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月14日,周一。
方熠出了教工宿舍樓,並沒有直奔校外,先來到自己的藥學實驗室。此刻是晚上七點一刻,有兩男一女三個學生在一邊收拾試驗台,一邊聊天。見方熠出現,熱情地跟他打招呼,“方老師好!”
“你們好,都吃過飯了嗎?”方熠問。
方熠學術能力強,舉止優雅,待誰都禮貌客氣有耐心,在學生中一向受歡迎。他告訴三個學生,這兩天要交一份申請書,剛發現文本中有張圖片不合規範,需要一個人在實驗室裏無打擾地工作一會兒。
等學生們離開後,方熠將實驗室的前後門反鎖,開始著裝。他這間實驗室屬於P3級別,規模可觀,憑他個人目前的資曆再加上蔣豔的刁難是不可能拿到的。這是母親楊教授離職前跟學校談妥的條件,將實驗室留給兒子用。嚴格說來,楊教授的專業是與神經係統相關的生物醫學工程,並非方熠所在的藥學。但楊教授的主要課題之一是中藥、中成藥對患者神經係統的副作用,所以有不少重合。
比如當年楊教授指責邵氏藥業產的根地清注射液有可能會在使用者的神經係統中產生毒性。方熠為了證明母親推斷上的錯誤,原本準備跟邵艾一同出國的他決定在國內多留一年,在母親的實驗室裏進行驗證。也是在那個時候,方熠首次在文獻中接觸各種各樣的“神經係統毒素”。當然,隻是出於好奇心和對學術的嚴謹態度,他可從未想過自己有一天會在這間實驗室裏將知識轉變為化學武器,拿去殺人。
哪種化學武器?是比沙林毒氣還要致命的VX神經毒劑。全稱O-乙基-S-甲基硫代膦酸酯,純品為無色無味的油狀液體。這種毒劑若是沾在皮膚上隻需10毫克便足以致死,而其原理卻並不複雜。VX分子能阻斷人體中的一種酶,這種酶是給肌肉和腺體帶來放鬆作用的。一旦這種放鬆酶被阻斷,受害者會產生肌肉抽搐、呼吸困難、瞳孔縮小等症狀,最快能在幾分鍾內死亡。自97年國際組織號召簽訂《禁止化學武器公約》以來,全球大部分國家的VX儲備已被銷毀。方熠現在動手做這個,可以說是冒天下之大不韙。
然而從另一個角度來說,他為什麽會有一間P3實驗室呢?當年他得病的時候差點兒沒命,現在血液裏流淌的DNA還是來自於剛強。也就是說,他方熠與劍劍的DNA恐怕也有不少相似處呢,不是血親而成了血親。所以上天分給他這間實驗室也許就是為了等今天,讓他有機會救劍劍,報答那家人?也許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宿命,在那個時刻到來之前任誰都猜不到。
於是方熠竟有些莫名其妙地激動起來。先戴上一次性頭套、口罩、眼罩和第一層手套,都是普通實驗室也配備的。連體防護服要從腿部開始穿起,隨後是袖子、連衣帽。把胸前的拉鏈拉好,再撕掉嘴部的密封條。
第一層鞋套,淺藍色包著腳。第二層鞋套,明黃色,靴子形狀。之後是一隻介乎於電焊頭盔與修女頭巾之間的大頭套,頭套後部有根管子連接腰部的空氣過濾器。嗯,按理說還需要再罩一件藍色“反穿衣”,方熠認為自己足夠仔細,省了。戴上第二層手套,開始工作。
如果你經常製毒你就會知道——製毒前要先把“解藥”準備好。VX毒劑雖然凶猛,解藥倒是比較普通的。一是醫院裏常備的阿托品,用於眼科檢查時的散瞳劑。阿托品能讓酶無法被阻斷。另一種是氯解磷定或者安定,能把失去功能的酶解救出來。兩種解藥合用效果最好,也都是神經毒性實驗室常備的。因此方熠就將兩種溶液混在一起,裝進便攜式注射器。
至於這個VX神經毒劑,原料也都常見,比如硫和鹽酸氣體。但方熠不打算一次做出成品,太危險了。醫藥界有一種便於攜帶的“二元形式”,就是將原料按比例分成相對無害的兩組,需要使用的時候才混合在一起。方熠取了一隻雙腔卡式瓶,內部由活塞和旁路裝置分隔成兩個內腔,兩種內容物可在給藥前混合。那時的方熠自然無法知道,五年後朝鮮最高領導人同父異母的哥哥金正男就是這麽在馬來西亞機場被人害死的。也是VX毒劑,也是二元攜帶的方式。
將毒劑和解藥帶在身上,心稍定,還沒吃晚飯的方熠去校門口的小食店吃了碗宵夜,再坐車前往珠海香洲港。到達時已過午夜,早就沒有船了。看清楚牆上寫的第二天最早去大萬山島的那班是八點二十分,直達,隻要一個多小時便到。當晚在附近找了家旅館歇下。
要問方熠如何確定劍劍被綁匪困在大萬山島?之前邵艾將剛強偷錄的綁匪視頻發過來,方熠也是第一眼便認出,劍劍被關在一艘船上。此外,綁匪拿著手機離座下艙前,方熠在忽閃的鏡頭中注意到一個細節——船艙的地麵上擱著一個塑料袋,像是外賣包裝。他將視頻暫停、放大,細看包裝上用訂書機固定的外賣單。餐廳的名字叫“燦記砂鍋”,點的幾款菜是海鮮砂鍋粥、金排骨和豆醬焗雞。
方熠老家是汕頭以西的普寧市,一看就知道這是客家人開的傳統餐廳。當即上網一查,叫“燦記砂鍋”的珠三角地區共有七家。五家離海較遠,可以馬上排除。剩下的兩家,一家位於中山市內港繁華地段。而另一家在大萬山島南部客家村臨近漁港的地方,多半就是那裏了。
這個大萬山島是萬山群島的主要民居點之一。麵積8平方公裏,三千多人,因為有著著名的萬山漁港,海岸線上密密麻麻都是漁船,綁匪的船藏於其中不容易被懷疑。關鍵是其地理位置,島南部就是毫無遮擋的外海,一路下去可以直達越南、菲律賓等國,逃跑太容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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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月15日,周二。
鎖定地點,方熠於第二天清早坐上前往大萬山島的輪渡。還沒到旅遊旺季,天色也有點陰,船上隻有寥寥幾人。然而外海的浪頭可不是鬧著玩的,船像過山車一樣上下起伏,船程要是再長一些,他肯定要把早飯嘔出來。
輪渡停在人口最密集的萬山尾海港。為了抵掉自己學者的純淨氣質,今早特意沒刮胡子、沒戴眼鏡。下船後還在路邊小店買了件花不溜秋的襯衣,去廁所裏換上。隨後打了輛車,讓開去位於南部客家村的燦記砂鍋。
下車後沒有立刻進餐館,才十點來鍾,沒到午飯時間段。方熠先在周圍走了一圈,觀察環境。除了這家餐廳,周圍隻有一家門麵很小的雲吞麵館在營業,還有間海鮮大排檔處於永久歇業中。很好,綁匪們畢竟不能頓頓在船上煮飯,也不方便拋頭露麵親自去店裏吃,盡管邵家沒有報警。方熠認為今天中午他們繼續從同一家飯店叫外賣的概率還是蠻大的,雖然不敢保證。當然世界上又有多少事是鐵板釘釘的?盡人事聽天命吧。
餐廳雖說臨水,越過門前的公路,要下一個怪石嶙峋的陡坡才能接觸到彎彎曲曲的海岸,在這裏停船隱蔽性相當好。放眼望去,附近總共有三艘漁船,都是海藍色的船身。一艘擱淺多日,無人活動。一艘甲板上坐著個大爺,正在整理幾隻破舊的漁網。第三艘最為可疑,前窗處有個男人時不時往外瞄一眼。方熠沒敢走近,轉身往燦記砂鍋的方向行去。
劍劍,你在那裏頭麽?別怕,方叔叔來救你了。
“老板,晝頭啊!”方熠進了燦記的餐廳門,用客家話對櫃台後坐著的男人說道。不到上午11點,餐廳裏沒別人。老板見方熠這個生人進屋,揚起眉毛,大概以為方熠是來島旅遊的客人。
“我是便衣警察,”方熠來到櫃台前,壓低聲音說道,態度依然很和藹,“珠海市刑偵隊過來的,最近幾天我們在追蹤一夥綁匪。據我們的情報顯示,綁匪的船就停在這附近,還從你們店裏叫過外賣,有沒有這回事?”
方熠說這話的時候,眼睛瞥見櫃台後方的一疊塑料袋,同視頻裏一模一樣。雖然隻是個小細節,心裏頭的把握沒有十成也有九成了。
“呃、這個……”老板的臉上先是露出驚慌,隨後像找到救星一樣如釋重負。“怪不得!我們還奇怪呢,那三個人從來沒見過,行事鬼鬼祟祟的。他們的船是周日……周六晚上就到了。因為我記得來了個男人,從我們這裏取走外賣。周日又是他。昨天打電話讓我送到水邊去,我當時還想,這是來了大客戶了,也是為了套近乎就多問了兩句——你們從哪裏來的?在島上有朋友嗎?哎呦,好凶啊!男人讓我不要多管閑事,說我要是把他們在這裏的消息告訴外人,會要了我們一家老小的命呢!警察同誌,這可不是我們故意包庇罪犯的,當時真是嚇死我了……”
方熠聽完,露出寬慰的笑,“老板可以放心,我們的人已經在附近埋伏好了,今晚就抓他們歸案。現在打算先派我過去,最後確認一下那些是我們要抓的人,免得傷及無辜。”
“是是,明白,”老板雞啄米一樣地點頭。
“那我就先在你這裏等著。待會兒他們如果打電話叫菜,你們照常做好,我給送去。”
說完,方熠氣定神閑地點了碗粥,付錢,找桌子坐下喝粥。老板可就沒有他這麽鎮定了,時不時走去門口朝水麵的方向瞭望一眼。明知從這個角度看不到什麽,還是控製不了自己的行為。
到了11:17分,櫃台上的電話響了,老板像觸電一樣從凳子上彈起來,結結巴巴地接電話。隨後吩咐廚房做菜,隻用了15分鍾就做好三樣菜,再盛滿一盒米飯,嚴嚴實實地拿塑料袋裝好,交到方熠手中,滿頭滿臉都是汗。還好不是綁匪親自來取,方熠在心裏忍住笑。
一隻胳膊背著自己的旅行包,另隻手提著飯盒,方熠出了燦記,過馬路,下坡。在一個沒人看得見的地方解開塑料袋,從包裏掏出裝著神經毒劑的雙腔卡式瓶,將兩種原料溶劑混合,再一盒盒地撒到飯菜上。在做這些事的時候,方熠屏住呼吸,以免吸入任何揮發物,雙手像做實驗一樣穩定,沒有絲毫顫抖。
“我是不是天生適合當罪犯呢?”他在心裏麵嘲笑自己。如果這次能成功救出劍劍並活著回去見魏藍,她在聽這個故事的時候一定會嚇得花容失色吧?
將外賣重新包好,自己的旅行包藏到樹下。外賣員背著旅行包送菜?不像話。現在問題來了,毒劑已經到位,還有一支裝著解藥的注射器該如何攜帶呢?解藥不能離身,不光是為他自己,萬一劍劍也一起吃了外賣——雖然這種可能性很小——他必須在短時間內給劍劍注射。
嗯,裝在身上的哪裏好呢?有那麽短暫的瞬間他甚至想到肛門。不,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就放在上衣口袋裏好了,和他隨身帶著的一支圓珠筆並排擺放,還露出一小截腦袋。
準備就緒,方熠這才提著外賣走去水邊,站在那裏等候。船裏顯然有人在不斷監視外麵的情況,半分鍾後便有一個男人下船。男人三十出頭的年紀,胡子很久沒刮了,圓腦袋之下是渾實的肩膀。像用了好多年的錘子那樣周身找不到鋒利的棱角,卻足以一敲之下就讓敵人斃命。
男人從方熠手中接過外賣時沒有說話。轉身要回船了,腳步卻又停住,用狐疑的眼神打量著方熠。“你在燦記工作?怎麽我之前沒見過你?”
“我一直都在店裏,”方熠淡淡地說。換成其他人這時候也許會急忙解釋“新來的”,之前“病了”,方熠認為這些理由隻能欲蓋彌彰。沒有理由,不需要。叫外賣的並非隻有一條船,他沒來送過飯,再正常不過。
“這是什麽?”
綁匪一隻手拎著食品袋,另隻手前探,伸進方熠胸前的上衣口袋中,把那支裝有解藥的注射器夾了出來。
來晚了,這兩天沒有上網。“高智商,就是不一樣,作案手法如此嫻熟。”,但讀著也為方熠擔心啊,結果到底怎麽樣,希望他沒有大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