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道的魅力

道成了肉身,豐豐滿滿地有恩典,有真理,魅力四射,令我折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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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苦難中,以生命做出誠實的交代(轉)

(2022-07-27 08:51:57) 下一個

溫偉耀:在苦難中,以生命做出誠實的交代

溫偉耀 太平的邊角料 2022-07-26 21:54 Posted on 浙江


編者按:溫偉耀現在香港一間神學院擔任教授,早年是物理學碩士,轉而研究現代西方哲學和基督教神學,獲英國牛津大學哲學博士,後再獲香港中文大學哲學博士,專攻儒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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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7年11月的一個清晨,我茫然地步出香港沙田威爾斯親王醫院的正門。與乳腺癌搏鬥了兩年多的妻子,在一小時前結束了她的掙紮。眼看護士將還未完全冰冷的她“按規矩”搬走,我隻感到一陣虛脫。

我仰望藍天,對已在天上的妻子說:“你到了天堂,在上帝的身邊,可以很自由了。”藝術家性格的她喜歡遊山玩水,因為癌症複發後轉入頸骨和脊椎,稍一動彈就痛得要命,死亡對她未嚐不是種解脫。早晨熙攘的上班人群在身邊穿梭,我空白的腦袋裏隻回響著一句話:從今以後,我要獨自照顧兩個女兒了。尤其是先天弱智的小女兒,我應付得了嗎?我心中做了一個決定:除了懷孕產子之外,一個母親能做的,我都要去做到。

人生真有走不下去的路嗎?

安頓了死亡證和其他手續,第二天我就去到音樂店,買了十幾卷我喜歡的古典音樂錄音帶,又買了一套算是相當好的音響,拿回我所住的學校宿舍。當時我正在中國神學研究院任教。好些我的學生看見,卻不敢問我。他們心裏一定在想:溫老師的妻子剛剛去世,所謂“屍骨未寒”,自己就跑去買音響享受!他們怎麽會明白,一顆極度痛苦的心靈支撐著要去麵對人生前路的重壓。

我為什麽要這樣做?因為我告訴自己,人生已經夠苦的了——1984年我拿了牛津的哲學博士學位回香港服事,原本很高興,但小女兒曉華進了七間幼稚園,總是不到一周就被迫退學,檢查後確診是嚴重智障。1985年9月,我去接住院做體檢的妻子,兩人談及今後的打算,妻子想要學聲樂,我計劃再修一門中國哲學博士學位。這時醫生走進來說:“別走,癌症晚期啊,馬上手術!”一時間我竟不知道該說什麽,眼睜睜看著妻子被推進手術室。

5個多小時的手術隻是一連串噩夢的開端。手術後的放療時斷時續,妻子又患上肝炎,一家四口,轉眼間一個躺在醫院,三個躺在家。半夜小女兒病痛哭喊吵醒了大女兒,兩個孩子一起哭叫。我爬起來一麵安慰大女兒,一麵抱住小女兒發燙的身體,感受實在難以言傳。

一個星期六的早晨,小女兒情緒煩躁,撕了姐姐的作業,一場扭打哭鬧爆發,尖叫聲震耳欲聾。八歲的大女兒苕華突然問我:“爸爸,媽媽在哪?我要媽媽!為什麽媽媽會生病?為什麽我會有這樣的妹妹?媽媽什麽時候才能回家?我們什麽時候才能一起去沙灘玩?”我該對孩子怎麽講?我連對自己都無法解釋。我的眼淚直落下來,連早餐也無法下咽。

父親又確診患了老年癡呆症,失去自理能力,很快就認不得家人,出門就會迷路。剛安排父親住進一所合適的老人中心,妻子的癌症就複發了。7月份,我完全放下工作,停薪留職,每天十二、三個小時呆在醫院裏。我痛悔以前沒有把更多的時間給妻子和家庭,怨恨自己忽略妻子在家照顧弱智女兒的重擔,甚至後悔當初去牛津讀書害得妻兒受盡艱辛。一天淩晨,我接到電話趕到急診室,父親意外失足跌下樓梯,昏迷三小時後就這樣離開了。

現在妻子也已經離世,我還有兩個年幼的女兒要養大,小女兒不但是智障,還伴有自閉、情緒失調和暴力行為。如果我在痛苦中放棄了,被打倒了,兩個女兒還要生存啊!如果我無心教書、封閉自己,不願跟人溝通、折磨自己、飲食難咽、終日以淚洗麵,得來的是什麽?人生的路還要繼續,兩個女兒還要吃飯,我還要工作賺錢走下去。

所以我要令自己快樂!人生已經夠苦了,我不要再繼續折磨自己。我想,能讓自己快樂一點的是什麽?是音樂。音樂可以調節我的情緒,所以我就去欣賞優美的音樂。我並不是去發泄,而是讓自己有充足的精神和體力去迎接更難的明天。

大概一、兩個星期之後,有一天突然我心中難過,沉重到不能自已。我趁著大女兒上了學,自己帶著小女兒去郊外透透氣。我拉著她的手,兩個人走在香港郊野寧靜的海灘,看著遠方的小島,看著海水拍岸。周圍一個人也沒有,我們來回走著,許多痛苦的記憶又湧上心頭。如何麵對明天?腦袋變得空白一片。

我聽著海浪聲,看著岸邊的老樹,突然想到,這些拍岸的海浪千萬年來不斷循環地湧上、退下,湧上、退下。就是在這個不知名的沙灘上,曆史中可能發生了許多事——有人目送她的丈夫出海打魚,卻再沒有回來;或者清朝的駐兵和搶灘的海盜廝殺過後,家人看到士兵的屍體放聲嚎哭……這些悲傷、痛苦和眼淚是怎樣過去的?我突然間感到,我所遭遇的又算得了什麽?曾經有多少人在這片沙灘上,以為自己的人生是無法再走下去了,然而他們終究豈不是活下去了?真有不能走下去的路嗎?想到這,我心中釋然。海浪拍岸,好像洗刷了胸中的悶氣和絕望。

然而,父兼母職的滋味並不好過。我下班後就拉住6歲曉華的小手跑到公園去蕩秋千,開始每晚給九歲的苕華講故事。跟其他母親們一起蹲在沙堆中陪孩子玩沙,稍不留神,小女兒把沙子撒到其他孩子身上,換來連串的叫罵。我趕緊向大家道歉:“我這個女兒是智障,請你們原諒。”“噢,好難照顧啊!叫媽媽多陪她一點吧。”我隻好繼續當眾宣布:“她媽媽一個多月前病故了。”她們終於沉默了。顯然這已經足夠叫她們原諒我,但傷口再次撕裂隻會更痛。頹然拖著女兒回家,低頭看她一臉天真的笑,心頭一酸,就忍不住落淚。

有人見我一麵照顧兩個女兒,一麵還可以全職教學、寫作、演講,又拿了一個博士,覺得我很堅強。我隻知道自己也是一個有血有肉的人。夜深了,當女兒熟睡後,我一個人呆坐客廳,總會想起親人,想起與妻子同一年意外去世的父親,仿佛他哼著小調的歌聲仍在耳邊。我也很渴望有人緊貼在身旁,輕聲問問我是否累了。我堅信雨後終會天晴,隻要我有勇氣堅持下去。我所信的讓我確切地知道,上帝絕沒有忘記我。

安置女兒遭遇跨國追捕

1989年1月,我接受了加拿大安省神學院的工作邀請,全家人申請移民獲批。但曉華因為身體的情況,加拿大政府隻給了她一張移民部發出的“部長特許證”,名叫“文件86”, 需要每年續期,觀察五年,評估她所需的醫療開支,然後再轉為永久居留。我覺得這樣的安排也很合理。

1989年年底,我們一家移民多倫多。前妻已經離世兩年,我決定再婚。妻子麗芬是一位語言治療師,她願意嫁入一個已經有兩個孩子,其中一個還是弱智的家庭,是我所不敢奢望的。

轉眼曉華的五年觀察期滿,正當我們等待進一步的通知時,卻接到一封紅色的政府公函,通知曉華必須三個月內離境,而且今後不準再入境!我們既驚訝又沮喪,怎麽會這樣?事後才知道,原來給曉華的“文件86”最後一次續期時,官員錯寫成“文件80”!“文件80”的規定剛好相反:五年之後必須離境。我們做夢也想不到會有這種事發生。

我們手足無措。曉華的病情本就複雜,加上她當時已經十多歲,力氣很大,不論上街還是在家,都容易發生意外。我們應該為她申請入住特殊宿舍接受專業照顧,但因為她沒有長期居留的身份,所以在加拿大無法申請。而且這些宿舍名額有限,本地居民通常要輪候九年以上才有位置。我們原計劃等她獲得永居身份後,再花幾年申請入籍,然後再申請宿舍。但現在卻連暫時居留的資格也沒有了!

曉華是我在牛津讀博士的時候出生的,出生紙、護照都是英國的。她在香港沒住滿七年,所以不是香港人。走投無路之下,有朋友提議:既然她是英國國籍,不如將她帶回英國。我們在英國的一位朋友對社會福利非常熟悉。很快他就回複,倫敦一間政府的特殊宿舍裏還空著一個位置。

我們立刻聯係對方,將曉華的資料傳真過去。主管的女士立刻回複,曉華符合入住資格。我們感到上帝為我們開了一條幾乎不可能的路,於是懇請教會的弟兄姊妹代禱。大家也覺得這個方向可以積極嚐試。那年暑假,我之前就答應在瑞典舉行的北歐四國基督教聯合退修會上擔任主講。時間剛好配合,於是我和妻子決定帶著曉華,先飛到倫敦把女兒安頓好,兩星期後再一起去瑞典斯德哥爾摩。

出發前夕,女主管很友善,親自打來長途電話叫我們不要擔心,我們隻要預留三五天的時間,然後就可以安心將曉華留下來。之後每年幾次探望,孩子可以生活得很快樂。我聽了電話,心裏就放心了。這位女士還提醒:“你們記得把曉華常用的物品帶來,她喜歡的玩具、常看的故事書,好讓她有一種親切感,盡快適應新地方。”我們很感激她這麽有愛心。

曉華不適宜乘飛機,九小時的飛行對她是極大的折磨。飛機有一點兒震動,她就會尖叫,全程都無法睡覺,還撞倒了送餐車。我們兩夫妻坐在她一左一右,一直捉住她,抱緊她,還要向周圍乘客解釋道歉。整整九個小時,所有人都疲憊不堪。終於抵達倫敦,我們立刻趕往特殊宿舍。

迎接我們的女士,介紹自己就是主管,但她的神情很不友善,和電話裏完全兩樣。她的第一句話就是:“走吧!我們的宿舍是不會接受你女兒的,她不可以住在這。”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說:“昨晚你才親切地叫我們過來,怎麽今天又要我們走?”她說:“我不需要解釋,我要的就是你們離開。”我們懇求她,但她說如果我們再不離開,就叫警察來。我們真的百思不得其解!那時已是傍晚,幾番周旋毫無結果,我們隻好到附近的小旅館住下。

次日我們帶著女兒再去哀求,仍然沒有結果。我們的心痛如刀割。我私下問這位女士,為何事情變成這樣?最後她忍不住將真相告訴我:“其實我們一直都好好預備你女兒的到來。但就在你們抵達倫敦幾小時前,剛好一位任職社會福利署第二把手的官員巡視辦公室,曉華的檔案就放在桌上。他隨手翻閱,發現你女兒要來長期居住,但來自多倫多而非英國本土,於是立刻下令無論如何不能接收,以免占用資源。”

女主管無奈地說:“一天前,我是協助你射龍門的,今天我卻變成要守龍門的。你也不想我失去工作吧?我有什麽辦法,我也隻是一個職員啊!”我聽後更加絕望。要我們雙手將女兒送給別人照顧已經心如刀割,還要帶著女兒到人家門口求人收留,又被兩、三個人用雙手把我們推出去!那種難過,真的非言語能表達。就連曉華仿佛也明白了,每次走到街口還未過馬路,她已經躺在地上大聲哭喊,把頭撞向電燈柱;但我們仍要強拉著她去到人家門口,然後再被趕逐。

每天就這樣來來回回。我們請求英國的議員、加拿大的外交部介入,他們開了會,但毫無結果。我們帶來的錢差不多用盡了,而最令人掙紮的是,我已經預定了要去瑞典領會,幾百人已經從各地趕到會場,難道我要失約嗎?可我怎麽能自己離開?妻子的身體,開會的時候已經因為太激動而昏倒,怎麽撐下去呢?

直到臨行前一晚,我躺在小旅館的床上,合起雙眼向上帝祈禱,一麵禱告一麵流淚,眼淚由眼角流到耳朵。“上帝啊,你別再耍我了好嗎?以前我的妻子癌症死了,我沒埋怨你;我的女兒嚴重智障,十多年來我每天咬緊牙關。即使不明白,我也不願埋怨你。但是請你不要做得那麽過分!上帝啊,你知道我是個很願意跟從你、聽你話的人,如果你不想我們來倫敦的話,你告訴我就好了,我們就不來了。為什麽你為我們開路叫我們來倫敦,來了之後你又叫人趕我們,這個算什麽?為什麽要這樣玩弄我?”最後我還說了一句忍無可忍的話:“上帝啊,你左手打我,但右手卻要我為你去講道去服事。你說得過去嗎?”我的禱告實在不客氣,因為我真的受不了。禱告後,並沒有神跡發生,事情毫無轉機。

第二天,我一個人飛往瑞典,心情實在沉重。每天打電話給倫敦的妻子,電話中的她隻能哭泣,我發覺她的健康和情緒越來越差。怎麽辦?如果她也病倒了,女兒怎麽辦?終於我告訴妻子,你不可以再這樣熬下去,要把心一橫,買張機票來跟我會合。女兒不能帶出境,就讓她暫時留在我們開會時她寄住的房間裏,本來那個房間就是為她而設的。

我們寫了一封五頁的信留在曉華的房間,詳細陳述困難:女兒必須要兩個成人才有能力帶上飛機。而且,我們必須得到加拿大讓她入境的許可,否則飛到多倫多,她又被移民局趕逐,成了“人球”被踢來踢去。孩子受不了這樣的折磨,這會要了她的命。我們誠懇地說:“我們不會要求你長期收留,既然你不要她,我們也不強求,但請你們暫時看顧。等我們回到加拿大,就盡快向政府陳明困難,隻要加拿大政府願意讓她入境,我們立刻回來把她帶走,以後都不再麻煩你們。”然後寫上我們在加拿大的住址、通訊方式。

對方發現我妻子沒有去接曉華,就立刻報警說“來自多倫多的後母,遺棄弱智女兒於倫敦宿舍”,繼而發出通緝令。妻子被嚇得魂飛魄散。我還記得她來到瑞典後,一聽見直升機的聲音就躲到桌底下說:“他們要來抓我了!”我說:“太瘋了吧!我們又不是國際毒販,怎麽會出動直升機到瑞典來抓你呢?”其實她的精神已經到了幾乎崩潰的地步。人生走到這一步,我們可算是走投無路了。

服事一完,我們立刻返回多倫多。我們不敢再經過倫敦,怕在倫敦機場被拘捕,就另買兩張由紐約轉機的航班。剛到家,鄰居就來告訴我們:“有警察來找過你們。”真的很快,已經追到多倫多了。一天後,一位國際保護兒童會(International Children’s Aid Society)駐多倫多的高級主管上門找我們,說英國的保護兒童會通知他們來調查後母遺棄事件。我們將情況和盤托出。這位主管邊聽邊流淚說:“沒想到你們的遭遇這麽可憐!我一定想辦法幫助。”她說保護兒童會是加拿大唯一不計較孩子國籍就可以收留的機構,因為他們處理的都是極端危險的個案,例如虐待或者遺棄之類的。

終於她通知我們,有一個庇護宿舍還剩下一個宿位。我歡喜若狂,立刻買機票飛回倫敦。妻子已經沒有足夠的精力跟我同去,我就找了一位基督徒律師朋友同行,免得到倫敦被拘捕。我們一下飛機就趕到宿舍接人,對方求之不得。女兒回到多倫多入住庇護宿舍,一直住到她二十六歲。

翻過來竟是一幅美的刺繡

大半年之後,偶然認識了庇護宿舍的一位基督徒社工,他告訴我:“你知不知道你的女兒很出名?因為她是整個安大略省最後一個可以入住這類宿舍的孩子。”因為曉華入住後兩個月,當地政府改組。新政府下令一切宿舍無論任何情況都不得再收留非加拿大籍的居民,因為位置短缺。

回顧整件事,原來上帝要為曉華預備一個可以長久居留的宿舍,但她的身份卻不符合。唯一能入住的隻有保護兒童會的宿舍,但他們從不接受普通個案申請,隻處理極端、危急情況。上帝知道溫偉耀不會將女兒打斷手、打斷腳,這些事他做不來,所以就安排了一出非常戲劇性的際遇——讓我們去英國,然後被趕逐,還有跨國追捕——那樣就夠資格讓保護兒童會介入了。

從任何人的角度,都好像隻看見上帝的殘忍甚至荒謬。但事後回望,原來正是上帝奇妙得不可言喻的計劃。這隻是我人生中少數在今生已經看到結局的劇目。我想說的是,大部分時候我們真的不能明白上帝在幹什麽,問題是我們有沒有信心相信祂不會出錯,祂對我們的愛沒有減少,祂的能力也沒有缺失。我能在今生就看到事情的起承轉接、來龍去脈,其實是幸運。更多時候,可能今生我們始終看不透,但將來在天上,我相信每件事都將顯露意義,而且在上帝的手中,“萬事都互相效力,叫愛神的人得益處”。

當患難臨到,我們忍耐到一個地步,事情好像沒有任何轉變,這就是最關鍵的時刻,我們能不能繼續有毅力、有盼望地忍耐下去?我怎麽知道上帝的愛有沒有改變?這時候我們要仰望釘在十字架上的耶穌,如果祂在我仍然不認識祂、甚至反對祂的日子,已經愛我到了“為我而死”的地步,那麽現在我已經認識了祂,跟祂建立了親密的關係,祂又怎麽會不理我、忘記我、陷害我呢?我就有平安,有勇氣繼續走下去。這就是基督信仰帶給人在麵對苦難打擊中最終極的分別和把握。這種信任不是非理性的,而是超越了理性推理。

為什麽這些遭遇臨到我?我真的沒法回答。或者你和我今天所看到的人生就像一塊滿是淩亂線頭的布——一根線好好的,卻突然在中間消失了,各種顏色的線頭堆在一起。但有一天,我們的今生完結之後,在永恒中那塊人生的幕布翻過來,原來是一幅充滿意義、美麗整全的刺繡。上帝不會弄錯。

每當我在生活中經驗到上帝那無微不至的關懷、保護、指引、看顧的時候,無論大事小事,我喜歡用本子把它記下來,過去幾十年的信仰曆程到今天我已經存了許多本。沒有長篇大論,我隻寫下重點,多年後再翻看那幾句話,足以把我帶回記憶裏。

許多次當我的人生走到黑暗的幽穀,感情上已經忍不住懷疑上帝的愛,麵臨心靈的危機,我就走到書架前抽出其中一本,一頁一頁翻看。一件一件的事實重現眼前,往往一本還沒看完,我的眼淚已經流出來了。“難道主要永遠丟棄我,不再施恩嗎?難道祂的慈愛永遠窮盡,他的應許世世廢棄嗎?……我要記念耶和華所做的,要記念你古時的奇事;我要思想你所做的,默念你的作為。”

有時雖然在重大痛苦的事情上沒有改善,但身邊同時發生的許多小事卻湧溢著上帝的關懷和看顧。可是我需要的不是小事順利,而是要那件最痛苦的事情得到解決啊!為什麽上帝特別在小事上讓我經曆祂呢?因為祂知道,我對上帝的真實、能力和慈愛已經開始動搖。這個時候,上帝用這些小事告訴我:在重大的事情上,因為影響太深遠了,對不起,我不可以按照你所提議和期待的方式改變;但我希望你不會因此懷疑我,所以我定意要更多更明確地向你顯出我的存在,鼓勵你的信心。多少次當我在沉痛打擊之中,看到周圍一件件奇妙的事情,好像螢火蟲的點點光亮,引領我繼續相信自己可以走出黑暗。

你願意做一個漏水的桶嗎?

感謝神把妻子麗芬帶到我身邊,她溫柔但堅守原則、聰穎卻體貼,將我淩亂的生活節奏修整起來,放棄了自己生育孩子。更重要的是,從她的鼓勵和提醒,我開始領會:隻曉得疲於奔命為孩子跑腿,不算是個成功的父親;女兒們需要的是一個願意向她們坦誠分享內心感受,但有權威去管教的父親。

重新管束已經放任慣了的女兒,是件困難事。有一次我硬著心腸,按規定把大女兒苕華過時沒有清洗的運動衣撕作擦地布。我看見她愕然地望著我,眼中充滿了淚水。我對她說:“我愛惜這件運動衣,但我更愛你。希望你學會,協議既定就要遵守。”轉過身,發覺自己眼中也有淚。

回想苕華的成長,生母病逝那年她才9歲,正讀小學五年級。我心痛她沒有母愛,在家裏她想怎樣都可以,連自己的玩具也不用收拾。她很聰明,年年考第一;移民加拿大,入學就進天才班;高中就留學美國,獲得全美數學比賽第一名,15歲SAT數學滿分,英文也幾乎滿分。

但苕華一直無法接受我再婚。我想她可能覺得很不公平吧:生母早死,小她兩歲的妹妹又是智障,父親也被另一個女人搶走了。我逼她叫媽咪,結果越逼越糟。新媽咪要女兒守規矩、改掉刁蠻脾氣,女兒卻認定她是惡後媽。一天,兩個人爭執,妻子離家出走。女兒是我生的,妻子是我選的,我夾在中間不知如何是好。看了很多關於後父、後母的書,仍然無法改善她們的關係。

她去美國讀書期間,我給她寫信,她也不回。直到將近十年後她讀大學時,認識了一幫基督徒同學。畢業前一年決誌信主,信仰的突破讓她改變不少,第一次肯開口叫後母一聲“媽媽”。

2001年,前妻離世十四年的時候,我決定做一次大膽的行動,帶著23歲的苕華一起重回英國牛津,故地重遊。雖然已經有十六年沒有踏足那片土地,但古舊的牛津,景物依舊。我們一起回到昔日住過的地方,到附近的小河邊散步。在河邊的餐館坐下,那間餐館就是我們以前喜歡在晚飯後拖著大女兒、推著小女兒的嬰兒車,一家人沿著小溪走過,走到盡頭才坐下來的地方。一草一木、一桌一椅好像從未改變。想起唐朝詩人崔護的詩:“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麵桃花相映紅。人麵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

轉彎處好像還能看到當年伏在那裏的一對天鵝,去到水麵開朗的地方,那些小鴨子還像以前一樣悠悠地遊蕩。隻有我和苕華兩個站在河邊,我鼓起勇氣對她說:“以前我們每晚四個人來這裏散步,你還記得嗎?”她說:“我記得,現在隻剩下我們兩個人了。”我說:“苕華,我們的家庭是不完美的,我們家也經曆了很多患難,不過我想講一個故事給你。”

——有一個農夫每天背著兩個水桶,去很遠的河裏打水回去澆田。左邊的水桶漂亮又堅固,右邊的卻又爛又舊、還漏水;每次左邊整桶水一滴不漏地澆在田裏,右邊卻隻剩下半桶水。雖是這樣,農夫依舊每天背著這兩個水桶。有一天,右邊的破爛水桶忍無可忍質問農夫:“你究竟知道不知道我是漏水的?破爛的?”農夫說:“我知道。”水桶接著問:“你明明知道我是漏的,為什麽還是用我打水,浪費力氣?”

農夫沒有回答,繼續提著兩個水桶去到河邊。不過他對破爛的水桶說:“請你留意一下路的兩旁有什麽不同?”水桶這才發現,左邊路旁的土地是幹的、寸草不生,右邊卻是翠綠的草地,長滿了花朵。農夫這時對它說:“這就是每天用你漏在路上的水所灌溉出來的成果,也是我仍然使用你這個又爛又舊的水桶的原因。”

我對苕華說:“我們的家就是這個漏水的水桶。雖然不完美,充滿了遺憾,但正因為這樣,神可以借著我們的生命去幫助那些不容易被安慰的生命。你有沒有想過,世界上有很多單親家庭的青少年,他們十分痛苦,不知道怎樣去麵對自己的父親或母親,也為和繼父、繼母的相處而掙紮。你嚐過這種滋味,就可以成為他們的幫助。因為隻有你明白他們的心,不是其他人可以明白的。你願不願意好像這個破爛的水桶一樣,成為灌溉別人田地的祝福?”

我說完這番說話,苕華哭了,我也哭了。我們兩個擁抱在一起。但這不是悲傷的眼淚,而是我們都有很深的把握:我們這個不完美的家庭,痛楚的際遇成為生命新方向的動力。我們經曆到上帝怎樣在苦難中安慰我們,轉而也懂得怎樣去安慰那些或許其他人無法安慰到的人。

“帶給中國黎明”?

2008年 2月11日,小女兒曉華生病被送進醫院,我們準備好再過幾天就接她出院,卻突然收到主治醫生的通知:曉華感染了一種病毒,一天之內她的肺部已被摧毀了一大半。隨後的三天,我們守候在她的床邊。我抱著曉華的身體,流著淚為她做最後一個禱告——祈求天父把她平安地接回天家。這是對一個爸爸最殘忍、最痛楚的最後任務。

當初給女兒起名“曉華”,是希望她有一天可以帶給中國黎明。想不到她生來智障,連拿起筆杆畫圓圈都不懂得,怎樣帶給中國黎明?一直以來,這個名字好像是對我的慨歎和諷刺。

曾經在一次神學生的聚會中,有同學請我舉出影響我最深的三位神學家。我舉出了戴德生、倪柝聲,最後一個就是我的女兒溫曉華。大家有點不明所以。上帝差派曉華進入我的生命,教給我許多博士學位永遠也學不到的東西。

想起剛移民加拿大的時候,我去拜訪盧雲神父,當時他已經辭去美國著名學府的教授職位,去服事智障人士。我告訴他我的學曆和事業的雄心,這一切似乎都因為弱智的女兒而幻滅……我仍然在訴說,盧雲卻突然把臉移到我麵前一寸的位置,說出一句我終生不忘的話:“你的女兒是一個天使,上天差派她來保護你,保護你不會墮落成一個追名逐利的人。”

當時我不太能接受這句率直的話,現今回想才完全認同。按自己的實力和人脈,原可以踏上康莊的事業大道,但因為女兒的脆弱,雄心勃勃的爸爸在名譽和地位的路上被迫一次又一次停下來,推卻邀請、放棄計劃。然後我才有機會,在人生路邊的小徑觸摸到許多受苦的心靈和他們人性的尊嚴,體驗和認識一個與我一樣受苦和創傷的世界。這個世界裏的人特別願意接近我,因為我也曾無奈、無助的呻吟,我明白什麽叫做生離死別的痛苦。

我始終相信,曉華是上帝派來的天使,吃盡人間痛苦卻仍然純美無瑕。現在,二十六歲的女兒完成了任務,被天父召回天家。爸爸很幸福,竟然接待了天使!我把曉華的紀念網頁發給在中國內地研究基督教的學者朋友。他們看了之後深受感動,對信仰的認識不再停留在理論的層麵。這位道成肉身的耶穌,願意親自成為人,和我們一起走這條痛苦的世間路。祂生活在痛苦的人當中,照顧他們,安慰他們,治療他們,最後被惡人所害,慘死在十字架上。當我們掉進人生最黑暗的時候,可以有一個把握,祂了解我們,在一切痛苦中與我們同在。十字架上的耶穌第三天從死裏複活,因此死亡並非結局,祂勝過死亡,帶給我們永恒生命的盼望。

回想過往,第一任妻子將對中國的感情和負擔帶給我,我們一起學簡體字、學普通話拚音。後來,我遭遇喪妻之痛,經曆女兒嚴重智障的折磨,又麵對她26歲病逝的創傷,作為一個虔誠的基督徒,我不止一次反問自己,我的信仰真地是有根有據的堅持嗎?我在這裏所寫下的,是為許許多多尋道者做出的一個誠實的交代。

以前我用學問嚇人,現在用心感受人;以前去醫院講“你好慘”是用嘴巴講,現在是用心體會出。或許各種學問和成功並不能真正服事中國。今天的我已不再介懷自己本該有怎樣的事業成就,因為頂尖的學術殊榮充其量隻賺得別人的羨慕,唯有受過傷的生命,才能深入和觸動這片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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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摘編自《溫偉耀60自選集》《上帝與人間的苦難》《苦難的曆練:我的際遇、我的信仰》,內容有刪改,大小標題為《境界》所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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