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的奇異經曆,喚醒我迷糊的心靈
/孫毅(98級哲學係)
歸信基督
說起我們這一代人的人生轉折點,總會與1989年的那個重大事件關聯起來。那時,我在西安的一所大學裏教哲學課。事情過後,我們原來讀書圈裏的人作鳥獸散,大家各奔東西。我自己在苦悶了兩三年後,也決定離開大學,離開那些虛假不實、充滿意識形態的話語體係,帶著掙點錢養家過好日子的想法,於1992年進入一家醫藥公司從事市場開發的工作。
在商場上混跡的日子,經曆到人生及社會生活的灰暗。雖然掙了一點錢,內心卻並沒有什麽滿足。生活除了吃喝,在歌廳吼幾嗓子來發泄一下以外,似乎沒有別的。
在這個時期,我讀到了劉小楓寫的書,特別是他的那本《走向十字架上的真》,似乎給我的生活帶來了一點新的亮光。其實,因為我母親信主,之前我對基督教多少有點了解,但那時總把它看作是老年人在一起互相尋求心理安慰的方式。這本書讓我看到,原來基督信仰中所包含的內容與我們現實社會生活的方方麵麵都有關係,可以經得起任何嚴肅認真的理性思考與尋問。
這本書改變了我對基督教的看法,同時也重新燃起了我讀書的熱情。差不多是這個時候,我也花了一些時間讀海德格爾的《存在與時間》,這本書讓我感到自己第一次讀懂了哲學。真是有意思,過去我在大學裏研究哲學、教授哲學的時候,哲學並沒有進入到我的生活。或許之前接觸的主要是科學哲學與分析哲學,哲學對那時的我而言似乎隻是一種頭腦中的遊戲,與自己的人生沒有什麽關聯。而現在,當我不再從事哲學這個行業的工作,僅僅是出於日常生活中的無聊以及內心的空虛,我讀懂了非本真的人生、良知的呼聲,以及向死而生意味著什麽。
在商場上混跡了兩年之後,我重新回到了大學,但不是之前的那所大學。非常感恩的是,我過去讀碩士的那所大學,因著導師的關係,願意讓我這位在商場上混跡的人回去。於是,1994年我重新回到大學教哲學的時候,生活似乎又回到了原點。不過,與之前不同的是,我的思想指向已經把我帶向了基督信仰的方向。1996年5月我受洗歸在基督的名下,這期間的故事太長,要寫的話可能是一本書,而不是一篇文章了。所以,這裏長話短說,下麵就隻說我歸信之後與北京大學的關係。
重新定向
受洗之後,我內心燃起人生的新希望。這讓我意識到,我內心所尋求的與我現在在大學裏所教授的這兩者之間存在巨大張力。我渴望有機會讀書,渴望更多地了解我將生命交托於其中的基督信仰。相對於我內心的思考與尋求,我當時所教授的似乎完全是與之無關的東西。《約翰福音》五章,記載了耶穌問那位在褥子上躺了38年的病人:“你要痊愈嗎?”(《約翰福音》5:6b)我就像是那位躺了三十多年的病人,被祂的詢問點燃對生命的新希望。
於是在我受洗後兩個月——1996年秋季學期,我在學院的支持下,去北京大學外哲所進修了半年。不過學院領導以為我進修完了就完了。而我在了解北大的情況後,就確定了通過到北大讀博士,來更多尋求了解基督信仰的想法。在當時的中國,如果不是去讀“三自”(自治、自養、自傳)的神學院(這不大可能),或者家庭教會的神學院(當時還很少),這大概是我能看到的唯一途徑。
當我把這個願望告訴了我所在人文學院,院領導及我的導師都不是太支持。他們都想把我當作將來可以接班的人來培養,沒有想到,我來的時間不長就想走了。最後,或許還是出於師生的親情吧,學院終於同意我可以考一次,我也同意了。如果這一次考不上,以後就紮根在這裏,老老實實地按照大學裏慣有的路子,晉升職稱,說不定再承擔點什麽行政職務,直到退休罷了。
日子到了1997年11月,離考博的日子越來越近,我的壓力也越來越大。這個壓力來自兩個方麵:一方麵,我自碩士畢業已經十年,又在大學學術圈子外混了幾年,雖說哲學方麵的思考還有一些,但要應付北大哲學係的考試,自己實在心裏沒有底。最大的挑戰就是英語,幾年沒有動英語,早就忘得差不多了。在北大外哲所進修時,雖然努力地把英語拾起來,但看過北大之前的博士英語考試,真的是有難度。眼看離考試隻有幾個月的時間,不知自己能夠預備到什麽程度。要是這次沒有考上的話,如何麵對在這裏的人生呢?另一方麵,就算是這次真考上了,想起前兩天學院轉達的學校人事處的通知,要離職去讀博士的話,首先要把學校分的房子交回來。真要是交了房子,到時候家裏人到哪裏去住呢?其次,因為評聘副高職稱的五年服務期未滿,還要交一筆罰款,而這個數目對當時的我或我們家庭的收入來說,也不是我們一下子能夠拿出來的。總之,考不上的話會有問題,考上了也會有問題。內心的愁煩讓人難以安心地讀書來預備考試。
11月的某個晚上,我獨自到人文學院樓上的辦公室去讀書。整個大樓裏隻有個別辦公室的燈還亮著,非常地安靜。在開始讀書之前,我打開《聖經》,想把今天要讀的章節先讀完。其實這一段時間內心裏的愁煩也讓我難以安靜下來專心讀書。時常需要靠著先讀《聖經》,才可以讓自己裏麵安靜下來。
那天晚上翻開《聖經》,讀到《希伯來書》第3章,讀到第10節的時候就讀不下去了。似乎聽到一個聲音在向我說:“你真是‘心裏常常迷糊,竟不曉得我的作為。’”(《希伯來書》3:10b)這句話刹那間就進入到我的心靈,我的眼淚一下子就下來了。雖然我已經受洗一年多,但就如過了紅海的以色列人,仍然在為著世上的事情愁煩與抱怨,並沒有真正地認識這位上帝。雖然這三十多年的人生經曆了很多失敗,但我並沒有在這位上帝麵前真正地悔改過,時常在過去的那個老我裏打轉。
那天晚上,我在上帝這句話的責備下,痛哭流淚地悔改,為自己過去一生的罪過悔改,為自己雖然受洗了還活在老我中悔改。在我後來的記憶中,那天晚上辦公室的燈光很亮,那種老式的白熾燈所發出的略有黃色的白光,照亮著辦公室的每個角落,也照進我內心的每個角落,在這個黑暗的冬日帶給我溫暖。這是我第一次親身地經曆主,日後,我把這次經曆看作是我生命重生的日子。
有了那天晚上的經曆後,我內心的愁煩似乎一掃而空,也能夠專心看書預備了。多年後我再思想這段時間的經曆,才知道裏麵的這種變化就稱為信心,這種信心是由上帝的話語透過聖靈的光照賜下來的。雖然當時我並不認為自己就一定會考上,但已經不再有那些如果考上會怎樣,如果考不上會怎樣的掛慮。這種意義上,我所經曆的這個信心,似乎還不是《馬可福音》11章24節所說的那種“隻要信是得著的,就必得著”(《馬可福音》11:24b)所表達出來的“必成的信心”,而是一種將眼目定睛在基督身上,敢於麵對當下處境的那種信心。相信祂在這處境中為王,會引導這處境達到祂所期待的目的地。多年後,我把這種信心稱為“即或不然”的信心——即或祂所引導到的這個目的地可能不一定是我所預想的,我也樂意坦然接受。
北大考博
1998年春節過後的大年初五,我提著幾件行李出門了,其中一件是一紙箱子的書。那年恰逢北京大學百年校慶,所以博士考試提前到3月。我計劃提前一個月到那裏,想早點安頓下來,再花點時間預備,為博士考試做最後的衝刺。那時兒子已經到了讀小學的年齡,妻子帶著回了娘家,在那裏上學,讓我可以無家庭等後顧之憂地出門一段時間。
和我一起結伴去的還有我們人文學院的另一位老師。這位張老師報的是北大的法學專業,他的處境應該和我差不多。這次能夠爭取到學校同意考博不容易,就分外地珍惜這次機會,所以我們都同時報了北京大學與中國社科院這兩個地方。社科院的考試還是通常在四月中旬,這樣我們要參加這兩邊的考試至少在時間上不會衝突。當然這也就意味著我們這次出門在北京要停留兩個多月的時間。所以我們到了北大以後,照著所計劃的,就去北大的小東門外去租房子。
1998年的一天,我出了北大小東門。那裏原來是一片平房,是來北大考研的學生們租房首選之地,因為這裏離北大最近,走路幾分鍾就可以進入北大。另外萬聖書店也在那裏,周圍有幾家可以喝咖啡的地方,有點像是一個小型文化中心。因為想馬上就能租到地方,我們就去挨家挨戶地敲門詢問,是否有房子可以出租,結果第二天我們就分別租到了房子。我租那家的房東是一個老太太,所租的房子嚴格來說是棚子——在她家的院子裏用簡易材料搭起來的棚子,中間用兩個隔板分出三間。我住在中間的那間,裏麵隻能放一張單人床和一張桌子,外加一把椅子,就是裏麵全部的物件了。有一位葉老師,過去和我在西安的大學裏是同事,在我還在商場上混跡的時候,他就已經來北大讀博,後來留在北大哲學係。他給了我被子和一些日常生活用品,加上我帶來的東西,差不多就算是安頓下來了。
如此,我們兩人就開始了所謂北漂的日子,白天去北大的教室讀書,晚上回來就是睡覺。那時出入北大不用出示身份證,進出是比較自由的。我們三餐都是在北大的學生食堂用餐,每天爭取控製在十元錢以內。因為之前已經來北大進修過半年,所以對這裏的生活都很熟悉,知道到哪個地方飲食便宜,哪裏可以找到有空位子的教室。因為臨近北大百年校慶,所以那個時期北大裏麵也很熱鬧。最給人激勵的就是在三角地可以看到一些活動的廣告,特別是講座的廣告,似乎隻有生活在北大校園的人才可以享受到如此特權。
我所住的那個棚子隔音比較差。我的左邊住著一位在北京打工的年輕人,好像是在媒體工作的,每天差不多都是12點左右回來。他回來後的第一件事就是打開他的那台小電視機,雖然他也很小心地把音量調小,但還是可以聽得清清楚楚。好在大部分時間裏,在他回來之前我就已經睡著了。我的右邊是一對在北京補習功課的學生,不太清楚他們在讀哪所學校。他們兩人也是回來得比較晚,通常他們回來的時候都會帶著幾瓶啤酒,喝多的時候就會大聲說話。
在臨近考試前的兩三天,我分別給兩邊的鄰居打了招呼,說明考試對我的重要性,拜托他們回來的時候是否可以輕聲一點。北漂的人們都互相理解在外的不易,他們都爽快地答應了。那段時間,我每天晚上回來,在院子裏洗漱了以後,上床都是先讀一段《聖經》,然後再讀一兩章戴德生的傳記。白天一天在教室裏雖然辛苦讀書,但我內心仍有平安,通常都會很快入睡。考試前的那個晚上也是一樣,睡得很好,完全沒有受到鄰居的影響。
筆試其實就是一天,印象中好像上午是英語,下午是專業課。我倒是不擔心專業課,主要是擔心英語不過線。那天英語考的自我感覺不是太好,所以心裏有點擔心。如果英語不過線,其他成績再好,也都沒有什麽用。問張老師考試的情況,他也說英語考的感覺不好;然後加上了一句,因為有點緊張,昨晚一晚上沒有睡著。
第二天是麵試。麵試的結果還不錯,特別是老師們問到的關於海德格爾《存在與時間》裏的問題,基於我之前對這本書的深刻印象,我的回答基本上算是準確清楚的。麵試完後,之前進修時認識的那位做記錄的同學,他見到我的時候小聲地告訴我:“老師們對你的印象都不錯,說你讀書的底子還可以。”這多少給我一點安慰。現在就看英語的成績了。
考試過後,大概過了近一個月,我正在猶豫是否要與張老師一同去中國社科院的附近找住的地方,為下一場的考試做預備。一天下午,我因為連日來的辛苦沒有去北大教室,而是躺在床上看書,就聽到有人在咚咚地敲門,打開一看是葉老師。這是他第一次來這裏看我,進來看到這種環境就直搖頭,一個高校的副教授怎麽跟個無業遊民一樣,住這種地方。我苦笑著,心裏知道,如果不是有重要的事情他是不會專門跑來的。果然,他很高興地告訴我,我的英語過線了。那年北大定了英語50分過線,我剛好考了53分。
英語的過線讓我恢複了之前的信心,看到上帝的同在所給予的祝福。雖然正式的錄取結果還沒有出來,我還是決定不再過去參加中國社科院那邊的考試了。我寫信給那邊的導師,他表示很遺憾,但也理解我願意在北大讀書的願望。張老師的英語,正如他所預計的,沒有過線。所以還是照著計劃去參加了那邊的考試。
前往北大讀書
我比原計劃提前回到了西安。記得大概五月下旬就收到了北大寄來的博士錄取通知。拿到錄取通知的那一刻,心裏雖有一些興奮,但很快就被將要麵臨的挑戰蓋住了。怎麽和學院講呢?學校人事處要我交房子怎麽辦?要我交那筆罰款怎麽辦?那時我還真沒有想好要怎麽辦。不過,自11月那天晚上的經曆之後,我已經沒有了之前的那種焦慮。壓力還在,但已經可以坦然地去麵對。
在禱告了兩天後,有天下午,我拿著北大的錄取通知去了學校的人事處。我找到那位副處長,四年前我調入到這裏的時候,就是她負責辦理的。她人很和善,對所處理的與老師們有關的事情都很盡心。我把情況告訴了她,心裏還在擔心她是否會重提之前所講的那些離校條件。但出乎我意料的是,她並沒有提房子和罰款的事情,而是在詢問清楚了情況後,就直接讓辦公室的辦事員去把我的人事檔案找來,直接把它交給了我。前後大概隻有十幾分鍾的時間。
當我拿著自己的人事檔案走出人事處的時候,一時難以辨別東南西北。我本來以為,在我沒有把房子和罰款交完之前,我是不會拿到我的人事檔案的。但這些之前的擔憂都沒有發生,我似乎就可以離校了。於是,當那個學期結束之後,假期我把家庭安頓好,8月就拿著我的人事檔案去北大哲學係報到了,正如我之前所渴望的,由此開始了我的人生新階段。
每次回想到這一段的經曆,我都會想到1997年11月那天晚上在辦公室所發生的事情。日後越來越意識到,上帝在我的生活中是真實存在的。祂用祂的話語喚醒了我迷糊的心靈,讓我看到,祂確實在我的生活之中又真又活,用祂那讓人意想不到的奇妙作為,顯出祂對我的莫大恩惠。這種恩惠對於屬靈生命還處在嬰兒期的我來說,真是如此重要,教我學習在困難中仰望祂,而不看外在的環境。
確實,當祂賜人新生命的時候,這新生命不是將來離世才生效的一張通往彼岸世界的船票,而是在當下就能夠在人的生活中顯出來的實體。伴隨著人裏麵深切的悔改與更新,人外麵顯出來的人生軌跡也會發生相應的轉變,這就是新生命的特征。
作者簡介
孫毅,出生於陝西。1998-2001年,北京大學哲學係博士。現居北京。1996年在西安受洗歸主。目前為神學院老師。最喜愛經文:“他要像一棵樹栽在溪水旁,按時候結果子,葉子也不枯幹。”(《詩篇》1:3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