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艾前一秒鍾還在中大教學樓的樓梯間,後一秒發現自己置身於菜市場。腳底下汙水橫流,左右兩邊的攤上堆滿豐盛的瓜果蔬菜。一捆捆碧綠的大蔥,大長腿前伸到一定程度後像人的膝蓋一樣彎下來。西紅柿青綠的肚皮中央咧著歡快的口子。導彈頭大小的節瓜沉甸甸地互相壓著彼此,靜待各自的發射時機。
這時她麵前忽然躥出個戴圍裙的老板娘,懷抱一條近兩米長的草魚,不由分說便塞給邵艾。
“啊,我不要!”邵艾叫道,“我不會做飯。”
但懷裏的草魚聽不懂人話,拿他滑溜溜、黏糊糊的大身子貼著她。草魚的嘴唇貪婪地嘬著她的臉,偶爾用魚鰓紮她一下,並在她的皮膚上留下他的口水和粘液。她則用手指由下向上逆著魚的鱗片撥上來,一片片清晰可辨。鱗片的形狀並不都是大小統一的,被魚鰭覆蓋的部位較小、較密。快到魚脖子的時候(如果魚有脖子的話),魚鱗開始變大,變得堅硬近乎鋒利。
至少……得有一百七八十斤重吧?邵艾暗自掂量著,意識裏殘存的一絲清明為自己的鎮定感到驚訝。魚太重了,她抱不動,無法阻止地讓他在她懷裏慢慢下滑。可悲的是,她都沒動過吃這條魚的念頭,卻要先被魚給吃掉了。也許這不是草魚,草魚沒有這麽強的侵略性。是條鯊魚吧?馬科鯊,在海中遊泳的速度能趕上陸地行駛的汽車,聞到血腥味後追過來的。
但鯊魚沒有胳膊。這家夥有胳膊,且不止一條。更像是章魚,用他的八條觸手纏繞、吸附著她,當中的一條還係著鐵鏈。應該叫章魚怪,西方神秘文學中的Kraken,一根根粗壯如海蟒的觸手擊沉大型帆船如摧枯拉朽。巨嘴中有菊花一樣環形的牙床,其中的一顆是後來鑲上去的。現在他正用他的觸手將她這隻小船在浪頭上像玩具一樣擺弄,尋找擊沉她的最佳切入點,又或者僅僅是想欣賞她狼狽的樣子。
章魚當然是有眼睛的,且不是像普通魚類那般永遠睜著。當你的影像有幸被納入他的視網膜中,他就有了操控你的權利,同時也賦予你特權。他的視網膜可不是誰都能入駐的,堪比奧林匹斯山,是諸神生活的地方。不同於東方世界裏為求長生而滅人欲的神仙,希臘的男神們是肌肉與美感結合的產物。魅力來自於真誠,即使戴著鎖鏈,毫不掩飾的缺憾也能燃燒得同火炬一樣熾熱。
而她自己隻是條魚,紅彤彤的鯉魚。正值產卵季節,她的體型要比平日臃腫,體脂偏高,魚鰓充盈,白亮的魚肚裏滿滿當當都是魚籽。但這不妨礙她隨著其他的鯉魚一同向前方遊去。她看見不遠處的水麵上架著道金光閃閃的龍門。是龍門沒錯,因為上方掛著藍底紅字的“龍門”牌匾。她是在逆流而行,但她有神的助力。
待到龍門就在眼前之時,她縱身一躍,出離水麵向著上空升去,尾翼甩出一串晶亮的水珠。那一刻的感覺太美妙了,水中的魚兒似已脫胎換骨,長出了翅膀,被龍門散發出的光芒映成金色。
“應該充完電了,”這是她從他那裏聽到的唯一一句人話。
章魚觸手上的鐵鏈斷開,光暗下來,他同她一起沉入水麵下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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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白雲機場下了飛機,先去省公安廳取下電子腳銬。聽警員們興奮地討論著小白鼠這幾天的實驗數據,剛強有點不是滋味。
倆小時後,被送回東莞雙規看守所的剛強假期正式結束,繼續他那漫無天日的等待。到底在等什麽、等誰?沒人知道。到後來不光他自己失去耐心,連陪護人員都由好奇變為倦怠,交接班的時候會互相耳語兩句:“今天有節目麽?怎麽還沒輪到這小子?”
就這麽又過了三個星期,對囚犯來說堪比三個世紀。剛強這些天已不再寫故事了,改為畫畫。藝術這方麵剛強有沒有天賦不好說,反正小時候飯都吃不飽,家裏的長輩們不可能有時間和財力培養誰的興趣。學校老師的最大願望是盡可能多送一個窮孩子進城讀大學,當然也不會耽誤工夫教學生們唱歌和美術。所以剛強的畫畫水平連五歲的劍劍都比他強。劍劍雖然也沒單獨請過老師,平日裏上的可都是貴族幼兒園,圖畫老師是英國皇家藝術學院畢業的。
那剛強畫什麽呢?畫他記憶中羅湖區叢林一樣的摩天大樓。一張紙上能畫十幾棟,不是光有外形,還有細密的小方塊代表玻璃窗。他反正有的是時間,每棟樓都給畫上幾十、上百個小方塊。打眼望去整張紙都是點點,沒密恐症的也能起一身疙瘩。
“這猴子是啥?”陪護人員看過後,指著當中一座大廈頂部坐著吃香蕉的巨猿問道。
“King, Kong!”畫師鏗鏘地答道。
第二周畫夠了,開始作詩。參加工作後這些年雖沒時間讀風花雪月,能當上領導幹部的都是好學生,舞文弄墨乃看家本領。公開場合下可以隨時上台講話,剛強那些同事們哪個不是引經據典出口成章?記得2005那年福建春節團拜會上還出過一首歌,叫《海峽西岸正春風》。本是省委書記隨口作的一首詩:“放眼八閩花滿叢,海峽西岸正春風。初衷不改唯民重,發展為先情意濃。”沒多久竟被譜成曲、唱成歌了。四年後某位中央大員來廣東開會,當場做了首藏頭詩:“潮起珠江闊,舟動韓水湧。有心再踏浪,望爾好乘風。”寓意為“潮州有望”。
剛強覺得自己也行,主要是閑的,要不然曆史上有過那麽多《獄中詩》?通常會先在客廳一端站好,抬手撓下頭上的茅草,緩步朝另一端走去,心中細數著離家這些年的經曆。七步成不了詩,但走完一趟總能冒出個一句半句。
“南粵征戰十來春,
“宦海泛舟救佳人。
“本是山野蓬戶命,
“位列仙班掌昆侖。”
一旁坐在沙發上的陪護人員聽到這裏,不由得點頭歎息:“領導就是領導,文化水平和境界不是小市民們能比的。”
提到海和舟,剛強原地駐足,腦子裏回想著同佳人作別前那夜的纏綿……其實他還有下半段呢。
“學子筆下三角洲,
“莊稼地旁起高樓。
“他日策馬歸舊部,
“遲暮亦將壯誌酬。”
作完詩,又開始填詞,比如這首《江城子·雙規》:“一丈之內何為夫?足不出,客不顧。白綾難覓,杯盞無賜毒。冷宮豈可鎖公仆,青山在,未為輸……”
到了第三周,剛強認為詩詞已無法助他宣泄胸中的鬱氣,打算歌以詠誌。自知五音不全但真氣充沛,好在牆壁都是軟包的,沒有回聲,可以試著挑戰彭麗媛去年春晚唱的歌。
結果剛開口唱了一句:“清爽的風,送來了世紀的……”
“不許唱歌!”陪護人員立刻喝止。
“呃?”剛強困惑地問,“還有這條規定嗎?”
“是我受不了。”
算了,那就躺平吧,唯一的好處是把煙給戒了。從4月底被關到現在,看守所裏環境密閉,不讓抽煙。回老家葬禮期間沒那個心情,到後來徹底斷了念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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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月14日這天是周六。本已不再對剛強的案子抱有希望的陪護人員到了周末午後更加鬆懈,竟在沙發上閉眼打起盹來。一陣急促的敲門聲後,陪護人員起身去開門。剛強手裏拿著折了一半的紙青蛙,站在臥室門口朝外張望,像個人高馬大的巨嬰。
來的倆人不是劉科長和小薑,但指令跟上次差不多,叫剛強帶上看守所發的衣服跟他們走一趟。這、這又是他的哪位親人出事了麽?既然明麵上已經離婚,不大可能因為前妻的緣故把他叫走。是大哥、兩個弟弟,還是劍劍?想到這些可能性,剛強兩腿一軟,就近跌在椅子裏,怎麽叫喚也站不起身。被戴上手銬之後,由傳訊他的倆人一左一右架出去的。
麵包車照舊駛上廣深高速,不過這次的目的地是位於天河區華強路的省檢察院。迷迷糊糊地下車,進了門口守著威嚴石獅子的大樓,七拐八拐後,剛強被帶進一間裝有鐵柵欄的小屋,除掉手銬。和雙規所一樣,牆壁和長椅是軟包的,不過色調為深藍。剛強在長椅上坐了一會兒,逐漸恢複了理智。這是終於輪到他了。隻是想不明白為什麽會被帶到這裏來?其他人都是在看守所被約談的。
過了一個多鍾頭,盒飯和瓶裝水被送進來,剛強問了下時間,下午五點。飯後強迫自己冷靜下來。策略?在過去那些日子裏自然是反複思考過了。問到什麽,就盡量說實話吧,但沒必要扯太多,且時刻保持警惕。什麽風浪他沒經曆過?誰若想斷章取義地給他下套,也沒那麽容易。
到了大約七點來鍾的時候,兩個警衛過來把他領走。進了走廊,還特意在洗手間外稍作停頓,讓剛強去趟廁所,順便把臉洗一下。
最終,剛強麵對審訊室的巨幅單向玻璃,在一把自帶小桌的椅子裏坐下。手銬除掉,手腕被固定在小桌上。單向玻璃的另一麵有沒有人、都坐了誰?他當然是看不到的。也許這就是帶他來檢察院審問的原因。看守所不配備專業審訊室,那兒都是麵對麵、甚至坐在沙發上約談的。他也知道在這種不對等的狀態下被問話,人的精神壓力是相當大的,心理防線比正常情況下更容易崩潰。而作為一個凡人,誰能保證自己此生每一次起心動念都堂堂正正,經得起審視?不說別的了,父親入土那天被大哥問起他和邵艾離婚一事,倆人便難以自圓其說。
簡單的開場白核對身份後,迎來第一個問題。問話的是個陌生男人,沒用變聲器,剛強猜測年齡在37到42之間。
“2000年那個暑假,你們藥學本科一年級去陽春市實習。男生大部分進了製藥廠,你是怎麽被分到市長秘書辦公室的?”
這第一個問題就把剛強打懵了。不是應該問他和林老板那件事嗎?就算刨根挖底,最多涉及上次他在和平縣被雙規的緣由。這、連大學一年級的實習都翻出來了?莫非因為他做公務員的第一站是走了吳廳長的關係,而他和吳廳長初次見麵就是在陽春市政府?
剛強咳了一聲,“原因不清楚,記得是孫輔導員帶我們大家去的,他決定。被分去市政府的除了女生,也有別的男生。”
這句答得有些心虛。怎麽會完全不知情呢?另一個男生是方熠,孫輔導員當然是看在方熠母親楊教授的麵子上,才把她的公子分去市政府,而非與其他男生一樣被大卡車拉去中藥廠下車間。至於剛強,女生們背後的議論他也多少有所耳聞,但他無法照實回答——“因為俺長得帥嘛!代表學校形象,就算幹不了活也能給領導們提供情緒價值。”
對方倒沒有追問,轉而問第二個問題:“說說你跟現任佛山市公安局經偵隊長、郭采莉警官的認識經過。”
哦,這麽跳躍啊?剛強感覺腦子有點兒轉不過來。“讓我想想哈,”他半閉著眼睛,讓時光退回到十年前。
“當時我從波士頓訪問考察回國,被調去陸豐市……”
“為什麽要調你去陸豐市?”聲音打斷他。
剛強用舌尖抵了一下口中那顆假門牙。“因為打架。記得是在桌球室,幫著吳廳長的兒子打殷廳長的兒子。”
“你那時候是否知道殷廳長有私生女?”
“跟他不熟,也看不出來,”剛強搖頭。其實現在回想起來,殷廳長當時問過他一句“有沒有女朋友?”隻有一個兒子的人問這幹啥?難道那時就相中他做女婿了?
“那時隻知道殷廳長想讓我去後西村摸摸底,關於造假鈔的事。我沒答應。”
“為什麽不答應?”
“怕死,”老實的回答。
“可你後來還是照做了?跟後西村好幾個當家的,交情都不淺。海陸豐那種宗族勢力掌控的村莊,外人輕易進不去。你是怎麽做到的?”
“呃,”剛強仰起頭,斜眼望著左上方的揚聲器,“我是先認識的陳友軍,因為他堂哥陳友祥在白雲區開餐館,我和吳俊去吃過一次。餐館後來搬去了別的地方……”
剛強兀自沉浸於回憶,話筒那邊的男聲忽然用恭敬異常的語氣低聲問了句:“您要不要喝點水?”
看來,被雙規這個事情,會有反轉?
祝新周瑜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