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陸給我打電話的那天是2021年10月19日。當時國內的疫情已經連續一年半處在“全麵控製”的狀態,時不時會在這裏那裏冒出一個境外輸入的例子。大部分民眾樂觀地相信再過不了幾個月疫情就收尾了,那時誰也沒料到最凶猛的兩波即將於來年的春冬兩季爆發。
10月底,我倆約在莆田市鎮海街的一家飯館見麵。客人很少,大家都自覺地戴著口罩,隻有在吃菜時短暫地取下。這樣挺好,口罩本來就有消音的作用,不必擔心其他桌的客人因聽到談話內容而將我們當做受迫害妄想症患者。
算來我已經三年半沒見過邱陸。他還跟記憶中一樣白淨,可不嘛?原先是被公司關著,現在是被疫情封控關著。人沒那麽瘦了,但也不是胖吧,更像出爐後的鐵器經反複捶打脫碳後的狀態。
“博運公司的人後來還找過你嗎?”我隻是隨口一問,內心並不相信一個對員工們實施欺騙、綁架、監獄式管理的非法組織會在員工亡命出逃後繼續厚顏無恥地想要保持聯係。事實又一次證明我貧限想了。
“有啊,”邱陸哭笑不得地說,“剛開始是給我發微信,問我人在哪裏?說很遺憾我選擇離開,他們都很看好我,如果我肯回去的話就提升我作部門經理。”
我難以置信地搖頭。這些個混蛋大概已經把誘騙當作與人交往的常態,認為別人都沒有判斷力,隻要信口拈來的好處足夠大,就會有人稀裏糊塗地往火坑裏跳,一次又一次。
“後來見我刪了微信聯係,他們又往我私人郵箱寫信——之前找工作的時候是用那個郵箱和他們聯係的。說隻要我承諾不在社交媒體上公開我的經曆,他們會把克扣的工資一次性轉給我。我回信說,每天晚上隻要一閉眼,我還能看到那一大屋子被你們囚禁的同事們。把他們都放了,我就保證不翻舊賬。”
我笑了一下。我看過邱陸發表在好幾個網站上的回憶錄。
“我想回趟西港,”他說。菜上來了,我倆都沒有動筷的心思。“大概明年春節前後吧。”
這倒出乎我意料。邱陸雖然不像得了PTSD,那裏畢竟是他夜以繼日的噩夢和差點兒喪命的地方。
“你不怕……”
“那些大園區去年都關門了,他們不敢再明著來的,總部估計也都移到中東地區了。除了故地重遊,我想去拜會一下那位陳寶榮隊長,你聽說過他的事跡沒?”
我點頭。我的職業是刑警,邱陸是程序員,我倆都有渠道和方法從互聯網上了解到國外的信息。
陳寶榮,那是真正的民族英雄。湖北黃岡人,據說父母去世得早,兄弟三人靠鄰裏幫扶長大的,很早就踏入社會。也是因為這個緣故,經常去幫助那些和他們差不多的底層人士。2001年去柬埔寨從事金礦開發,二十年後已是當地知名的企業家和慈善家。疫情爆發後他組織了個“中柬義工隊”,冒著被感染的風險照顧那些沒錢去醫院的新冠病人。據說曾親手為一個從未交談過的陌生華人遇難者擦拭遺體……
那期間發現西港是個罪惡的魔窟,他和他的隊伍在兩年之內救助過近300個同胞。都是年輕人,有的才14歲,被那些博彩網投公司轉賣過幾次後不僅身無分文,有的精神失常,還有的虛弱到需要住院治療。這期間陳的一個朋友將自己開的酒店拿出來,專門給解救出來的人住。通常三人一間屋,每天由義工隊的人為他們做飯。那些被救者有的能收到國內親屬寄來的機票錢,還有的最終是由陳寶榮自己掏錢送上飛機的。
“實際上我心裏是很氣憤的,”在陳寶榮被捕之前最後一次公開答民眾問的視頻裏,他是這樣哽咽著說的,“自己盡自己的本分去做這些事,我也希望國內在合適的時候,把這些頂級的有危險的,還在被追殺的孩子接回家……氣死人了,我有時候也懷念祖國,國內有災有難的時候,哄抬物價的人早就槍斃了……以前是600人民幣的機票,現在六萬都不止,為什麽?你說沒有航班,他、他掙那麽多錢……”(作者按:完整視頻見本章附錄。)
“我跟你一起去吧,”我對邱陸說。
他擺了下手,示意我吃菜。“吳大警官,你就別冒這個險了。雖然我能理解你的心情,可你是有命案在身的。要不這樣吧?我和你全程微信視頻,你也就相當於自己去過了。”
“你把這個拿著,”我從手腕上摘下那串紫檀佛珠,遞給邱陸。這本來是母親從南普陀寺買給佳梁的,他沒有戴過一天,從西港回來後我天天戴著。“也請代我向陳隊長表達我的敬意。”
計劃得是不錯,然而2022年一開頭就給自認為即將走出疫情的全國人民來了個下馬威。邱陸隻得取消了原定於春節前後的行程。而就在那之後的一個月內,陳寶榮被捕了。
起因是他救助的一個虛弱的男人自稱是“血奴”,需要送去醫院救治。而柬埔寨警方認為血奴一說純屬造謠,以“煽動歧視罪”、“非法幹涉公共職能行使罪”、“非法使用職業證明文件罪”和“提供虛假申報罪”將陳和陳的隊員以及西港某醫院的一名女醫生逮捕,關進了西港監獄。
2022年六月疫情稍緩,邱陸抓緊時機買到了前往西港的機票。我讓他落地後一直將視頻打開,一是方便坐在家裏的我觀景,也是出於安全考慮。如果他再出意外,我會立刻聯係局裏,想辦法營救。
還好,那次旅行算是無驚無險,因為西港已經不再是我認識的那個燈紅酒綠的造夢之城了。邱陸那天是上午到的,在大街上走了半天,想找一家像模像樣還在營業的餐館都困難。一棟棟爛尾樓前集結著討薪的建築工人,才擴建不久的大馬路上隻有稀稀落落的車輛和人流。
午飯後,邱陸來到他和佳梁曾被囚禁的那個網投園區。日光溫和的初夏,天空和遠處的大海都純淨得仿佛從未見證過這個城市的罪惡。一座座高樓自然是閑置已久,原本修剪整齊的草坪被及膝的雜草和不知哪裏吹來的塑料袋占據。
“應當就是這裏了,”他在帝景酒店一側駐足,抬頭朝七樓和八樓的方位望了一眼。
“好吧,”我說。我知道他腳下踩的那片草地就是當年弟弟摔死的地方,眼淚一下子湧出了眼眶。
邱陸將手機支在草地上的某處,從旅行包中取出一隻小鏟子,開始在地上挖洞。他挖了好久,從洞旁堆放的泥土量判斷,大概挖了兩尺多深吧。放下鏟子,將我托他帶過去的那串佛珠擱進洞中,再把土填回去。等做完這些,他從包裏取出一隻不鏽鋼盆和一摞在當地購買的紙錢,用打火機點燃。
我這邊也一早準備了香燭。我將手機架在小板凳上,凳前的水泥地上點上香和蠟燭。然後退後兩步,跪下,朝著手機屏幕裏的草地磕了幾個頭。
“佳梁,姐姐來看你了,希望你的靈魂得以安息。也希望與你一同在那片土地上遭遇不幸的同胞們,安息。”
更加希望類似的悲劇,永遠也不要在世界的任何一個角落重演。
(全文終)
附1,故事原型:
https://www.mengchenghui.com/thread-651851-1-1.html
附2,民族英雄陳寶榮被捕之前,最後一次直播(陳在講話的時候是動了真情的,他從頭到尾都在忍住哭):
附3,西港罪惡的整體介紹:
https://m.huxiu.com/article/569413.html
附4,西港紅燈區和仙人跳:
https://share.58cam.link/wap/thread/view-thread/tid/707896
附5:迪拜:
https://www.163.com/dy/article/I2Q6CDD60543E67I.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