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聽完方熠的回顧,一個個屏氣凝神。也許是剛剛經曆過凶險的緣故,方熠的五官和神態中多了些讓大家感到陌生的元素。如同打散的積木按照原樣重新堆起來,還是那個人卻又不再是那個人。
閻警官率先打破沉默,“據我們警方了解到的情況,漁船上有三個綁匪,頭兩個吃了混有VX神經毒劑的盒飯,在警方趕到前已斃命。第三個名叫四雄的疑犯,腹部刀傷被送去醫院,現已脫離危險期,但還不能接受審訊。等狀況穩定下來,我們會仔細盤問他。遺憾的是,四雄的手機記錄顯示,在方教授把人質帶走之後,他就立刻將變故通知給了遠在越南的豹哥。這樣一來,豹哥會有充足的時間在境外轉移贖金和他自己,想扒出他來就更難了。”
哦,原來如此。剛強推測,豹哥接到電話得知劍劍已被救走,還以為是邵家人背著他安排的。這才忽然上線,氣急敗壞地在視頻上說了些狠話。那之後便切斷一切聯係,也是怕四雄向警方供出他的線索。
“漢馳,還是你有遠見,”坐在靠門處的邵母挽著身邊丈夫的胳膊,另隻手抹著眼淚,欣慰又崇拜地對他說,“多虧你一早對劍劍進行災難應急教育。她要是沒跟著你看那麽多抗日神劇,關鍵時候也成不了小英雄。”
媽哎,剛強在心裏敬告丈母娘,這應該多謝人家方熠才對啊!您這些綿綿情話就不能留著回到家裏再說,當這麽多人的麵,不害臊麽?然而同時又偷偷羨慕他那位白手起家的嶽父,娶了位千嬌百媚的人間絕色不說,太太眼睛裏隻有自己老公。邵艾要是能像母親那樣對她的老公稍假辭色,多好呢?
剛強當然也為劍劍感到自豪,三歲看老,不愧是俺許家的後代啊!從小集萬千寵愛於一身,被那麽多有血緣、沒血緣關係的成年人當成公主一般嗬護,最終也沒長成嬌生慣養的富二代官二代,這比上學後拿什麽獎、考什麽全班第一都讓他這個當爹的感到欣慰。
“我看,要不你們先把孩子領回去?”閻警官對邵艾等家屬說,“孩子被折騰了三四天,累壞了吧?”
然而剛強和方熠不能走。人質雖已救出,但由於涉案贖金巨大,死了兩個綁匪和一個島上的警察,主謀帶著贖金逍遙海外,更不用說牽扯到大學教授違法製造神經毒劑的問題。案件已被移交給省公安廳剛剛成立的專案組,裏麵有刑偵、經偵和電腦技術人員。
邵艾於是同爸媽帶劍劍回家,並在離開之前表示願意贈送殉職民警家人一筆撫恤金,畢竟是因為牽扯進了劍劍的案子裏才犧牲的。魏藍雖然放心不下方熠,但也明白他跟剛強作為重要當事人,有許多需要交代的細節和證據。等那個四雄口供出來之後,估計還有得忙。
閑雜人等離開時,已到了晚飯時間,剛強和方熠一人領到一個盒飯。吃飽後,省廳專案組的人先詳細詢問剛強視頻錄製的過程。這期間剛強遣剛波回家,將自己那台手提電腦取來。隨後由技術人員檢查電腦和視頻,方熠被叫出去單獨談話,過了好久才放回來。
“喂,不會給你小子添麻煩吧?”剛強問他。
“麻煩可能會有一些,”方熠坐下後思索著說,“他們接下來要跟學校聯係,看學校是什麽態度。估計我可能要失去P3實驗室,換一間規格低的。不過那也沒啥,神經毒素是我母親的研究課題,我自己本來也不怎麽碰那些危險項目。”
方熠說這話的時候,兩隻手十指交叉擱在膝蓋上。他的手還跟讀大學時那般薑瘦薑瘦的,讓剛強情不自禁地想象這雙手擺弄試管毒劑時的狀態。
也許在外人尤其是女人的眼中,剛強是打分更高的帥哥,在事業上的發展也更符合現代人的三觀。方熠那雙手種不了莊稼,單薄的肩膀無法像剛強那樣將女人扛起來就走。衣服穿在身上總有些填不滿的地方,但虛實得恰到好處,讓人聯想到“風骨”這樣東西,而非剛強身上所展現的力量。
什麽是風骨?是順應時代和世俗但又不完全配合的勁頭,表麵謙和、內裏我行我素的固執。看似和其他人身處同一個物理世界,自己卻有著另一個更為廣闊的天地。懂的自然懂,不能理解的人家也不會勉強跟你交心。
“……其實問題本來可以更嚴重的,碰巧綁匪在我去之前殺了個警察。雖然還要等四雄的口供,但據專案組們推測,如果我沒及時趕到的話,綁匪們極有可能帶著劍劍和警察的屍體轉移至別的島嶼,甚至為了安全起見直接逃往南海。”
方熠並沒提“撕票”倆字,這番話依然把剛強嚇出一身冷汗。可不是麽,島上已經有警察死在船上,誰也無法預測啥時候會引起警局的懷疑,大麵積搜查全島的漁船。雖說邵家承諾過豹哥,等周三將股票收入提現後再轉給豹哥一大筆錢,萬一在那之前漁船暴露了呢?還好當時那艘船柴油不夠了,方熠才能及時趕到,否則剛強和邵艾極有可能這輩子也見不到女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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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熠,我……”剛強不知該說什麽好了,伸手輕拍著方熠的肩膀。“萬幸你活著回來了,所以還是好人有好報吧。你說,該怎麽感謝你?要不要親一下?”
方熠咯咯地笑了一會兒,“就算流血,不也是流你的血?”
唉,十年前做大學室友的時候,二人關係友好但總保持著距離。剛強是個從小沒母親、兄弟好幾個、每年的學費生活費要靠自己課外打工來掙的鄉下窮小子。方熠作為本校名教授的獨子,幾乎注定了本科一畢業就會出國留學的,更不用提優異的學習成績與各種競賽拿的獎。他們二人可以說是來自完全不同的兩個階層,隻在人生軌跡中的某個點上短暫交叉。
此外,水麵之下還湧動著二男同邵艾微妙的關係。客觀說來是剛強認識邵艾在先,但那時的他已經有個台商女友,後來又跟官小姐牛珊珊在一起。那幾年邵艾與方熠相戀,剛強和她連普通朋友都算不上,卻又比普通朋友要特殊。因為怨恨——不是他單方麵恨她而是相互怨恨,一種男女之間常見的“原本可以成為情侶卻錯過了”的惱羞成怒。
所以無論如何也沒想到某天他會跟她結婚,並同方熠建立起比兄弟還深的感情。這些年他一直挺好奇,方熠對前女友和他的結合怎麽看?雖然邵艾同方熠分手後並沒有立刻找上剛強,那時剛強不是跟郭采莉不清不楚的嗎?但從某種程度上他也算是搶了方熠的老婆……
“喂,剛強,”方熠的臉上忽然浮現出罕有的鬼馬表情,隻會在好友和哥們麵前展現,女人們是見不到的。“你跟豹哥單獨通話的某段視頻裏,怎麽少錄了半分鍾?”
剛強幾乎聽見自己下巴磕到地上的聲音,還好沒有其他人在場。“方、方熠,你小子是不是魔鬼化身?你是怎麽瞧出來的?”
當時剛強對豹哥說,他作為炙手可熱的深圳高層領導,不可能隻有劍劍這一個孩子。縱然在那種心神瀕臨崩潰的狀態下,剛強也沒忘記將錄屏軟件暫停半分鍾。他哪有什麽私生子?做人問心無愧。即便如此若是給警方和邵艾聽到,難免會多生枝節。
方熠衝他擠了下眼睛,“這有什麽難的?你電腦上的時間忽然跳前了唄。”
“可是……”如果提前料到視頻會有跳躍,那誰都知道盯著電腦時鍾看。可方熠那時理應正聚精會神地從視頻中尋找綁匪所在地的線索,居然還能同時注意到時間的不連續?這、這也太可怕了!看來還是自己百密一疏了啊,希望專案組的人不會像方熠這麽細心。
“其實也沒什麽啦,”剛強打了個哈欠,這一天之內的起落已讓他疲憊不堪,“我胡編了些話,騙豹哥的。”
方熠接下來的反應讓剛強十分懷疑,他已經猜到談話的內容了。
“剛強,你別怪我多嘴啊,你跟邵艾這種兩地分居的狀況打算持續到什麽時候?就算你倆不在乎,孩子跟著遭罪啊。我們做科研的都知道,沒有攻克不了的難題,有時候是因為惰性,還需要跳出盒子來思考。你倆都是強者,不要被自己的定見給束縛住了。”
我倆都是強者?自打劍劍接回來之後,剛強一直在避免回憶昨晚和林老板的那個電話,以及今早與邵艾在臥房裏發生的衝突。他的言語是有些過激了,現在想來也好生後悔,可誰能理解他的苦衷呢?從政以來他一直潔身自好,有多少次天衣無縫的機會讓他相信——收下那些好處,事情也絕無暴露的可能。當然他能抵製住誘惑,不完全歸功於黨性,也是因為有邵家強大的財力做他的後盾。衣食無憂者,小偷小摸的行為自然會少很多。
這次同林老板非法交易固然是為了救回女兒,也是出於他對太太一家人的愛護之意。他沒打算將自己的犧牲告訴她,他是自願那麽做的,即便將來因此而蹲大獄都無怨無悔。可沒想料人家根本不在乎、不需要他。人家跟蔡冬輝一個隨隨便便的電話就能把他粉身碎骨換來的功勞輕而易舉地抹殺了,是這種羞辱讓他心灰意冷。
不過這些他都能忍受,他還不是那麽小氣的男人。隻是,正如方熠所說,他倆婚後一直存在的那些問題是到了該正麵解決的時候了,而他看不到任何希望。本來,說好了她會隨劍劍一起搬來深圳,他也有信心讓自己的事業更上一層樓,不辜負她為他選擇的犧牲。可現在他已犯下如此嚴重的錯誤,說不準哪一天紀委和檢察院的人就找上門了。自打肖市長那一大撥人落馬之後,省裏和中央一直盯著深圳那邊的狀況。假如邵艾和劍劍母女倆為了同他團聚而放棄家族事業,而他這個頂梁柱又鋃鐺入獄,那不是全完了嗎?
怎麽辦?手上生了病毒,若是不斬掉胳膊,全身都會保不住。所以就隻剩下一條路,一條他最不想走的路。就由他來做壞人吧,渣男,讓她們母女責怪他無情無義。也許老天爺開眼,他這輩子也不會東窗事發。倘若最終落馬,那邵艾也就明白他的一番苦心了。劍劍那麽聰明,長大成人後的某天,終會知道爸爸有多麽愛她。
可這些話隻能爛在肚子裏,便是對方熠這個半路兄弟也不能透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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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男在警局一直熬到晚上11點。這期間專案組又零零碎碎地問了幾個問題,最後告知二人可以回去了,但這幾天不能離開家,隨時待命。鑒於明天綁匪四雄有個小手術,專案組決定帶方熠去中山大學找校領導談話。剛強這邊,需要邵家準備私人和公司這幾天全部的財務明細。
第二天下午,專案組隨方熠來到學校。校級層麵接待他們的有負責實驗室和設備管理的副校長和黨委副書記兼紀委書記。藥學院的袁院長不出所料又在外地出差,所以由蔣副院長代丈夫出席。
專案組負責人首先簡要陳述了方熠的英勇事跡,讚揚了他舍己救孩童的大無畏精神,並向大家傳達了殉職警察家屬對方教授的感謝——如果不是方熠,警察的遺體多半會被拋棄在南海某處,報仇雪恨自然也無從談起。隻不過呢,VX神經毒劑是被聯合國禁止的殺傷性最強的化學武器,專案組對於方教授能輕而易舉在自己實驗室裏製造出來表示擔憂。
副校長和黨委副書記都是老江湖了,見多識廣,聞言後一致表示會按照正規程序對方教授的所作所為進行處理。畢竟,每個實驗室裏準許製造和使用的危險物品是要先上報學校的,方教授的所作所為已經違反了校管理條例。
而蔣豔自始至終沒說一句話。好歹也是藥學出身的學者,當聽到專案組講述方熠在實驗室裏自製劇毒的時候,蔣豔的脖子僵住了。得知方熠將警用匕首捅進四雄的左下腹,四肢也動不了了。那之後無論警察還是本校領導同她說話,她隻會半張著嘴,發出兩個模糊的象聲詞,“啊——哈。”
“所以呢,希望貴學院能為方教授重新配置一間低於P3級別的實驗室,並對其今後的行為進行嚴密監督。”
“啊——哈。”
那之後的好幾個月,據學生說,蔣院長整個人的表現極不正常,疑神疑鬼。一進辦公室就把門反鎖上,絕不在學校裏喝一口水,午飯都是到離校門口稍遠一些的飯店裏吃。若是在校園裏、走廊中迎麵碰上方熠,會側著身子讓他先過去,並小心地與他保持一米以上的距離。等方熠走過之後,再張開嘴將上下牙咬合,像是切斷一條看不見的信息流。
換成我,如果對麵站著三個綁架兒童的罪犯,我會一刀捅死一個,不帶眨眼的。他們要是不服,請他們的鬼魂來找我理論,哈哈。
方熠其實是我比較熟悉的一種類型,學術圈裏這種比較常見。(出國留學的華男中,大部分也是學院派。)婚姻上麵,夫妻都在學術界的,完美的不多啊。有不少類似方熠夫婦,丁克。還有很多女方不願意隨著男人走、或者甘於清貧的,離了。寫剛強需要更多一點的挑戰。我早期看港台片比較多,那裏麵的男主大部分是剛強這種性格,無論是與豪門商戰有關,還是和黑幫有關的。
但是呢,我年輕的時候,肯定是覺得方熠這種人好,嫁給他也更有安全感。上了年紀之後,我不這麽看了。華人裏麵,無論男女,目前的情況就是方熠的數量遠遠超過剛強。對於社會而言,雖然他們不貪、也在為某樣科研或者科技做貢獻,但是從整體來看,中國社會現在更缺剛強這種人才。華人要是想在美國出頭而不是僅僅滿足於當優秀學者和老實的公民話,也需要剛強這種性格。
讀到現在,我似乎越來越喜歡方熠了。
能讓讀者感到“意料之外,情理之中”,充分說明高妹有兩把刷子。
點讚。高,實在是高。
記得當年讀金庸,我最喜歡令狐衝,第二喜歡胡斐,被若幹弟兄斜眼看,哈哈哈哈。
一般情況下,一個人隻有正當防衛才能殺死壞蛋。但是綁架是非常嚴重的罪行,綁匪們在決定邁出這一步的時候,就應該知道自己走上了不歸路。他們綁了孩童,無論是孩童的親友還是陌生人來營救,都屬於正當防衛的範疇,因為是在替人質行駛自救的權力。更不用說,方熠自己也被綁起來了。這種情況下,無論用什麽手段,從結果上開都是自救。俄國、車臣救人質的時候,就用過一模一樣的VX神經毒氣,最後還死了不少人質。
在這之外,單單就自製毒藥這種行為,是違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