築山倒也聽小羽的話,接下來的每日隻有上午在講經堂領著僧眾們誦經。下午和晚上獨自在藏經閣二樓研讀經典,不再去山下的賭場碰運氣。當然也許這就是他一直在追求的生活方式,本來也沒人逼一個大學生出家。
等了幾天,還是沒有門票的消息。小羽反正無事可做,時不時跑去藏經閣“指導”築長老的佛法。小羽對佛學並沒有係統鑽研過,跟著陌岩和隴艮的那些日子她年紀還小,他們隻是因時製宜地點撥她一下。至於學佛的難度,對小羽來說既容易又不容易。容易,是因為她從小就能將世界上的很多事一眼看穿本質,不容易也是同一個原因。
比如某次,陌岩帶小羽和謙寶去白鵝甸以北的岱沙江上玩帆船。岱沙江東西走向,將北麵的富人區同南麵的三不管地帶隔開,在江上玩帆船和遊艇的基本上都是富人。租帆船的錢還是錚引出的。老讓陌岩給他家的謙寶當保姆,錚引和大魅羽夫婦有些過意不去。
那天陌岩指著船頭一麵迎風舞動的小旗子問兩個小孩:“是風動,還是旗動?”
“媽媽告訴過我,”謙寶說,“是仁者心動。”
陌岩讚許地點頭,卻聽小羽說:“是你真氣在動。”陌岩莞爾,可不是麽?單憑風力的話,這艘帆船走不了那麽快的,不可能比江上其他玩帆船的老手們快那麽多。
無論如何,小羽雖未完整地學過三藏十二部,她所接觸的都是什麽人?聽過的禪語和機鋒可不是尋常佛典上找得到的。
這天,小羽吃著一根寺裏專程為她製作的冰棍,進了藏經閣。冰棍是源濟叔吩咐齋堂做的,其實就是把頭天的綠豆湯加點糖,裝進塑料杯,中間插根木筷放入冰櫃。無量寺不是被掐電了嗎?冰櫃還是得有啊,每天清晨會有僧人提著冰盒去山下買冰。大梵天的氣候太過炎熱,當天無法吃掉的青菜豆腐不冷藏的話很容易壞掉。
小羽嘬著冰棍進了藏經閣,在二樓一張大木桌前找到築山。桌上照例有隻瘦高的竹炭陶杯裝著茶水。築山嗜好不多,喝茶算一個。上次出差回來後就改穿僧袍,但這家夥的頭發太長了,有三四寸?二十五六歲還是頭發蹭蹭往外竄的年齡,而他這些天也沒顧得上理發。好在發質柔順,像劉海那樣自然地垂在額前,蓋住眉毛,有點兒偶像劇明星的意思了。
小羽出現時,他正拿圓珠筆快速地在記事本上寫著什麽,不知是抄錄經書上的內容還是記下自己的心得。她的到來讓他整個人變輕了,似乎胸腔裏的冷空氣被置換成熱空氣,這是小羽的感覺。
“滅盡定與四禪八定的區別是什麽?”小羽將屁股貼在桌沿上,呈一種“擦邊坐”的姿勢,問道。初學者都該具備的基礎知識,當然隻是個引子。
築山手中的筆不停,“初禪、二禪、三禪、四禪,是脫離欲界,進入色界後的禪定層次。等進入無色界後,還會有四種禪定,依然屬世間法。隻有修習滅盡定才有可能了生死、出輪回,相當於第九層次的禪定。”
小羽點頭,又問:“那既然都出世間了,想幹嘛幹嘛,後麵為啥還要修什麽漏盡通?”
“滅盡定又叫有餘依涅槃,無始以來的貪嗔癡慢疑等習氣還有剩餘,並未得到無漏果。三果及以上羅漢可入滅盡定,但果位是可以退失的。”
嘿嘿,小羽正在等最後這一句。“也就是說,修完漏盡通之後就不會退轉了?那為啥佛陀們還有再回塵世談戀愛的,不止一個,連教主釋迦牟尼都又雙叒叕結婚生子了?別告訴我,你不相信我的話。”
小羽說的是隴艮和吳老師,但隴艮幾千年前首次降臨娑婆世界時貴為王子,也是結婚後才出家的。
築山這回停住筆,抬頭看她,“你想說什麽?”還是同一個人,但小羽覺得他的氣質起了微妙的變化。不似在山下飯館裏初遇時那般銳氣逼人,更如沁涼澄澈的地下水無聲息地流淌著,大概跟連日來讀經有關。
小羽將剩下的冰棍一口吃光,竹筷擱到桌上,收起臉上的笑容,用私塾先生的口吻說道:“還在糾結什麽退轉不退轉,這就是起了分別心,相當於凡人拿自己的認知水平去揣摩聖人。無論成佛成道,追求的都是真正的自由,大自由!想幹什麽就幹什麽,誰都管不著,而不是寺廟和道觀裏的老學究們以為的這也不能做、那也破了戒,那你辛苦修道幹啥?你犯點兒事蹲監獄不是一樣麽?還管吃管住,無需化緣。
“依我說,入滅盡定之後的那些三果羅漢們之所以會退轉,就是因為患得患失,生怕丟了修為,這也是一種貪念啊。要不然殿堂裏泥塑的那些羅漢們一個個目光猥瑣、神色摳門,想找個帥點兒的都找不出來。”
築山笑了,原本握著筆的手轉而去撫摸桌上的茶杯。“要這麽說的話,丫頭你早就成佛了。你不就是想幹啥幹啥,想去哪兒去哪兒,誰都管你不著嗎?”
誒?這種說法小羽喜歡。結結實實地得意了一會兒之後,又正色問他:“必須修完四禪八定之後,才能考慮滅盡定嗎?”
這個問題一出,築山的神色也嚴肅起來。手指轉動著茶杯,壓低了嗓音,“我覺得……不必吧?四禪八定並非佛教的‘不共法’,其他教派的修行者也能達到。滅盡定則為佛教專有。還是要看修行者的資質。”
“但是這樣一來,豈非打破了戒、定、慧的次序?”
他沒直接回答她的話,隻是淡淡說了四個字:“人生如戲。”
人生如戲?小羽記起源濟叔說過的,築山是胎裏素,十來歲就想著要出家了,他媽媽不讓。雖說輪回轉世時記憶要被抹去,但修為和脾性那些東西是可以隔世積累的。所以對有些人來說,也許一生下來就比別人要通透?他們的人生真的是當電視劇來演的,為了不讓身邊的人失望吧?
“哦,對了,”築山的坐姿忽然有些僵直,抬手從上衣兜裏掏出一樣事物。“你現在既然是無量寺的人,吃住都在這裏,總得有個信物,免得外人問起。你沒剃度,也不好發你度牒,不如……”
小羽低頭,細看他手裏攥著的事物,應當是串佛珠,戴在手腕上那種。以為他會遞給自己,他卻隻是擱到了她身邊的桌上,自始至終也沒抬眼看她。
小羽伸手撈起,好涼!珠子每顆大小顏色不一,大的像裹著花生的巧克力豆,小的像沒裹花生的巧克力豆。顏色有深褐、深灰、咖啡色,還有一顆接近深紅。非木非石,捏一陣子溫度會升高,鬆開手,再摸又回複到原先的溫度。夏天戴這麽冰冰涼涼的東西會舒服吧,就是不知道冬天感覺如何。
“這什麽材料啊?不符合物理定律,”小羽嘟噥道。
“物理定律包羅萬象,”築山繼續提筆寫字,“世人發現的,不及十一。”
小羽將珠串戴到左手腕上,恍然間,似乎是在將一隻珠鏈套到鳥爪子上。哪兒來的?大小正合適。不會是無量寺曆代傳下來的寶貝之一吧?寺裏又沒尼姑,和尚們的手比她的粗,有可能已被築山改小了。
“挺好的,謝了。”小羽拾起桌上的木筷,朝樓梯口走去。下樓前又轉身說了句,“我今晚要回家一趟,明早回來。”
今晚她終於可以摟著大狗公仔睡個好覺了!順便催一下門票的事。拿了人家的東西,就得替人家排憂解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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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傍晚時分,小羽在禪房裏撥動枯玉禪指針,回到她和允佳的住所。廚房裏正在準備晚飯,小羽上樓走進允佳的閨房。後者穿著件深綠色連衣裙,披散著及腰的卷發,正在用手機打電話。從語氣的親密程度上判斷,很可能是打給男朋友詠徽的。見小羽忽然出現,允佳匆忙掛斷電話,朝小羽迎過來。
“小羽,你回來了,吃飯了嗎?有沒有爸爸的消息?”
上次小羽在鐋城參加皇家舞會時也穿過一件綠色的禮服裙,還是聖章給她挑的。但小羽的綠色湧動著原始的生命力,被她照過的地方都能染上一抹綠色。到了允佳身上,綠色被馴服,人類進入優雅精致的文明新紀元。
小羽點了下頭,照例問了句:“我不在的時候有沒有人欺負你?”同時意識到她已經比大她兩歲的允佳還高一寸的樣子,這是什麽時候開始的?
“沒人欺負我,”允佳拉著小羽坐到沙發上,“爸爸有消息了沒?哦,你看我,你才去沒多久,我不應該這麽追問你。”
小羽不得不又一次感歎——十個男的裏麵,至少有八個會選允佳做老婆吧?剩下那倆,要麽是陌岩那種腦回路清奇的叛逆大叔,要麽就是看中了她小羽在天庭和修羅軍的資源,哼!
聽允佳問起陌岩,小羽含糊地說:“你爸爸,算是有點眉目了,但還不確定。”隨後告訴允佳,她去到十八寺後,居然一下子就找到兩位比尋常人多了種魂和元魂的出家人!這倆人胳膊上是否有燈芯圖案還不清楚,但她已將希望寄托在當中一人身上。
“五個魂,”允佳站起身,在房間裏來回走了兩趟,“通常說來,隻有成佛之人才具備五魂,那真的很難得了。小羽,看你多能幹啊?換成我,不知要找到猴年馬月。”
這時傭人來叫大小姐吃飯,驚喜地發現二小姐也在,問要不要添菜。小羽說不必。其實她離開無量寺的時候,那邊的齋堂也開飯了,她這不是想著替就快揭不開鍋的無量寺省錢嘛,所以回家吃吧。
吃飯期間允佳告訴小羽,大魅羽上周發來了消息,說她和錚引的修羅軍最近也要去大梵天。因為大梵天女王向修羅軍求救,說婆羅門海域的兩個島嶼被一支神秘艦隊占領了。不知道哪裏冒出來的艦隊,神出鬼沒,行著行著能突然沉入水中不見。居然還配有一艘核動力航母,奇了怪了。
小羽想起奈呺灘地底下藏著的那些槍械,停住手中的筷子。會不會是鬼王那幫人,拿地下金庫裏的金磚買來的?航母很貴的哦,金磚可能都被霍霍光了,怪不得祁哥那些金主氣成那樣。
“怎麽了?”允佳問她。
小羽點頭,“行,我有空的話會過去瞅瞅,不過先得辦完門票的事。”
飯後,小羽去自己房間書櫥裏找出陌岩的筆記,挑了一些內容,拿手機拍照,等回寺後可以繼續“指導”築山。筆記這麽珍貴的東西,不能帶在身上。本來想整本拍完,她又沒有那個耐心。換成允佳肯定不怕麻煩,但她不想奴役允佳來做這種事。畢竟,那人是不是允佳的養父還沒確定。
臨睡前對允佳說:“我明天一早就走了,會從家裏拿走一袋大米,你不用起床。替我告訴曼虹姐,我想盡快拿到法會的門票,請她通知兮遠伯伯……哦,還有,跟伯伯說我很想他,每長大一歲,就越想他想得厲害。”
也不知是不是最後一句馬屁起的作用,天庭一周後就派特使帶上門票前往十八寺。第一站當然是老大哥仙鷲寺。雖然目標是無量寺的小羽,但假如不去權威們那裏走個過場,到時門票不被承認怎麽辦?
特使們上午到達仙鷲寺。那天中午,小羽在齋堂裏吃飯,照例有些僧眾不遠不近地圍著。大夥兒喜歡聽她說話,因為小羽最擅長“長自己威風,滅他人銳氣”。
“你們說說,號稱十八名寺的領頭羊,仙鷲寺自打廣音長老仙逝,幾千號人裏竟然就找不出個像樣的後生弟子接班人,要去求人家參懸寺的研磬來當下一任領袖,丟不丟人啊?國家每年發給他們那麽多津貼,香客們省吃儉用,把錢扔進仙鷲寺的功德箱裏,最後就養了這麽一幫廢物?”
僧眾們聞言,一個個揚眉吐氣,齊聲附和。坐在長桌另一端的築山聽不下去了,衝這邊說道:“這樣子稱呼長老們,有點過分了。長老們邀請研磬參加辯論賽而已,說的都是客套話,不見得仙鷲寺門下就沒人。”
“哦,”小羽擱下筷子,“門下若是有能挑大梁的,還要勞煩怨長老和愛長老那麽大年紀了,山迢水遠地跟咱們坐火車?參懸寺能派出研磬,無量寺有你,他們仙鷲寺怎麽就找不出個二三十歲的精英後生仔來執行任務?……所以說,創業容易守業難,二代們就沒一個成器的!”
築山還待糾正她,有門人來報,說仙鷲寺來了貴客,正派人通知其餘十七寺,請各寺方丈或資深長老今日無論多晚,務必來敝寺議事。小羽猜,莫不是天庭派人送門票來了?也要跟去,但被築山好言勸退了。築山沒法不顧慮,他畢竟是個出家人,平日在自家寺裏怎麽樣就罷了,出去參加長老會議還帶上個大姑娘?不成體統。
離開齋堂,築山匆忙回到方丈禪房,換了身正規的僧袍。後悔這些天光顧著讀經去了,沒把頭發修理一下。一個半鍾頭後到達仙鷲峰下,見其他寺的方丈前前後後的也在登山。
無量寺這些年來落魄,前任方丈慧忍被妖魔附體,軟禁若幹年後逃走,投奔鬼王去了。大家也都知道築山是三年前才拜慧忍為師的半路弟子,時不時去山下賭博,掙錢養寺。現在又看他這麽個“小鮮肉”模樣,出於禮貌和他點個頭打聲招呼,沒人把他當回事。
貴客,哪裏來的貴客?築山一路狐疑著登上仙鷲峰,路邊每隔幾十步就有仙鷲寺僧人站在那裏迎客,同時攔住上山進香的遊人。這麽大的陣仗?大概與七個月後的法會有關吧?小羽不是說,她能搞到門票?也不知是真是假。
想到小羽,築山麵上浮起微笑,腳下的步子也輕快了。在過去那些年裏他真正關心的問題隻有一個——此生能否得道?這個使命不像無緣無故冒出來的,似乎是與生俱來的,這之前他應當已經修行了好多世,總是差那麽臨門一腳,沒能邁過去。所以他對此生的設想就是“繼續努力”,爭取當世證道,以後永遠不需要再入輪回。
而自打小羽出現,他才發現自己一直低估了命運之神。世界遠沒有他想得那麽簡單呢!這個性情直率、聰穎俏皮的十六七歲女孩無疑比他承載著更多的曆史。在向他走來時,她身上纏繞的每根蛛絲似乎都牽動著一個驚世駭俗的秘密,也許當中的某一根還跟他有關?學佛者首先要相信三世因果。
歡迎啊,歡迎世界的真麵目在他麵前展開!即使他這一世的修行依然無法成功,他也不擔憂或感到遺憾。未知生,焉知死?他才不會像那些小乘果位的羅漢那樣(小羽不是嫌他們形容猥瑣麽?),因為害怕七情六欲就把自己鎖起來,隻求早日得道。她的出現為他的生命賦予了新的意義。每天早上在禪房裏睜開眼,臉上都會像此刻一樣綻放出喜悅。那種感覺就像相聲段子裏說的,本想去求職市場上謀份糊口的工作,卻被國家安全部門的特工看中了,要他去拯救地球……
“築長老!”一聲清朗的稱呼在他背後響起。
築山轉身,見研磬正從山路下方朝著他奔來。研磬腳底沒怎麽動,就已站到他麵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