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情況我都了解了,”剛強對蝦仔說,“你先回去。等我找城建局的專家谘詢一下,看有沒有可以補救的安全措施。咱們電話聯係。”
“多謝你了,強哥!”蝦仔連聲道謝,朝著居民樓走過去的途中數次轉身回望。剛強站在他的黑色轎車一側,朝那個年輕的背影揮了揮手。12月底,蝦仔穿了件深褐色的薄羽絨服,手裏提著的兩隻泡沫餐盒裝著今晚在飯店裏吃剩的燒鵝和白米飯。
底層人是舍不得浪費飯菜的,蝦仔是底層人,剛強也一樣。在頭頂廣袤的天空之下,在同一片繁榮的大地上、同一座城市裏,不同身份的人卻能有迥異的運氣。一場暴風雨能讓某些人流離失所,卻不會對東方玫瑰花園裏的公寓樓帶來隻簷片瓦的損失。全世界範圍的金融風暴能讓數不清的家庭瞬間失去唯一的經濟來源,卻撼動不了高官顯爵們的仙李蟠根。
廣東好歹有溫暖的冬天,這時剛強遠在北方農村的老家已經被大雪或霜凍覆蓋了吧?又靠誰來護著他們?向來隻有窮幫窮,既是生存的策略,也是能讓平凡人得以實現自我價值的一種途徑。剛強的同事中,尤其是比他大個十來歲又晉升無望的那些官員,時常有人感歎虛無,不知道忙碌這一生有何意義。那都是統治階層和腦力勞動者們才有的煩惱。
底層人很少問意義。明早店鋪開張時有多少客人?嬰兒出生後家裏住不住得下?被這些實際問題占據的大腦何來多餘的空間與養分去容納那些形而上的追問?
第二天,剛強叫李尚打電話給夏市長。經過一晚上的思索,剛強認定,從上往下查這件事肯定會耗時日久,且阻力重重。吳廳長還在省建設廳那時候,也許能從他那裏借到尚方寶劍。但無論如何,還是要先跟市長匯報一下,聽聽他的意見。好事壞事都得先讓老板有個數,在他知情的前提下即使惹禍了、辦砸了也無大礙。老板還不知道呢你就自作主張,辦成了你也不討好。這是官員們都懂的道理。上次開會的時候市長不是還強調過“黨政同責、一崗雙責、齊抓共管”的原則?真出了大事,他就是第一責任人。
市長沒空接電話,當然剛強自己也忙了一天的大會、小會、單獨叫進辦公室的個人會麵。晚飯吃到一半的時候,手機上接到市長打回的電話。
“小許,你說的這件事啊,我有印象,收納場的承包公司是叫億向龍對吧?村民們都去省信訪辦告狀了嘛。我幾個月前已經做過批示,叫光明區城建局按規定跟蹤督促,依法辦理施工許可證、水土保持方案,還有那個環境影響評估。”
“這我知道,”剛強拿著手機走去書房,坦白地說,“我昨天路過那裏時多瞧了一眼,感覺還是不太放心。附近的廠房和住宅樓才二三十米高,山上的渣土都堆到一百多米了。我想再叫人去實地評估一下,您能幫我跟範區打個招呼嗎?”
既然知道單靠行政手段很難解決問題,剛強不能冒險置村民和工業園工人們日日夜夜於無法預測的危險中。他是想著私下裏請專家來評估一下風險,若有動下手就能實施的補救措施,先給它不聲不響地做了。
但他也明白,這樣一來等於把手伸進別人的轄區內,為官者的大忌。“哦,你們羅湖區全市最老,GDP僅次於福田,我們光明新區才成立不假,我跟你地位上可是平級!明天我也跑去你們羅湖瞎管閑事,我看你毛不毛?”
市長老半天沒吭聲,最後語氣不無勉強地說:“我從市城建局找個人派過去替你瞅瞅,你就別摻和了。劉處,早些年是從你們羅湖城管局調過來的,他有經驗。等他看過,會跟你聯係。”
剛強心稍定,但還是不敢大意,換上一副賴賴唧唧的嗓音,“那什麽,市長,我可就全指望您了!您也知道我臉皮厚,真要鬧騰起來撒潑打滾,比那幫村民們還難收拾。”
“鬧騰,鬧騰,瞎鬧騰!”一個清脆的童聲從剛強腿部傳上來。“一天不鬧騰,你渾身不舒服。”
剛強低頭,見劍劍不知何時也離開了飯桌,手裏攥著一盒光明牛奶,跟進書房來找爸爸。剛強衝她的小臉一笑,心道劍劍這話肯定是模仿她媽平日裏吼她的。
市長在電話那頭也笑了,“你看,不用我出手,你女兒就能收拾你……好了,我知道,你安心等電話吧。”
那之後是元旦假期,即便有市長發話,也不能不讓人家劉處長過節了?到了1月4號那天周五,劉處終於打來電話,保密起見,和剛強約了間茶室麵談。
“一開始就沒有正規的施工設計圖,”劉處奔五的年紀,五官緊湊精神,就是牙齒有些參差不齊。“連導排水係統都沒建。采石場坑洞本來就多,積水沒排開淨就往裏填土,就這麽填了160米了。腳踩在頂層渣土上,濕乎乎軟塌塌的,像踩在棉被山上。”
“啊?”剛強沒料到會這麽嚴重,“那得跟市長說,趕緊停業啊!光停業還不行,能不能加幾個安全措施?”
“最安全的方式就是把現有渣土移到別處,”劉處目光呆滯地望著剛強,因為說話的和聽話的人都知道這不現實。
與緊挨著的港澳台相比,我國目前對建築垃圾的回收利用率極低。因為回收利用是要費錢的,無論政府還是民間,誰都不願掏這個錢。而整個深圳市的蓋樓速度又是全國第一,你也不能因為垃圾問題阻礙現代化經濟建設吧?目前光明區的六個受納場隻有三個在運行,這個關了已經會帶來很大麻煩,還想再運往另外兩個?
“眼下,就沒有別的可以做嗎?”剛強祈求地問道。
“隻能臨時加建幾個排水渠管道了,”劉處將手中的茶喝光,“無論如何,一定不能再繼續往頂層倒土!”
剛強中午就打電話給夏市長,請他務必下令把紅坳受納場關閉。今天就得關,必要的話在各大交通要道設立路障。同時通知深圳各地的建築公司,短期內不許再往紅坳村運送垃圾。
“至於轉移……”夏市長有些不情願地說,“再等等看吧。春節後不是還有兩家開張,那時候再轉,還能寬裕些。現在是冬天,雨水不多,我看問題不大。”
好吧,剛強心想,那就再等一個月。接下來的兩周,剛強也沒閑著。先是利用他自己手頭的建築業資源,試圖跟受納場承包方,那個叫億向龍投資公司的負責人取得聯係。嚐試了幾次,總經理龍任鴻不理他。
後來還是黃先麟在姓龍的公司找到一個陸豐老鄉。老鄉透露,龍老總已經把區城管局的黨組書記和局長都“打點”通了。沒有不透風的牆,紅坳受納場關閉這麽大的事,大家很快就找到蛛絲馬跡,把幕後策劃人剛強給挖了出來。別說公司老總了,春節放假前市裏的高層領導們開會(名義上是開會,主要就是碰頭聚個餐),剛強在走道裏迎麵碰上範區長,跟他打招呼。範區兩眼直視前方,就跟沒看到他這個人一樣。
那也沒辦法啊!剛強安慰自己,出來做事就會得罪人,可人這輩子不總得做幾件事麽?等將來劍劍的孩子出世了,他也可以像邵艾父親那樣,驕傲地向孫輩們講述自己的當年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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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節,一家三口回河北老家過。走之前,剛強又特意電話囑咐了蝦仔和黃先麟的老鄉,但凡遇到什麽突發狀況,一定馬上通知他,同時跟各方麵負責人匯報。
其實去年春節回去過一趟。那次有八天的假,但因石家莊下大雪,飛機延誤了兩天。去到之後劍劍就開始發高燒,在南方出生的她從來沒待過那麽冷的地方,凍著了。考慮到剛強的村離醫院太遠,邵艾在石家莊找了家酒店,自己陪劍劍住酒店房間。總之本來也沒幾天,全折騰進去了,劍劍隻和爺爺見過一麵。
這回,小丫頭比起那時候可謂身經百戰,連綁匪的漁船她都一個人住過呢!劍劍生下來之後一直剪短發,從去年聖誕節開始留長,到現在已經能在腦後一左一右地紮兩個茁壯的馬尾。再配上前方鼓起的臉蛋,有種“小女娃通吃四方”的霸氣。
許老爹還是和原先一樣,話不多,除非遇上和他自己出身差不多的老筒子。2011年秋查出膀胱癌並動了手術,跟邵父中風的時間差不多,這一年半聽說恢複得還行。劍劍吃東西的時候許老爹會在附近幾步遠的地方站著瞧,有時還會抬起胳膊,像是想要摸一下孫女的小辮子,最終忍住了。
劍劍則像是要把上次春節錯過的好東西全補上。按說南北方飲食差異那麽大,成年人也未必能一下子適應。劍劍可是大棗花饅頭、蒸花糕、醬驢肉、獅子頭,看到什麽就下手抓。其實不說吃啥,單是“能把小桌擺到炕上吃飯”這一條就沒有幾個小孩能抗拒得了。搞得邵艾不得不擔心,等回深圳之後劍劍也許會堅持把飯都挪到床上去吃。
“據說口味也是能遺傳的,”剛強自己發明的這個理論每天都要搬出來,跟大夥兒普及幾遍,“這都是基因裏頭帶的,不用適應。”
飯後,劍劍會跟著堂哥彥彥去外麵瘋。彥彥今年上初一,個子肯定矮不了,長相卻不似圓腦袋大眼睛的父親。眉清目秀的,也沒怎麽曬黑,顧盼間如涼風掃動竹葉。四兄弟裏麵最像幼時的剛強,比剛強還要白些。
“讀書方麵也隨他二叔,”大哥這話裏飽含的幸福感,邵艾自忖便是逆襲成功繼承了皇位的小皇子也不及其萬一。
頭兩天,劍劍跟堂哥學“抓雞”。學這個幹嘛?許家的雞鴨都是在院子裏散養的,沒拿籠子圍起來。雞鴨們倒也聽話,晚上都老老實實跳到架子上或鑽進窩裏睡覺。實在要走丟一兩隻,無非是給鄉親們撿了去,那也沒啥大不了。
劍劍一來,就在院子裏追著家禽們跑,想捉一隻抱起來,連根毛也碰不著。彥彥說他家的鴨子比較凶,會拿大嘴巴咬人的,於是就教劍劍捉母雞。最簡單的辦法,先坐到地上拿雞食喂它們,等母雞們熟悉你這個人以後,一把抱起來,或者揪住一隻的尾巴,輕輕按住,再抱起來。
“這方麵,我可就趕不上你媽了,”那天剛邵夫婦站在院子裏看劍劍抱雞的時候,剛強對女兒說,“什麽蟑螂、老鼠、臭蟲、螞蟥,你媽一把就給抓手心裏了。”
邵艾斜眼盯著他看。嗯,當年在校門口他倆初次相遇的時候,她是從他身上抓過蟑螂來著。後來在實驗課上也示範給他看,如何捉緊沙鼠並進行腹腔生理鹽水注射。哪來的臭蟲和螞蟥?這家夥淨喜歡滿嘴跑火車。
晚上,一家三口擠在裏間屋的小床上。邵艾想起結婚那時,也是睡在這張床上,她穿一件紅肚兜,剛強是泥瓦匠款式的紅背心。現在倆人之間多了個肉墩墩的小丫頭,能跑能吃,想法還比誰都多,怎麽出來的?就像種子埋進地裏,明明隻需要你定時澆水,陽光和空氣就能把它幻化成滋養你這個大活人的糧食,真可謂生命的奇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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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果到了第五天上午,彥彥要在家寫寒假作業,剛強帶女兒去田邊散步,順便給她講解穀物的種植。褲兜裏的手機已調為振動模式,依然一振便察覺,因為他的腦子裏一直有根弦繃著。看號碼,是新添加的億向龍公司員工,黃先麟老鄉。
“許區長,不好意思,打擾你休假了。我們今早上山巡視,發現第四層有好幾個地方裂了縫,不知怎麽鼓脹開了。”
“裂縫?”剛強這幾天一直在關注深圳的天氣,“又沒下雨,怎麽忽然有了裂縫?”
員工一肚子苦水,“昨天早上,城管局的袁局長帶人來,說已經可以複工了,我們也不知道怎麽回事。這才過了一天,就發現裂縫了。”
剛強的腦子有點兒懵,“趕緊停工!一輛卡車也別讓開上來,誰說都別理!我……現在馬上回深圳,我會讓劉處長先趕過去,幫你們想辦法。”
掛斷電話,剛強抱起劍劍趕回家,向邵艾以及其他家人道歉,他今天就要走了,看最快什麽時候能回深圳。去機場的路上又不放心地給李尚打了個電話,讓他也前往紅坳村。如果情況不妙,盡快疏散村民和工人們。
在機場捱到下午兩點,剛強堪堪坐上石家莊直飛深圳的航班。正值春運中間檔,沒撞上前後兩撥高峰,經濟艙也都滿座了,還好商務艙有個空位。飛機起飛後,剛強要了杯葡萄酒定神,喝完後才意識到自己還沒吃午飯。三個小時的飛行時間,他決定閉目養神,今天晚上還有的忙。
迷迷糊糊中,那晚同蝦仔告別的片段總是一遍又一遍地在腦海中回放。應該不會出大簍子吧?然而黑暗中手拿盒飯的那個年輕人,一次次地轉身回望,似乎,已與他陰陽兩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