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有個揚州朋友對我講了一件事,作為一個中等城市的人,從來尊重上海人。這次防疫,一部分上海人被分到揚州來隔離,揚州人當大事情,讓他們住進好的賓館,提供好的服務,他們認為把上海人照顧得非常好,應該知足了。但上海人卻不滿意,多處挑剔,說這不好,那不好,臨走的時候還叫嚷,送我們走,為什麽不用警車開道?
於是,揚州人感到莫大的失望。
這大概是真的。上海號稱魔都,魔都出來的人,有蔑視四方、目空一切的感覺。我早講過,上海人容易自大,盲目的自大,這是他的臭毛病,改也難。想想看,揚州人心裏是欽佩你,羨慕你,也想攀比你,他們為你安排好吃好住,沒想到你不領情,還牢騷滿腹,怎麽不氣人?
不過,我勸揚州人不要生氣,不妨換個角度看問題。上海人來揚州幹什麽的?不是來春遊,不是度假的,也不是來品嚐美食的,他們是來異地隔離的;再問,這些上海人情願不情願?大概沒有幾個是心甘情願的。那麽,我們怎麽能指望這些上海人會留意你的好賓館、好服務而感激涕零呢?
打個比方,北宋的蘇東坡數度被貶,貶到蠻荒之地,貶到嶺南、海地。如果當地的鄉紳慕其大名,擺出美酒佳肴,招待這位不得誌的文豪,而蘇軾卻眉頭緊鎖,長歎短籲,那鄉紳們是不是會大失所望呢?他們會知道蘇東坡先生心在何處,意在何方嗎?
不過,話雖這麽說,我還是覺得這些上海人有點失禮了,不管如何,你都應該感謝這些地主們的熱情和周到,如果他們把你們當成陽性的“罪人”,隔離進簡陋的方艙,你又能怎麽樣?因此,盲目的自高自大總讓人不舒服。
這裏,再講一些別的話。
上海的意義不在於他循規蹈矩,專講奉承話,總有一些見多識廣的人打破規矩,提出令人深思的真知灼見;總有敢於第一個吃螃蟹的人成了勇士;總有些一些人用行動來顯示魔都的寬廣的胸懷。
這次封城,上海人發出無數的哀歎、怒斥、申訴、調侃、反諷,湧現的文字和視頻,已達天文數字;不著一字,盡得風流,顯示了無限豐富的幽默、風趣、智慧、理性。雖然這些可能對政策都無用,甚至都不能改變於萬一,但是它們能留存下來,並在未來不斷再現,這就是上海的意義!
沒有上海人的群體發聲,我們能有今天的反思嗎?
(二)
最近上海最為人垢病,就是向住家要房門鑰匙,進入家中灑藥水消毒。
據說,某上海電視台的知名主持人,家中多有收藏,他對人憤然而言,如果強行進入他家,噴藥水消毒,他將從樓上跳下去。
我想,他至今依然是安全無恙的,那至少說明,這種不得人心的做法,並沒有全麵推廣。
家是溫暖的、私密的、安全的港灣。
任何人沒有權利不經許可,就可以闖入我們的家中,這是法製賦於我們的一項基本權利。
十年動亂中,那些戴著紅袖章的人,野蠻地抄家、打人,直到殺人,當今這一幕還會再現嗎?我以為,隻要放開第一步,放任隨便闖進他人家園,那麽後麵幾步就自然而然、必定會發生!
強行入室消毒既是違法的,也是沒有科學根據的。許多專家論證,附在物體表麵的新冠病毒,兩天之後還會存在,但那已經不是有活性的病毒,而是病毒的屍體。
看見一個視頻,一個用白衣把自己裹起來的警察,嚴厲地對一對年輕人說,你們不配合,將影響到你的三代。
這是誰製定的政策?一個年輕人今天的行為,可以影響到他的第三代,這不是連坐嗎?是這個大白即興創作的,還是上麵確有指示?
這和許多年前盛行的臭名昭著的出身論、血統論的有什麽區別,是當下活生生的翻版!
我曾經寫過文章,《五類分子的子女》,獲得幾百萬的閱讀量。
無數讀者對血統論的危害深惡痛絕,在留言區,他們用泣血的聲音來控訴、批判!
今天看來,血統論是根深蒂固的,它有幾千年的曆史,還根植在某些人的骨髓裏,要清除,非花大力氣不可!
回到正題,年輕人是怎麽回答的,你想得到嗎?
“我們是最後一代。謝謝你。”
年輕人這樣回答,我想不到。
這是一句非常重的話,重到心弦直接斷了。
這不是他們一時的激奮之言,在年輕的心中已經徘徊許久。
這是不祥的自我了斷,沒有今天的生活和生存,哪還有將來的二代、三代?
如果有一個年輕人宣布:我們是最後一代,聽了心裏立刻暗下去。如果很多年輕人都宣布,我們是最後一代,沒有後代了,國家的希望在哪裏呢?
還不能引起我們的警覺嗎?
(三)
最近,聽到不少跳樓的消息,也看到跳樓的視頻,這是所有視頻中最打擊人心的。
在上海,在所有的大城市,最方便、最切實可行的自殺方法,就是跳樓!
三反五反時,上海最高長官每天問的一句話是:“今天又有多少空降兵?”
上海以前就有不少高樓,跳樓真比別的自殺容易、決絕!
跳黃浦江有救起來的,寫電視劇的人都知道,要一個人自殺又不死掉最好的設計,就是跳河。因為河上經常有船夫。
即使是上吊,還有吊了一半救下來的。
吃毒藥、安眠藥,總要去買,再積攢起來,很費功夫。
可是跳樓就不一樣了,在上海找一幢高樓太容易了,而且許多人本來住在高樓裏的,可以就地取材。
很少聽到從高層跳下來,還有不死的。
我不喜歡住高樓,我想,內心憂鬱的人,從高樓看下去,都會有神秘的衝動。
我一生的大部分時間住在城市中,卻從來沒有遇上跳樓,這是我的幸運。
記得是在1966年夏天,一個小夥伴對我說,晚上,他走到淮海中路,從錢塘公寓上跳下一個人,他大膽走近看,還沒有完全死,手還在抖。他看得很清楚,跳樓人耳朵裏插了幾根針。我一直記住這個細節,既然跳樓,為什麽還要插針呢?是決意要紮破耳膜,不聽見這個世界任何一點聲音?
最近看到一個視頻,使我許久難以忘懷。一個穿紅衣的人,至多是個中年人,他站在外邊窗台上,做各種姿勢,一會單手拉窗框,一會雙手拉,身子前衝,就像在單杠雙杠上一樣。我一時搞不清他要幹什麽,是在危險處鍛煉身體?可是,他不時發出一聲聲狂吼,在群樓間回蕩,聽了心裏發怵,這是一種絕望的吼叫,壓抑的吼叫,實在不像是鍛煉身體。果然,他最後釋手了,縱身一跳,撲向遙遠的堅硬的水門汀。
在縱身之前,他內心是多麽的掙紮!
我想,把這些跳樓的都記下來,原因、背景,過程,盡可能詳細一些,不會沒有意義,因為都是人性。
記下跳樓的目的,是為了讓跳樓不再發生,或者少發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