常的風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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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先是拿下了龍鎖手中的菜刀,接著又對那幾個翻場的
男勞力 說;“這事由我來處理,你們翻場的人還是繼續去
把場翻結束,不能耽誤明天起場曬稻。其它的人也都回去睡
覺,明天大家都還要上工。”後來,我隻在那些半夜起來看
熱鬧的人中留下了兩個人,一個是德高望重的老隊長,還有
一個是龍鎖的本家哥哥。我對他們二人說:“你們先在這裏
看住一會兒,我到大隊部去打個電話(全村隻有大隊部裏一
部電話),這事如何處理要請示一下公社的顧科長”(那時
還不曾有派出所,一般治安方麵的工作都由治保科長和他的
一個助手處理)。回過頭又對已經平複了一些的龍鎖打了一
劑防疫針,我說:“這事情你千萬別瞎來,國家有法律,你
如果瞎來就也要犯法!”
顧科長聽了我的匯報後,在電話那頭跟我說:“你們這
事算不上是什麽案件,隻要不是強奸,在捉奸的過程中又沒有打傷人,由大隊裏調解一下就算了,不過,因為是隊幹部
腐化,公社還是要管的,最好的辦法是,你們弄一條船把人
送到公社來,這樣可以先平息那邊的風波,然後再由我們通
過調查後冷處理。人送過來後,你們重點要做好女方那邊家
庭的工作,千萬不能再出事。”我聽了就說,這辦法好。
回到龍鎖家,我對他們說:“顧科長說了,問題很嚴重,他
要我親自將人‘押送’到公社去,可能要逮捕。”說完後,
我看到龍鎖對這個結果沒反對就立即叫來了大隊公勤員,叫
他把那條帶棚子的小差船劃過來。等到船劃出了莊子,我才
替那個倒黴的家夥解開綁在身上的麻繩,穿上了上船前他老
婆給他送來的一套單褂褲。後來才知道,這家夥“作案”時
隻穿了一件短褲,而且在行事時隻將短褲褪掉一隻褲腳,主
要是為了遇到突發情況時好方便脫身。我鬆了一口氣,這事
情的第一階段算是圓滿解決了。
那天夜裏天特別黑,靜悄悄河麵上偶爾有魚兒躍出水
麵,岸上不時傳來一陣陣秋蟲的鳴叫。這裏離公社駐地有十
多裏水路,平時大約一個半小時能劃到那裏,這種一個人劃
雙槳的小船,速度不慢,今天是摸黑,估計天亮後才能到。
驚魂乍定的“罪犯”與我一起擠著躺在狹窄的船艙裏,感覺
到他好像在微微顫抖。黑暗中,他輕聲地對我說:“真難為
你了,對不起。”很顯然,他對我用這種方式把他救出“虎
口”是十分感激的。
顧科長問了我一些詳細的情況後對我說:“好了,人先丟在
這裏幾天,你回去仍要注意女方那邊情況,還是那句話千萬
不能再出事。”我說:“科長你放心,我跟那家住門對門,
那女的又跟我婆娘處得不醜,估計過幾天能緩過來。”
後來的幾天,桂芬也沒上工,整天地陪著粉蓮,頭兩天
那婆娘躺在鋪上不吃不喝,連奶也不給小菊喝,害得桂芬好
像生的是雙胞胎。夜裏也是桂芬帶著兩個丫頭跟她一起睡,
她家隻有一張鋪,龍鎖就在我家臨時過渡了兩宿,這時龍鎖
已經像個泄了氣的皮球,隻是希望粉蓮別尋短見。夜裏,桂
芬反反複複地開導粉蓮:“你別老想不開,世界上又不是你
一個人有這事,別說我們是做農民的,就是那些有工作的當
演員的當大官的女人也常常有這樣的事情發生,人家背地裏
嚼舌頭,她嚼她的,嚼嚼就不嚼了,她總不敢當著你的麵
嚼。龍鎖跟我說了,他不怪你,都是那個畜生太花心,這回
他也算是出了一口氣。把你的臉撕破了他現在也懊悔,你也
要體諒他的感受,這事情哪個男人能忍受?再說,不是我說
你,本來錯就在你,這回給你個教訓我看也好,聽說公社裏
發狠要認真地處理那個家夥,至少他別再想當什麽幹部了。
你要知道,你這樣不吃不喝的其實是在折磨我,我哪有那麽
多奶給小菊喝?”粉蓮默默地聽著桂芬的數落,也不吱聲,
顯然是覺得桂芬的話句句都在理上。後來桂芬從我家端了一
大碗熱粥過去,看著她喝下去了,接著就把小菊推到她懷
裏。那晚,桂芬對龍鎖說:“沒事了,今晚你回去睡吧,下
一步就看你的了,回去好好地哄哄她,她好像也知道錯了,
不過,你也要保證這事過去就算過去了,今後不管什麽時候
都不準再提。”
過了幾天,這邊安定下來了,公社那邊的處理決定也出
來了,隻是撤去了騷公雞的隊長職務,其實隊長也算不上是
個什麽官,但社員們還是覺得處分不輕,也挺解恨。聽說,
支書本人也受到公社書記的嚴厲批評,隻過了個把月就將他
調到了公社副業辦公室去當什麽副主任去了,由我來接任他
的支書職務。我知道他去那裏是被冷凍起來了,那個單位裏
安排了好幾個免了職的支書,整天無所事事。人說那個地方
是“書記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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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年夏天,粉蓮又生了第二個女兒。那時,莊後的蓮
塘裏蓮葉田田,開滿了一池荷花,他們就給二女兒取名小
荷。其實在去年出事時,粉蓮已經懷著身孕了。由於營養不
良,小荷生下來時瘦瘦長長的,一看就料到將來會有個高挑
的身材,也不知道是不是騷公雞的種?幾個月後我家的第三
個孩子也跟蹤而至,讓我爸媽激動不己的是我家老三是個帶
把兒的小子。
生產隊裏的情況比前幾年好了些,被停了近二年的老隊
長又複了職,經過了一段時間“強權統治”的折騰,人們對
老隊長好像比以前更加敬重了些。龍鎖家的口糧也比以前寬
裕了,主要是因為有兩個小口扯著(那時基本口糧不分大小
口),但經濟仍十分拮據,兩個人做的工分要買四個人的口
糧,粉蓮有兩個孩子拖著,也做不了多少工分,要不是我媽
那裏有個免費“托兒所”,粉蓮一天工都上不成。兩個人整
天忙得團團轉,正值壯年的龍鎖倒有點像個小老頭,粉蓮雖
然還沒到三十歲,但也顯得心力交瘁,風光不再,哪裏還顧
及到當年那些風花雪月的事。
後來我家桂芬做了婦科結紮手術,龍鎖家又生下了個兒子,
隻可惜那個兒子是個“白毛兒”。據說這種現象在醫學上叫
白化病,在近親結婚的人群中發生的概率相對會大些,當然
也有另外,有的表兄妹結婚生的孩子照樣健康聰明,也有的
不是表兄妹卻生下這樣的孩子。生下來時龍鎖兩口還不是太
沮喪,他們覺得總比再生個丫頭好,好歹是一條根,他們把
兒子取名叫貴根子,精心嗬護,疼愛有加。貴根子智商並不
比其它的孩子差,小時候還挺聰明伶俐惹人喜歡,隻是他的
那雙藍眼睛特別怕光,將他抱到陽光下,眼睛老是眯縫著。
隊裏有人議論說:“這貴根子倒是楊家的真種,隻是可惜撐
不了楊家的門戶,如果粉蓮不曾痛改前非,仍像以前一
樣“風流”,可能結果還會好一些。”也有人說:“這白毛
兒可能就是他家的最後希望了,計劃生育一年比一年緊,要
想再生第四個恐怕是不可能了。”還有人說:“就是批準他
家再生一個,估計也結不出什麽好果子來,除非他婆娘再去
借種。”有時候男人們還互相打趣:“要不你借個種給他
家?”
分田到戶那年,我得以提升,被調到公社工作。我的大
女兒進了社辦廠上班,兩個小的都在外麵上學,桂芬一個人
在家種了七八畝承包地,那時還不曾有機械化了,比在大集
體時還要忙。龍鎖家孩子上學少,家中勞力多,每至農忙季
節,都會幫桂芬不少忙。幾年後,他的大女小菊嫁給了本村
裏的一個民辦教師,後來又轉成了公辦,現在每月能拿到好
幾千元工資,比我的退休金還高一大截。二女兒小荷,嫁給
了鄰村的一個小木匠,改革開放後先是跑到東北沈陽給人家
做裝修,後來自己在那裏與人合夥辦了個家具廠,聽說現在
已經是身家好幾百萬的小老板了。令人有點婉惜的是,龍根
這邊的情況很糟糕。貴根子到三十歲出了頭還沒找到個合適
的人成家。無奈之下隻好化了6000多元錢買了個媳婦,那姑
娘是貴州過來的,還是個弱智。生了個孫女雖然不是白毛,
但比她媽更弱智,上了五年小學才讀到二年級。
改革開放後的這些年,他家的經濟情況倒是一年比一年
好,家裏的承包地都是粉蓮和貴根子在家裏種,他一個人到
蘇州去收了好幾年的廢品,他在郊區租了人家的一間房子,
買了一輛人力三輪車走村串戶,每年能賺得好幾萬元。他又
舍不得化錢,穿的衣服、鞋子都是從廢品中挑出來的,他告
訴過我,他已經存下了五六十萬!
後來我退休了,回到了村裏的老屋中養老。有一年過春
節,他因為中風險些送命,幸好我及時找人用車把他送到市
人民醫院搶救,才撿回了一條老命。不過打那以後,他就完
全喪失了勞動能力,走路也離不開輪椅了,那年他正好70
歲。在病中以及後來的無數個日日夜夜,粉蓮對他的照顧也
算得上是無微不至了,雖然他們之間在那特殊的年代裏曾經
有過那麽多的故事,但幾十年風雨同舟,甘苦與共,平平常
常的歲月已經將他們打磨成一對情深意篤的恩愛夫妻。
坐在輪椅上的龍鎖,好像腦子還不怎麽糊塗,能清楚地
記得過去好些陳年舊事,我們也常常在一起聊天。有一次我
跟著他坐的輪椅在莊前的公路上散步,看到路邊一排排新建
起來的堪稱豪華的鄉村別墅,他不無感慨地跟我說:“想不
到鄉下人還能砌得起這樣的房子。”我說:“你不是也砌得
起嗎?”我這話好像是觸到他的痛處,他幽幽地說:“是
的,我現在砌一所這樣的房子,不管怎樣裝修也不會欠債,
不過,我砌它幹什麽呢?再過短短的幾十年,我的這個家庭
可能連一個人也沒有了。”
我實在找不出一句合適的話來安慰他,擺在他麵前的是
一杯人生的苦酒,也許這就是“命”吧。(完)
男女主人翁都是時代的受害者,男的更是。
人世間,男女間的這檔子事惹出了多少恩恩怨怨、是是非非,哈哈。
話糙理不糙。慶幸的是,大女兒和二女兒不是龍鎖的種,粉蓮老的時候,還有個依靠,否則的話,近親結婚,她一輩子就完了!粉蓮“風流”的對! 這是一個苦命的女子。再說,富農分子的“種”和騷公雞的“種”不會太差。因此,可以推斷出,龍鎖的兩個女兒,盡管沒有受過教育,但其能力和為人處世方麵應該相當不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