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四上午,夫婦倆一同前往深和律師事務所。龍律師四十出頭,標準的國字臉,上下嘴唇同樣厚實,唇線清晰,給人值得信賴的第一印象。
要說律師和醫生這兩個職業經常被人並列提起,大概因為同為社會地位較高、收入較多的專業人員,而邵艾今天才首次體會到更深層麵的相似處。無論客戶是來尋求哪方麵的法律援助,通常是因為陷入了某種困境,在律師麵前必然處於vulnerable的地位,類似於懷疑自己身體出了問題的病人。而離婚律師的客戶們還可能多那麽一分“羞恥感”。不願向外人展示的傷疤必須在律師麵前毫無保留地揭開,如同染上某種肮髒的性病。
還好,邵艾心想,還好他倆與其他離婚的夫婦不同,除了必須分開的真正原因,沒什麽羞於見人的。
“你倆的一些基本情況,邵女士已經在電話裏和我說過,”龍律師在自己麵前的桌上攤開一本記事本,繼而望向剛強,“希望能盡快辦妥手續,走訴前調解。許先生,您個人也是這個意思嗎?”
剛強聳聳肩,“她說啥就是啥,聽她的就好了。”
“你倆誰是原告?”
剛強立刻抬手指著邵艾,“必須是她,怎麽能讓男人拋棄老婆?還算東西嗎?”
到這時候還油嘴滑舌,邵艾的心裏又甜蜜又淒楚。
龍律師揚了下眉毛。“二位的情況,看起來不複雜。如果進展順利,咱們爭取今天就完成協議初稿。先說孩子吧,婚內共同有個四歲大的女孩,你倆是血親父母。除此之外,雙方還有沒有各自的子嗣?”
邵艾扭頭望向剛強,後者條件反射似地舉高一隻手,“天打雷劈!”
龍律師又揚了下眉毛。“那麽,就撫養權和撫養費的問題,都商量妥當了?”
“由我一個人撫養,不需要他承擔撫養費,”邵艾低下頭,“他有探視權。”
“嗯,”剛強點了下頭,“我要是有空,每周都去看孩子。就怕、唉!”
龍律師動了動嘴唇,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關於財產和負債方麵的分割,您二人大致是個什麽打算?有沒有簽婚前協議?其實、我還是覺得二位沒到非分不可的程度。”
邵艾從隨身帶的手袋中取出一疊文件,擱到桌上。“這些是公司股份、股票、個人投資、境內外的存款和房產,還有汽車。沒弄婚前協議,婚後也沒分賬。”
“公司是我嶽父開的,”剛強說,沒有提交任何文件,“珠海和這邊的房子是她買的。我就保留一張工資卡和相連的賬戶,裏麵有不到二百萬吧。其餘的本來也都是她的。”
說起剛強那張工資卡,深圳公務員的薪酬可謂全國天花板,相比之下,剛強早些年在陸豐市、和平縣的收入可以略去不計。尤其是當上區長以後,副廳級職位,基本工資看著是不高,算上名目繁多的津貼則有三萬多,這還不包括每月8000多元的住房補助和住房維修金。再加上年終績效十幾萬,以及各種靈活處理的獎金,年收入60萬以上,也許在大企業遍地的深圳算不上高收入人群。
別忘了,公務員吃有單位食堂,穿有單位發的衣服,行有專車(如果不要配車的話,每月可以多拿幾千塊的車補)。看病有“二次報銷”一說,用醫保付錢後,由單位承擔原本屬於個人剩餘的那部分。所以對公務員來說,不是收入高不高的問題,人家的五險一金非普通企業員工能比的。
更不用提,剛強平日用的信用卡是老婆給的副卡,房子由老婆養著,還時常“打賞”他零花錢。婚後這些年,除了給老家寄錢、付公寓房租從他工資賬戶裏出,基本上動不著他的錢。原本存到今天不該隻有兩百萬來著,是因為之前劍劍被綁,剛強把賬戶裏的存款都掏空了。後來邵艾要補給他。“補什麽?”他說,“孩子不也是我生的?照顧她不也是我的責任?”
龍律師那邊還未發話,邵艾在椅子裏側過身,低聲問:“二百萬夠用嗎?以後你可全靠自己了。萬一遇上急事,我再給你一千萬吧?”
剛強不停地擺手,“能有什麽急事?有急事我再問你借,行吧?”
邵艾明白他的心思,他是怕坐牢後再被抄家。“那你把車留著吧。生日禮物,退回來不吉利。”
給剛強的那輛賓利歐陸GT是一年前買的,新車價335萬。這車保值,到今天300萬還能賣出去。剛強對房子和其他奢侈品沒興趣,卻能看出來是真喜歡這輛車。多開一天算一天吧,哪天沒了就沒了。
龍律師挨個兒盯了倆人幾秒鍾,在筆記本上寫下幾行字,又思索了好一陣子,才說:“我明天把正式文件發給二位,沒有異議的話,下周到公證處公證、簽字,完了就可以去法院提起訴訟。但我強烈建議,還是拿著材料去民政局申請,按部就班等那30天冷靜期。你倆這種……模範夫妻,去法庭調解,很可能不判你們離。”
邵艾和剛強站起身,道謝,朝辦公室門口走去。在踏入走廊的那一刻,邵艾聽後方的龍律師咕噥了一句:“跑我這兒秀恩愛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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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照律師的吩咐,夫妻倆一周後去民政局遞交了申請。接下來是這麽安排的,先讓保姆帶著劍劍回珠海。剛強出去租公寓,搬走後邵艾就把房子掛出來賣,自己去珠海跟劍劍會和。等30天期限一滿,她再回來找剛強領證。這樣做的好處是,劍劍不必親眼目睹爸爸一人搬出家門、她最喜歡的房子被再次清空。在珠海的家,劍劍已習慣了爸爸好多天不在家的常態,算是一種緩慢過渡吧。
當然,珠海的房子也得賣,母女倆在夏天之前就會徹底離開廣東,這一條邵艾雷打不動。沒有親身經曆過的人,無法體會下這個決心需要承受什麽樣的痛苦。真希望這段日子趕快結束,每一天都是煎熬。但這次她不會再退縮了,她受夠了,公司和劍劍也不能再被來回折騰。無論這一刻的口子有多深,隻要她不死,傷疤總有痊愈的一天。
至於剛強,先看看他到底會有多大的麻煩。她也許幫得到他,也許幫不到,無論哪種結局她的所作所為隻能爛在肚子裏、帶進棺材。革命前輩們在嚴刑拷打之下都能守口如瓶,她在和平年代當然也做得到。
周五,是劍劍在這家幼兒園的最後一天。剛強中午在單位吃完飯,坐車直接去了幼兒園。老師們今早已經從保姆那裏得知劍劍退學的消息。由於這是剛強首次露麵,老師們仔細核對了身份證,依然有些惴惴不安。把劍劍領出來後,問她:“你認識這個人嗎?你管他叫啥?”
劍劍午睡中間被叫醒,本有些心情不佳。忽見爸爸竟然破天荒出現在幼兒園,想到這下小朋友們的謠言“她好像沒有爸爸”終於可以不攻自破了。當即昂首挺胸,中氣十足地對老師說:“他是我爸爸,叫許剛強,今年三十三歲。他屬猴,我屬牛,媽媽跟我說過,猴子雖然比很多人厲害,就是打不贏牛魔王!”
剛強不知為什麽,眼淚一下子湧上眼眶,抱起劍劍來,一言不發地離開了。女兒出生後的這幾年正是他的事業上升期,他這個甩手掌櫃父親一再虧欠她,總認為還有那麽些年她才會長大,他還有無數次機會可以慢慢補償。誰知忽然被絆了一下,就走到盡頭了。兩年前劍劍被豹哥綁走也許就是老天爺給他的警告,結果還是沒能促成他轉變。
“劍劍,今天咱們不急著回去。你想去什麽地方玩嗎?”坐進車裏,剛強問她。
“嗯……嗯……”劍劍哼哼了半天,“我想吃百利家炸雞。”
又是炸雞?劍劍是真喜歡炸雞。這個百利家,剛強記得邵艾提過,是家韓國老店,這幾年在中國南方和東南亞地區開了不少分店。福田區分店是位於一個叫什麽COCO Park的環形購物商場裏,剛強有副耳機是邵艾在那裏買的,他自己還沒去過。商場在深圳會展中心附近,不到十分鍾的車程,行,就去那兒逛吧。
父女倆來到商城,劍劍一路抬著小胳膊,給爸爸指明方向。進店後剛強讓劍劍自己點,他反正不餓,隻是把她吃剩下的雞翅雞腿啃幹淨。(邵艾雖然節約糧食,卻是不肯吃小孩剩飯的。)味道嘛,挺“新穎”的吧,有鹹蛋黃和芝士風味,剛強表示欣賞不來。
從店裏吃飽了出來,父女倆溜達到商場某處,那裏有專為兒童準備的一些娛樂設施。劍劍跟其他同齡小孩們爬上爬下,剛強坐在一旁的長椅中,沒有掏手機,而是一瞬不瞬地瞧著,將四歲女兒的每一個身影印在腦中。等劍劍玩得滿頭大汗來找他喝水時,恰好其他孩子和家長也都離開了。剛強打算借這個不在家裏的機會,跟她談談爸媽正在經曆的變故。
“劍劍,爸爸跟你說件事。過一陣子,爸爸可能要……嗯,去很遠的地方。你跟著媽媽先回蘇州找姥爺姥姥,好不好?”
“不好!”劍劍斬釘截鐵地說,“我喜歡現在的家,我和媽媽在現在的家裏等你回來。”
“對不起,劍劍,爸爸也喜歡現在的家,”剛強伸胳膊摟了她一下。怎麽跟孩子解釋呢?沒法解釋啊,隻能從她的角度找突破口。
“爸爸是擔心,上次把劍劍關起來的壞蛋又要幹壞事了。劍劍聽話,先跟媽媽去姥爺那裏躲一躲,等爸爸把壞蛋給找起來,交給警察叔叔讓他再也無法害人,完了再去找你和媽媽好不好?”
劍劍聽到上次帶走她的壞蛋又出來為非作歹,手中緊握礦泉水瓶,半張著小嘴,眼睛直愣愣地望向前方。剛強開始後悔了,不該拿女兒幼時的恐怖經曆來嚇唬她的啊。可不這麽說的話,還有什麽借口能讓她乖乖地跟邵艾回老家,並接受今後好長一段日子裏都見不到爸爸的事實?
“劍劍,爸爸知道你是最聰明、最勇敢的小孩。你看電視裏那些小孩一遇上日本鬼子就嚇哭了,劍劍卻一點也不害怕,對吧?以後你跟著媽媽,要比現在還勇敢好不好?有你保護媽媽,爸爸就可以……”
“不好!”劍劍收回眼神,衝著剛強怒目而視,“爸爸媽媽離分,不要舊小孩!”
剛強被氣笑了。好吧,女兒懂事了,糊弄不了她了,隻能實話實說,“爸爸向你保證,絕不是你想的那樣,你也別聽劉姨和其他人怎麽說。等你長大了會明白,爸爸最舍不得的人就是你和媽媽。你看……”
環顧四周,剛強指著斜對麵一家珠寶店門口進進出出的人流,對女兒說:“那家店裏賣的東西很貴,尤其是鑽石。好多像你媽媽一樣的阿姨都喜歡鑽石,她們會花很多錢,買很大、很漂亮的鑽石。可你媽媽很少去那裏,不是因為她買不起,她比那家店的大部分客人都富有。是因為,爸爸認識媽媽的時候還是個窮小子,當時向媽媽求婚,隻給了她一顆很小的鑽石。那之後她就一直戴在手上。她不稀罕被其他女人羨慕,也不嫌棄你爸爸有多落魄……”
剛強說到這裏,將臉埋進掌心,不想讓劍劍看見他流淚的樣子。早知形勢會演變成這樣,不該在公共場所跟小孩說這種話,待會兒怎麽見人?
過了半晌,左肩處察覺到劍劍的小手在拍他。“我知道,我什麽都明白!”清脆的嗓音在他耳邊說道,“就好像,明明糖好吃,可你們大人偏不許吃糖。藥很苦,卻又非讓小孩吃藥。”
剛強又一次破防,笑著抬起頭,“劍劍,你真是個小哲學家,是爸爸媽媽這輩子親手創造的奇跡!說得對,藥很苦,但生病後不吃藥,病就好不了,還可能死掉。”
“曉馳的媽媽死了,是因為她不肯吃藥嗎?”劍劍一臉憂傷地問。
完蛋,剛強絕望地想,小丫頭厲害,辯不過她了。“劍劍,等你長大就會明白——苦盡才會甘來。沒嚐過苦就一味地吃糖,很容易變成個渾身不舒服的大胖子。來,咱們該回家了!”
剛強抱著劍劍站起身,珠寶店旁邊是家糖果店,“不過今天可以給劍劍買顆糖,再給媽媽也捎一顆回家。”
還好劍劍皮實,隨爸媽:)
真是好難過,讀得淚目。好可憐的劍劍。
律師這句話“跑我這兒秀恩愛來了。” 也印象深刻。哎。這夫妻倆。。。
到最後會不會讓他倆破鏡重圓?期待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