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人真誠的一生 part1)
這天上午,墨蕊荌正在1號解剖室中指揮著新來的法醫助理賽姆(Sam)解剖著屍體,這是一位17歲的黑人死者,患有晚期腎衰竭,兩次移植的腎都因排斥反應而報廢。死者長期住院,多器官衰竭,死亡似乎並不意外。之所以送到這裏是因為家屬發現死者陰囊處有一些紅腫,他們懷疑死者可能遭受性侵,所以把醫院告了。
墨蕊荌覺著這些家屬的想象力也真是太豐富了,況且根據醫院員工反映,死者在世時,這些家屬好長時間都不管不問。現在死了,他們倒顯示出對他的關心來。
唉,說來說去,這些人就是想從醫院詐一些錢出來。墨蕊荌心裏想著,看著麵前這位精瘦的死者,眼裏滿是憐憫。
墨蕊荌把心髒取出來,放在旁邊一個小一點的解剖台子上,正要解剖,理查德領著幾個學生進來了。“貝爾醫生,我給你帶來幾位參觀者。他們都是想當醫生的高中畢業生。你讓他們見識見識我們法醫有多酷。”
墨蕊荌已經接待過好多次這樣的學生,她已經習慣了給這樣的參觀者演示。
她應了一聲好,不慌不忙地抬起頭,轉向門口,剛要招呼學生到她身邊來,卻一下子僵在了那兒。
盡管三個學生都穿著隔離服,戴著麵罩和頭套,但墨蕊荌還是一眼便認出了站在最後麵的那個高個子男生——艾瑞克!他那灰綠色的眼睛太與眾不同了!
墨蕊荌愣了一下,趕緊低下頭,心裏祈禱著艾瑞克不要認出自己來。
墨蕊荌又把心髒移回到原來的解剖台上死者雙腳朝向的一端,她叫學生們站在解剖台的另一側,這樣他們離她稍遠一點。她開始一邊解剖心髒,一邊介紹心髒的結構和病變,期間她一直低著頭,麵向著解剖台,和學生沒有任何眼神接觸。因為她知道自己的眼睛也很特殊,很容易被見過自己的人認出來。
心髒解剖完畢,墨蕊荌借口說自己要休息一下,把學生們領到2號解剖室,交給了賽若。賽若正在解剖一個在交通事故中喪命的死者。
墨蕊荌一直沒敢正眼看艾瑞克,但她隱隱覺得艾瑞克好像一直在盯著她的臉。
甩掉了這些學生,墨蕊荌心裏鬆了一口氣。她又回到1號解剖室,很快完成了全部屍檢。
墨蕊荌換好衣服,從解剖室出來,回到自己辦公室,剛把門關上,就聽有人敲門。
墨蕊荌打開門,不由得心突突直跳,原來是艾瑞克。
墨蕊荌心裏一陣懊煩,唉,愚蠢的行為早晚都會受到懲罰!她心裏想著對策,表麵強裝鎮靜。
“墨蕊荌,對不起,是貝爾醫生,你好!”艾瑞克的臉紅彤彤的,說著話進了墨蕊荌的辦公室,並反手把門關上。
“你好!你喜歡醫學?”墨蕊荌沒有想出什麽好對策,隻能裝糊塗。
“自從那晚你走了之後,我每天都去地鐵站附近找你,找了三個星期了,我都有點崩潰了。”艾瑞克說著,不斷向墨蕊荌靠近。
墨蕊荌繼續裝糊塗,有意岔開話題,“你喜歡法醫?”
“我看了你的介紹,你是哈佛畢業的,我也要去哈佛!”
“祝賀你!”墨蕊荌其實早已知道。
“我什麽時候能請你吃個晚飯嗎?”艾瑞克說著,一臉期待。
“我最近很忙,沒有空兒。”墨蕊荌淡淡地說著,冷豔的臉上沒有一絲表情。
“那你什麽時候不忙?”艾瑞克不想放棄。
“我有空時會給你聯係。”墨蕊荌敷衍了他一下。
“我已經把你辦公室的電話號碼記下來了,我能也記下你的手機號碼嗎?”
“我的手機壞了,你把你的手機號碼寫下來,我會和你聯係的。”墨蕊荌說著,遞給他一個黃色的小紙條。
艾瑞克把自己的電話號碼寫在那個紙條上,興奮地說:“我等你電話。”
墨蕊荌說了聲好,然後說自己還有好多工作要做,示意艾瑞克離開。
艾瑞克走後,墨蕊荌隨手把有艾瑞克電話號碼的紙條扔進了垃圾桶。
墨蕊荌這天受理的第二個死者是個39歲的男性,名叫真誠,姓人,來自中國。塞姆已經給死者脫光了衣服,量了身高和體重,把屍體放在了解剖台上。死者白淨有型、五官俊朗,躺在那裏,像是熟睡了一樣。墨蕊荌很少見到過這樣的死者,心想,能死成這樣,也是一種福氣。
墨蕊荌圍著屍體轉了一圈,並讓塞姆給死者翻個身,看了看他的背部,除了背部有些淤血和小腿部幾處老傷疤外,皮膚營養狀態良好,沒有絲毫的破損。
因為他們的工作地點離唐人街不遠,這裏的法醫們見過不少華人死者。其中有許多例死於一種特殊的刀傷,理查德稱之為中國的板斧,墨蕊荌知道那是中國人的切菜刀。但很顯然任真誠不是死於打鬥或外傷。
接下來,墨蕊荌指揮著塞姆給死者開胸、開腹和取腦。檢查完畢,所有髒器都沒有明顯病變。對於病人的死因,墨蕊荌依舊是一頭霧水,沒有一點線索。這在她受理過的幾百個案例裏很少出現過。
除了常規的組織學檢查外,墨蕊荌還送了毒理學和分子生物學檢查,她希望這些輔助檢查能幫助她找到答案。
第二天早上,墨蕊荌剛來到她的辦公室,就接到受理這個案件的警察若一(Roy)打來的電話。他詢問屍檢的結果。
若一告訴墨蕊荌,人真誠死在唐人街附近一個豪華公寓裏,是他的女朋友小愛報的案,小愛說,頭天晚上人真誠還好好的,他們還發生了性關係,第二天一早,她怎麽也叫不醒他,心裏非常害怕,就叫了911。若一趕到時,發現人真誠已死。
若一說這兩天,他走訪了不少認識人真誠的人。他了解到,作為牧師的人真誠和好多女人都保持著兩性關係,這些女人有的為了他和老公離了婚,有的懷過他的孩子,還有經常給他錢花的。所以,若一認為人真誠的死很可能是情殺。凶手有可能是哪位失寵的女子,也有可能是哪位失去戀人的男子。
墨蕊荌說,如果是他殺,唯一的可能就是被人下了毒,況且是一種非常少見的毒。他告訴若一,毒理結果一個多星期之後才會全部出來。
一個多星期之後,毒理結果出來了,全部陰性。
這真是一個奇特的案例!墨蕊荌苦思冥想,不得其解。她開始到處搜集人真誠的信息,甚至親自到人真誠居住過的地方打聽他的過往。令她意想不到的是,人真誠竟然和她有些親戚關係。
讓我們走進“記憶叢林”,看看墨蕊荌研究和整理出的人真誠的一生吧。
人真誠本名劉貴,生於中國山西呂梁山區幸縣的一個小村莊劉廊。盡管家境貧寒,在劉貴的記憶裏,他的童年是美好的,那時他們家父母恩愛,三兄弟和睦。他人生的轉折點是在他13歲那年,他的母親突然在熟睡中離世,從此,劉貴覺得他的家裏再也沒有了歡樂。他的兩個哥哥先後輟學,在家務農,農閑時到附近鄉辦的造紙廠裏幹活兒,但經常拿不到一分錢工資。
劉貴在學校裏一直都是年紀的第一名,但他父親劉梗想讓他考師範院校,因為師範學校不用家裏出錢。
劉貴讀到高三時,他的兩個哥哥都到了找對象的年齡,本來他們劉廊就是有名的窮村,男孩找對象困難,又加上孩子多、沒娘,雖然他的兩個哥哥都長得標誌,但連一個來家說媒的都沒有。
整天發愁的劉梗最後想出了一個主意。
那個時代的劉廊,沒有電視,更沒有手機和網絡,大家整天沒事兒就是東家長西家短地嘮嗑。誰家屁大的一點事兒,很快就會傳遍全村甚至周邊十裏八鄉。
這年春節將至,但人們對新年的到來遠遠不如對劉梗家的新聞更為興奮。
“你聽說了沒有?劉梗在他家後院挖出了金雞娃兒。聽說那金雞娃兒還會叫呢?”
“那可是無價之寶!我就說嘛,劉家運氣好,這不,馬上就應驗了。”
來劉家給劉貴兩個哥哥提親的人開始絡繹不絕。
正當劉梗為自己的計謀得逞而竊喜時,噩運卻悄然而至。
在臘月八日晚上,一夥蒙麵人衝進劉貴家,拿著尖刀逼劉梗交出金雞娃兒,劉梗見勢不妙,趕緊說出實情,那夥人那肯信,把劉家翻了個底朝天,也沒有找見什麽金雞娃兒,一怒之下,把劉梗和劉貴的兩個哥哥全部殺死。
劉貴聞訊從學校趕回家時,在家等著他的隻有三具屍體。劉貴悲痛欲絕。
誰殺了他們一家三口?當時眾說紛紜。這個案件一直拖了七年,直到因為牽涉到其他幾宗凶殺案,殺死劉貴家人的這個流氓團夥才被搗毀,並繩之以法。
劉貴除了一個傻姑,也沒有什麽親戚。他的傻姑嫁給了鄰村一個佝僂病患者石頭。石頭雖然殘疾,但勤勞善良,有一手好手藝,會編織竹籃、竹筐、竹席等。石頭願意支持劉貴讀書。但劉貴堅決不想再回到學校,17歲的他拿著石頭給他的200元錢,去了呂梁,開始出去闖蕩。
當時的呂梁,街上到處都是閑人,像劉貴這樣一個沒有什麽技能的大孩子,找個工作簡直像登天一樣。劉貴住在廉價的旅館裏,眼看著身上帶的錢就要花光,十分著急。
這天他早早來到勞務市場,在人堆裏到處轉著。中午時分,一個壯實的中年男人叫住了他,問他找工作嗎。劉貴喜出望外,什麽也沒問,就跟著這位男子走了。
男子開著一輛破舊的紅色麵包車,坐在車裏的還有一位男孩,比劉貴矮了一頭,看著很麵善,劉貴便主動和他聊了起來。這男孩叫陳濤,也是來找工作的。
中年男子在路邊一家餐館裏,請他們吃了一頓飯,每人一晚牛肉麵加一個燒餅,劉貴和陳濤吃完飯都高興起來,問起工作的事兒,中年男子說,是個工廠,他們到那裏,有人會詳細告訴他們。
他們坐回車裏,劉貴和陳濤都想著自己的新工作,一臉興奮。
中年男子開著車一路向西出了呂梁市,很快車子便開進了山裏,上下顛覆起來。看著陳濤好像要嘔吐,劉貴趕緊叫中年男人停車。
中年男人扔給陳濤一個塑料袋,說:“要吐就吐到袋子裏吧,還有好遠呢,我們得趕緊開車。”說著他又加快了速度,車子在山路中一圈一圈地繞著,周邊全是茂密的樹林,不見人影,劉貴有些害怕。
不知過了多久,劉貴聽到中年男子在電話裏說很快就到了,電話對方好像在問幾個人,中年男子說兩個。
電話話音剛落,劉貴和陳濤就看到麵前一個大窪地,窪地裏擺放著很多磚。哦,是個磚廠,劉貴心裏正想著,車子停在了一間紅瓦房外。中年男子下了車,把車門打開,讓他們兩個下來。“到了。”男子臉上掠過一絲詭異的笑。
陳濤還沒有從暈車的難受裏恢複過來,用手捂著嘴,不停地咳嗽;劉貴腦子卻異常清醒,他四處看著,這時天色已晚,四周密密麻麻的樹林,黑漆漆的,天空卻一片火紅。
門開了,一個年輕一點的男子露出頭。中年男子說進去吧,跟在他們後麵,他們三人進了屋,中年男子咣當一聲把門鎖了,這時裏麵那男子拿著一把一尺多長的尖刀對著劉貴和陳濤大聲喊:“跪下。”
陳濤嚇得癱坐在地上,劉貴看到尿液順著陳濤的褲腿往下流。
劉貴腦子裏也一片空白,他被中年男子從後麵踹了一腳,也跪坐在地上。
劉貴看清楚了屋裏手拿尖刀的男子的臉,右側有著一個一寸多長的傷疤,看著非常猙獰。
中年男子拿過來兩把一米多長的鐵鏈子,套在他們的腳脖子上,並鎖了起來。刀疤臉拿著刀跟在後麵,中年男子拉著鐵鏈把劉貴和陳濤從房間的後門拉出,拉到樹林子裏的一間低矮的磚瓦房裏,屋裏黑乎乎的,刀疤男用手電筒往裏照了照,劉貴看到裏麵一個土炕,炕上有些麥秸,中年男子把鐵鏈的另一端鎖在牆上一個大鐵柱子上,對著牆角的地方說那是茅坑。然後他們兩人把門鎖上,“明天早上七點開始幹活。”說完他們離去。
就這樣,劉貴和陳濤開始了長達半年多的奴隸生涯,他們每天隻吃一頓飯,天一亮就被刀疤男拿著皮鞭趕到工地,混土、打土坯、造磚坯子、搬磚...稍一不留神,皮鞭就狠狠地抽打在身上。夜裏,兩人經常凍得發抖,隻能抱在一起才稍微暖和一點。
陳濤從小便失去父親,經常被繼父打罵,所以才跑出來,結果又落進了虎口。他已經不想再活下去,有好幾次,他試圖用鐵鏈子勒住自己脖子自殺,都被劉貴勸下。劉貴也不怕死,但他覺得不能這樣輕易的死去。他在尋找著時機逃跑。
這是個深秋的晚上,劉貴問陳濤:“你怕死嗎?”
“不怕。”陳濤毫不猶豫地說。
“那好,明天,等刀疤男拉著我們去工地時,我們盡量走得近一點,在經過那棵倒地的老槐樹、刀疤男繞道到東邊那個深穀旁時,我們一起把他推下去。成功了,我們就逃出去,不成功大不了一死。”劉貴說著,臉上露出了一絲笑。
第二天,一切像他們預想的一樣,刀疤男拉著他們,像牽著兩條狗,不停地罵罵咧咧。等走到那個深穀旁時,兩人同時向前一個箭步把毫無防備的刀疤男推了下去。劉貴和陳濤早有準備,在刀疤男掉下去時,他們緊緊抓住穀邊的樹幹,兩人的腳脖子被鐵鏈使勁拽了一下,然後恢複了自由。劉貴看到刀疤男滾落穀底,他搬起腳下的一塊大石頭向著刀疤男砸去。接著,他又連著扔下了好幾塊。陳濤一直催著他快跑。
劉貴讓陳濤等在那裏,他自己拖著腳鐐爬下穀底,從刀疤男身上找到打開鎖鏈的鑰匙,趕緊打開自己腳上的鐵鏈,立即感覺輕快了許多。他跑上來,也打開了陳濤腳上的鐵鏈,兩人終於自由了!
他們不敢逗留,向著有太陽的方向不停地在山林裏走。秋葉五彩斑斕,時不時有幾隻漂亮的山鳥從他們頭頂飛過,但他們此時隻想趕快離開這裏,越遠越好。
快到中午時候,他們來到一條小溪邊,溪水清澈。這時陽光燦爛,劉貴說:“我們洗個澡吧!”
兩個人半年來終於洗了一次澡!舒舒服服地從水裏出來時,兩人又犯了難。兩人的衣服都肮髒稀爛,無法再穿。最後他們隻撿了一片破衣服把自己的私處遮住繼續趕路。
路中他們發現了幾株野蘋果樹,兩人飽餐了一頓。又走了大半天,天倉黑時,他們看到了一些燈火,應該是走出來了!
他們向著有燈光的地方繼續走,看著不遠,走起來卻是那麽漫長。他們也不知又走了多久,終於能看清楚一棟樓房上的字了:“淋縣高中。”原來他們到了淋縣。
兩人光著身子,空著肚子在學校邊上轉悠,在一個垃圾箱旁,他們發現了幾片別人吃剩下的麵包,他們狼吞虎咽地全部塞進了自己肚裏。他們又繼續轉悠,在一個好像是家屬樓的後麵,他們發現一樓有一家晾著好多衣服。當時是淩晨2點,正是人們熟睡的時候,劉貴跑過去,不分青紅皂白地把那些衣服全部拽下來,抱在懷裏,掉頭兩人一起跑到校園後麵一片小樹林裏,他們把偷來的衣服扔在地上,挑了幾件男人衣服穿在身上。繼續趕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