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老爹病危。
當邵艾從剛波打來的電話裏聽到這個消息時,先倒吸一口涼氣,震驚隨後化為一腔無奈和諷刺。這就是咱們中年人的生活對吧?小的時候什麽事都不用操心,即便有爺爺輩的至親離世,你也隻負責傷痛與懷念。童年的記憶就算不全美好,也是靠譜的,世界是由講道理的智者編寫的,你隻需在成長中慢慢學習它的邏輯。
中年以後,你的人生劇本反而像落入頑童之手,不知何時就會被惡意地胡搞和無謂地消耗一通。被拿捏,被嘲弄,一次次地目睹道德輸給無恥,好人沒好報,多年積累的人生智慧及不上莫名其妙的狗屎運,白手起家的社會名流最終以跳樓結束他的勵誌傳奇。
所以許老爹的噩耗當然也會出現在剛強最倒黴的時候。邵艾記得是2011年查出的膀胱癌,那之後見過兩次麵,似乎恢複得還不錯?然而剛波在電話裏說,醫生認為“就是這兩天的事了”。剛波從昨天起打電話給他二哥,手機一直是關著的,微信也不回。可不是嘛,剛強一周前就被規起來了呀,此刻不知身在何處。
而剛波一家人自然還沒聽說剛邵夫婦離婚一事,現在這麽個節骨眼兒上,邵艾更沒必要搬出來給人家添亂了。當下先寬慰了剛波幾句,請他好好照顧父親。再撒謊說剛強出國公幹去了,她會盡快跟他取得聯係。若他一時半會兒回不來,她就先帶劍劍去看望爺爺。
掛上電話,邵艾可犯了愁,接下來怎麽辦呢?剛強是聯係不上的,手機肯定已被調查組沒收。就算能和他通上電話也無濟於事啊,被他得知父親病危、自己又回不去老家見最後一麵,還不得把他急死!邵艾知道剛強母親沒得早,父親同幾個兒子平日裏不苟言笑,感情則是相當深厚,尤其對剛強這個能為許家光宗耀祖的老二。更不用說鄉下人原本重視孝道,老爹病危了,剛強若是自始至終不露麵,鄉親們會怎麽想?難不成要把剛強被囚禁的現狀廣而告之?
沒轍,隻得打電話給李尚,留了言。晚上十點來鍾李尚回電話了,說他這幾天為老領導的事兒跑了幾個地方,倒是有點眉目。由於林老板建築業行賄一事牽扯到省內多個地區,他的案子由省檢察院反貪局專案組負責。剛強呢,則是被省檢察院和深圳市紀委的人共同帶走的。紀委作為黨內監督機關,負責調查和約談。如果罪證確鑿,再由檢察院來實施逮捕並起訴。至於剛強被帶去什麽地方就不清楚了,很可能人已不在深圳。
聽聞許老爹病危,李尚認為這事兒比較棘手。要知道雙規的目的就是為了避免涉事官員同外界接觸,防止串供、逃跑、自殺等各種意外。通常是六七個陪護人員負責盯一個人,一天24小時不鬆懈,這種情況下探個監都難,律師都不讓見呢,更不用說放出來自由行動了。不過剛強這兩年同新上任的夏市長走得很近,李尚建議邵艾找市長,再由市長出麵請紀委的人通融一下。
市長?邵艾看了眼時間,已經很晚了。剛強有市長的手機號,李尚應當也是有的。邵艾雖然跟市長見過兩次麵,但她認為保險起見,最好找個說話比自己更有份量的人打這個電話。想起剛搬去東方玫瑰花園那時候,剛強不是找不著家嗎?那天晚上他是替夏市長到三樓看望才出院的張大姐,所以還是請張大姐跟市長說情吧。不過天色已晚,隻能等第二天早上給張姐家打電話,把剛強被規和公公病危之事如實相告。
人家張姐早料到這一家三口住得好好的忽然搬走,肯定事出有因。聽完邵艾的請求,張姐道:“你剛才說,小許是被市紀委帶走的,目前誰是紀委書記,喬源江還在任嗎?那個小喬是我們家老苗的學生,上過他的政法課,我看能不能直接聯係上他。不行的話,咱們再找市長。”
邵艾心稍定,千恩萬謝了一番。記得剛強說過,苗書記的職業生涯是以大學講師為起步,後來才從政的。邵艾當天也沒去上班,心神不寧地在家等張姐電話。成與不成,希望今天就能收到個準信兒吧!她暫時還不想領劍劍去河北,否則到時張姐一個電話打來,當著全家人的麵討論剛強的狀況不就露餡了嗎?但又不能拖太久,許老爹即便臨終時見不到兒子,孫女來了也算是種安慰。無論今天有沒有消息,明天一早她就帶劍劍飛過去。
等了一天一夜,沒收到張姐的回音。邵艾隻得早上五點把劍劍從被窩裏拉起來,讓保姆給迷迷糊糊的小丫頭穿好衣服,帶上她去了機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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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的剛強是被關在東莞一家由招待所改裝的看守所。除了他,還有四五個省內官員在押。
居住環境嘛,比起九年前被規那次有了不少改善,或者說改惡。現在都是那種“軟包房”了,家具和牆壁一律被米色的泡沫海綿包裹起來,隻有地板是裸露的。電路插座為內置,衛生間依然無法反鎖也找不到懸掛物。原先吃飯還讓用筷子,由於發生過多起雙規期間官員吞筷自殺的案例,現在隻給發個一次性塑料勺。晚上睡覺也必須開著燈,有人在你床邊坐著,盯著你睡,還好讓戴眼罩。總的來說,比監獄裏的防範措施要嚴格得多。
讓剛強想不明白的是,上次被帶去雙規地點,當晚就開始審訊,審訊人員態度惡劣,還有那麽幾天沒白沒黑地搞疲勞戰術。這次不知為啥,住進來後就沒人理他了。雖然還是像對待其他人那樣每時每刻盯著,房間門口站個警衛,可自始至終沒人問過他一句話啊。難道是在等什麽重要人物嗎?新的證人?不會吧,整件事除了他和林老板,不牽扯到其他人。
而且吃住不一定免費呢!最終會按照“個人問題個人負責,單位問題單位負責,沒有問題紀委負責”的原則來分攤。九年前剛強屬於市縣級官員,每天一二百元的消費標準,最後被證明無罪也就沒人問他要錢。如今他是副廳級幹部,再加上幾年來物價房價上漲,得四五百以上吧,比住賓館還貴。
所以每當看守人員換成新麵孔,他就小心翼翼地詢問:“啥時候輪到我?”回答他的依然是語氣不善的“不知道”,又或者“耐心等組織安排!”
真的會有安排嗎?好歹給他見到個知情的吧!這種與世隔絕的日子讓人禁不住懷疑人生。有沒有可能上麵換人了而新人不知道他的存在,所以他的下半輩子將在這個被遺忘的空間裏度過,每天重複著同樣的生活,混吃等死?
5月16號,也就是邵艾帶劍劍飛去河北的那天(在剛強的想象中現在至少是6月份了),傍晚時分,窮極無聊的剛強正拿筆在紙上寫故事。這是一個兒童救國團打鬼子的故事,故事的主角是個叫劍劍的高大壯女孩。等終有一日他恢複自由,會親口把這個故事念給女兒聽,看著她雙眼放光。
房間門忽然開了,剛強還以為是送飯的。進來兩個穿便服的男人,一個二十來歲,一個四十多,都是平頭、平均化的長相,掐起兩角的眼睛。該瘦的瘦該發福的發福,混進人堆裏找不著,天生的特工。
“帶上兩件衣服,跟我們走一趟,”當中一人對剛強說。
哦,看樣子還不是在本地審訊?其他犯事官員好像都是在看守所被問話的啊。又或者他的問題格外嚴重,直接收監了?剛強狐疑著進了臥房,用看守所發的布包裝了兩身看守所發的衣服。證件什麽的都被收走了,去哪兒反正不用他操心。
出門,跟著劉科長和部下小薑坐進麵包車。剛強對珠三角地區再熟悉不過,一看車行的方向就知道是奔著廣深高速去的。一小時四十分鍾後來到位於越秀區的省公安廳。果然,剛強想,他的罪行已鐵板釘釘,無需約談,這是要移送司法部門了。
戴著手銬進了大樓,一路上頗有幾個認識他的人,倒並非因為他官做得多大。跟邵艾結婚前不是曾和殷廳長的私生女郭采莉談過短暫的戀愛?轉頭,又做了豪門女婿,而且跟那兩個女人的糾纏都與當時一宗極其惡劣的綁架撕票案有關。這種刺激人腎上腺的傳聞讓他一度成為省公安廳人人耳熟能詳的渣男英雄,即便殷廳長和幾個老筒子們早就退了。而最近被老婆離婚,再戴著手銬送這裏來,嘖嘖嘖,剛強這名聲是不用要了!
坐電梯上到某層樓,出來後,看各個房間裏的設施像科技人員辦公的地方。剛強被領進一間小屋,裏麵有兩個警察圍在書桌前擺弄一套儀器,還有一個在鼓搗電腦。劉科長讓剛強在一把椅子裏坐下,過了會兒,兩名警察走過來,將一隻大號塑料表套到剛強的右腳踝上。別說,看著像塑料,重量還不輕,剛強懷疑裏麵加了精鋼。
“你去走廊裏來回走兩趟,”一名警察對剛強說,隨後詢問還在擺弄電腦的同事,“信號怎麽樣?”
哦,原來是電子腳銬,剛強心道。聽說歐美和台灣十年前開始試用的,現在咱們國家也跟上國際形勢了。
溜達兩圈後,剛強回到小屋,先前讓他出門的警察笑著對他說:“恭喜你,全廣東佩戴電子腳銬第一人。腳銬裝有GPS芯片和SIM卡,試圖移除或破壞的話,30秒內會自動報警。今晚你先睡這兒,過兩天回到廣東,還得來這裏一趟,我們給你摘下來。”
剛強犯糊塗了,這是要把他送去外省?就算遠行,一直戴手銬不就結了,用得著這麽麻煩?詢問地望向劉科長,後者走過來,用小鑰匙打開剛強的手銬,隻說了句:“我們明早來接你。”也沒多做解釋就離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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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怎麽一回事呢?張姐昨天給深圳市紀委喬書記打過電話,喬書記也是認識剛強的,倆人在市裏開會的時候還說過幾次話。得知剛強父親病危,喬書記於是打給省檢察院的人。畢竟,這不還沒定罪嗎?如果審查結果判定剛強無罪,卻錯過老父親最後一麵,似乎有違人道主義精神。
但檢察官認為這事不好操作,即便派人全程押送剛強。你總不能讓做兒子的戴著手銬去見重病的爹,老人家本來還有時日的,一見之下被活活氣死算誰的?然而不戴手銬去到醫院或者機場那些人多的地方,跑了呢,你怎麽找?
喬書記掛斷電話後回複張姐,說這事恐怕不成,但他心有不甘,會再想辦法。當天晚上喬書記兒子回家吃飯,兒子是聽說過電子腳銬這件事的。於是到了16號的早上,喬書記打電話給省公安廳的熟人詢問。
一問之下呢,2014年的時候,全國隻有走在前沿的上海公檢法係統已準備完善,可以隨時對假釋對象正式啟用電子腳鐐。廣東省倒是也跟風進了幾套設備,還沒測試過效果。省廳於是匆忙間找來三個電子和通訊方麵的技術人員進行調試。那時也沒有相應的智能手機APP進行實時監控,腳銬的信號會先送至省廳裏的控製中心,隨後再遠程傳達給隨行人員,比如劉科長。
當晚,剛強分到一間值班室的床,沒上手銬也沒鎖門。要是戴著電子腳銬睡在公安廳裏還能讓他跑了,那隻能徹底取消外放的計劃。後半夜的時候似乎有人進來過,在他的腳銬上摸索了幾下,也不知在研究什麽。據說腳銬還能開啟監聽功能,如果需要的話。
17號淩晨,剛強被警衛叫醒,讓他快速吃個早餐。半小時後坐上來時的那輛麵包車,劉科長二人已經在車裏了,各提一隻小行李箱。四十分鍾後到達白雲機場,當剛強看清楚航班目的地為河北省石家莊市,那種恐懼比他親手接過終身監禁的判決書還要強烈。
“劉科,我這是……”
劉科長雙目直視前方的候機廳瓷磚地麵,幾秒鍾後轉頭看著他。
“本來不打算這麽早告訴你。你老家有人……健康出了點問題,住院了。還、還挺穩定吧,目前狀況穩定。”
注1: 2018年以後,檢察院就基本不參與官員腐敗調查了,由“監察委員會”與同級的紀委一同負責。
注2:上海市一中院在2014年底對假釋者首次啟用電子腳銬。
他倆感情目前還好,如果長時間分開就難說了。
最近就是特別迷戀這些“道具”。年輕的時候在國內,並不關心國內的事,就想好好學習,出國留學。出來後的十幾年,也是最關心西方文化。
老了嗎?這幾年特別關心國內的事了:)
唉,剛強被規,公公病危,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但不得不說,越亂越好看,越亂越抓心了。。
也感謝高妹花時間去查證情節所需要的“道具”,俺知道非常花時間,向高妹致敬:))
哎呀,我發了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