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強當晚回到家,一進門就察覺到氣氛不對。家裏像小學時、大冬天才考完期末考試的教室。話說北方的窮鄉下哪有什麽暖氣?教室裏生著爐子,長長的煙囪在學生們走神時匯聚了從下方各個方向射過來的目光。空氣中除了爐火的烘熱,還有同學們在試卷上與難題廝殺的過程中、一隻隻紅臉蛋散發出來的體熱。
此時此刻,剛強家裏的一樓雖然看著整潔,也開著空調,空氣中卻有種“鬥智鬥勇”後的髒熱感。已是心力交瘁的他換上拖鞋後匆匆上樓,還在樓梯上就聽到劍劍有規律的抽泣聲。說抽泣不如說抽搐準確,隔幾秒鍾抽一下,顯然是長時間大哭的後遺症。
踏入樓上的客廳,見保姆抱著劍劍在廳中央來回走著。劍劍在她懷裏扭來扭曲,渾身不舒服的樣子。邵艾衣冠不整地坐在沙發上,不知是剛喂過奶還是正打算喂。一頭黑發在頭頂上方挽了個髻,像電視裏剛與妖精鬥完法的狼狽道士。
生了劍劍後她便時常弄這麽個發型,這樣忽然需要躺下的時候不必擔心發髻硌著後腦,坐著的時候也不怕劍劍伸手抓她的發梢。總之,她看起來跟她的丈夫一樣精疲力竭,正盼著這一天快點結束。
見剛強出現,邵艾長舒了口氣。“今天也不知是怎麽了,鬧了一整天,不好好吃奶,加起來大概睡了有十分鍾?拿小車推到外麵去,吱兒吱兒地叫。摸著也沒發燒啊?這麽小,應該還沒到長牙的時候……”
“就是累過頭了!”保姆權威的語氣不容置疑,“小娃要是缺覺,太疲倦,反而更睡不著。”
“沒事兒,咱家的孩子沒那麽嬌氣,”剛強將那團不老實的暖肉接到自己懷裏。劍劍隻穿了件白色連體衣,底端的按扣敞開著,露出黃綠色的紙尿布。周身上下濕乎乎的,鼻涕眼淚混著汗,小臉髒得像剛從野外歸家的花貓。
說來也怪,也沒見她抬頭望剛強,然而到了爸爸懷裏後沒多久便不再掙紮,抽泣聲也停止了。右手拇指塞在嘴裏,一臉樸實的無辜,用她那對漂亮的大眼睛打量著客廳中跟她耗了一整日的兩位女長輩,似乎方才的鬧騰全都與她無關。
保姆見先生已回家,嬰兒也安靜下來,稍微收拾了一下便下樓去。
“原來是想爸爸了!”剛強抱著孩子坐到邵艾身邊的沙發上。“咱們劍劍比哪吒還皮實,對不對?”
嘴上這麽說,其實剛強自己是早產兒,出生的時候可沒劍劍這麽壯。一代勝一代,女兒將來會比爸爸強。
“哦,下午剛波來電話,”邵艾說,“他的航班後天傍晚到珠海。我那時正跟王總監和他侄子吃飯,你又要去廣州,誰去機場接他?”
剛波?哎呀,剛強自己都差點兒忘這事兒了。邵艾姑媽移民英國後,家裏原先那位老司機繼續給邵家開車。最近司機自己要搬去加拿大跟子女生活,正趕上劍劍出世,剛強琢磨著得找個絕對信得過的人開車。
這可不是件小事,當年殺死邵艾姑父的豹哥和耳釘男還流竄在外。結婚這四年來他們兩夫婦雖刻意不提這個隱患,互相都能感覺到懸在對方頭頂的那把劍。得知邵艾懷孕後,剛強為這事還特意托了殷廳長的關係,找到珠海市公安局局長,請他幫忙留意一切可能與豹哥有關的信息。
這些事他都沒跟邵艾提起過。他是這個家的男人,西裝革履經綸滿腹的他在家庭層麵上與千萬年前用刀叉驅趕豺狼保護妻兒的男人並沒有兩樣。本來呢,多好的日子!老婆是他想娶的女人,他倆各自為喜愛的事業努力,身體康健,衣食無憂。也許老天爺就是見不得世人好吧?你有超常的能力是麽?就給你安插普通人一輩子也遇不上的危機。
“接什麽接?那麽大的人了,”剛強用無所謂的口氣說道。眼見懷裏的劍劍把拇指咂得叭叭響,知道她是餓了,遂交到太太懷裏。“叫自己打車來家。”
其實當年他資助剛波在家鄉學開車的時候,就已經在為今天的安排做準備。剛波中專畢業後先是在大哥大嫂家裏混吃混喝,被剛強一通訓斥,終於下決心離家,去石家莊投奔老三剛橋,在他的介紹下給一家食品批發商開車送貨。期間正式不正式地談了兩個女友都無疾而終,至今孑然一身,了無牽掛。叫他過來給自己家裏人開車,正合適。
“那行,”邵艾說,“公寓那邊都收拾好了,我明天再叫人從家裏拿些日用品過去。”
公寓就在離山下不遠的小區裏租了一套,月租由夫婦倆出,算是“包住”吧。剛強若是回這邊的家,也可以留弟弟吃個晚飯什麽的。可他大部分時候在外地,小叔子跟嫂子終日吃在一起,畢竟不合適。
“又關你事!”剛強這句是衝躺在媽媽懷裏吃奶還不忘盯著爸爸踅摸的劍劍說的。隨後抬手揉著自己的太陽穴,對太太說:“混小子腦袋還沒開竅。哪裏做得不對你就罵他,不用留情麵。”
“你臉色不好,”邵艾也盯著他看,“調查進行得不順利嗎?”
剛強其實不願回憶白天發生的那些事,但是不吐出來又像囫圇吞進肚裏的竹簽子,無法自然消化。
“我下午在中山詹園碰見肖市長了,還有國資委的薑書記。”
“肖市長?他來這兒幹什麽?”
“這正是問題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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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強上回見肖市長是在去年12月份的深圳市高質量發展大會上。開會期間剛強還和閔康有過一次短暫但戲劇性的碰撞。
關於肖市長這個人,外貌上幾乎可以用呆萌可愛來形容。個子不高,細縫眼隻透露出他想要你看到的東西,兩隻小圓臉蛋總是衝在最前麵起緩衝作用。至於性格,便如剛強身側那池潭水,鏡麵一樣地反射著四周美好的景色,誰都不知道底下潛伏著什麽東西。
當時剛強正領著沈小婉和小林踏上一條臨水的長廊,肖市長和一個剛強不認識的壯年男人從長廊另一端走過來,可謂避無可避。兩撥人都熱情地與對方招呼。
“哎呦,小許,”肖市長與剛強握手之後,親熱地說,“我上周才找過你們梁區。他一見麵就跟我訴苦,說你不在的這些日子裏他少了左膀右臂,因為時常著急上火,嘴裏長了好幾個泡。我說我沒辦法啊,又不是我把小許借走的,嗬嗬……哦,這位是咱們中山市國資委的薑書記。”
國資委?剛強幾個鍾頭前才給國資委辦公室去過電話,被涼拌了,沒想到在這裏撞上他們的頭兒。趕緊自我介紹,並將沈小婉介紹給薑書記。
“哦,沈小姐啊,”薑書記麵露恍然之色。薑書記的皮膚像那種有機薑,幹皺是精煉濃縮的結果。“我認識你們三台的呂主任。何止認識,我倆都是人大畢業的,差一屆!兩年前你們是不是來過廣東一趟?他還給我打電話了,可惜我那時在外地出差。”
這麽一來,關係就近了。當晚薑書記原本要跟肖市長外出吃飯的,正好把這三人也叫上。
剛強其實心裏惴惴的。出於公務,正愁接觸不到國資委的人,但這麽個節骨眼一起吃飯,席間免不了會談起他這次被借調來中山市的目的,這當中的度不好把握。更何況肖市長和他本來就有齟齬。無奈沒辦法推辭啊!已經說好帶沈小婉他們出去吃飯,這時候再宣稱自己家裏有事就太假了。
“當然要去吃飯,”邵艾聽到這裏時,插話道,“否則你永遠在外圍打轉,接觸不到事件的核心。”
“哎呦?”剛強詫異地望著老婆,“給你配把羽扇,你就是諸葛亮了。”
於是一行五人又象征性地逛了會兒園子,後決定就去當地的老粵菜館六棉酒家。出園門上車時,小林自知人家大領導們聚餐,請他同去隻是出於禮貌,主動推說腸胃不適,自己回了賓館。
酒過三巡,薑書記問起剛強這次調來中山市的公幹。剛強將目的和盤托出,因為瞞也瞞不了多久,並坦言自己白天已給國資委去過電話。
“哦,”薑書記麵無表情地說,“吳廳派你來的。小許原先跟吳廳共事過麽?”
“那倒沒有,我剛畢業時被分到廣州建設局,他家的公子是我領導。”
這時薑書記和肖市長交換了個眼神。
“吳俊是吧?”肖市長笑眯眯地說,“最近關於他的小道消息滿天飛呢。”
“什麽小道消息?”剛強不無緊張地問。心想吳俊兩年前結的婚,還有了孩子,難道這麽快又跟某個女人傳出緋聞了?
“說是去年夏天他有個炒股的鐵哥們,資金周轉不過來,問他借錢,數目還不小。當時吳公子手中剛好有筆省裏下來的撥款,就給他哥們拿去用了。幾個月都沒還上,搞得項目不得不推遲。還好那哥們年底之前賺了一把,才把錢補回來的。”
什麽?剛強聞言吃了一大驚。挪用公款炒股可不是小事,真的假的?剛強反正是沒聽到任何風聲。吳廳長知情嗎?
“都是傳聞,嗬嗬,當不得真,”肖市長笑著擺了擺手。
話說剛強平時挺機靈的一個人,也是關心則亂,在餐桌上光顧著替少主子擔憂了,沒空想別的。後來坐進出租車送沈小婉回賓館的路上,還是吃新聞這口飯的沈妹妹點醒了他。
“剛強,咱們明天的采訪還繼續嗎?我看那兩位領導是在敲打你——你跟吳廳要是繼續查下去,他們就拿吳公子的事做文章。”
剛強倒吸了一口涼氣。乖乖,可不是嘛!這叫他如何是好?他可不希望吳俊有事。
“我、呃……明天咱們還是照計劃接著采訪,我反正後天就要去見吳廳,到時當麵跟他請示。不好意思啊小婉,把你也給攪進來了,沒料到這件事這麽複雜。”
“這是你倆在車上說的?”邵艾聽到這裏時,不冷不熱地問,“進了賓館房間後又說了些什麽?”
“進了……”剛強一愣,跟著歎了口氣,“我的大小姐,我都焦頭爛額了,你就別套我話了!進什麽房間,我跟她進什麽房間?”
邵艾扭頭,目光像測謊儀一樣將他從頭到腳掃了一遍。
“潤博集團的股東都有誰,搞清楚了嗎?我看那倆人都不幹淨。”她的聲音壓得很低,也不知是怕家裏的工人聽見,還是因為劍劍已在她懷裏睡著。
剛強沒答話,伸手過去,輕輕地撫摸著劍劍的小粗腿。想要調去隔壁中山市工作的希望,估計已被他親手戳破了。今後他不在家的那些日子,劍劍要是想他了怎麽辦?
“你也甭操那麽多心,”邵艾寬慰他,“這事兒就讓你那位老領導拿主意好了。當年他有恩於你,無論他如何決定,你聽他吩咐辦事,就算是報恩了,否則你良心有愧不是麽?沒啥可憂慮的,別人夾著尾巴做人那是沒辦法,你娶了我還活得那麽憋屈,那你娶我做什麽?咱還就快意恩仇了!大不了我把公司改為公私合營,請你去我那裏做黨委書記,繼續當你的官。”
這話把剛強逗樂了,她這是有多寵他?姑且不論其可行性,有她這份氣勢在背後撐著他,白天能挺直腰板做事,晚上睡踏實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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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五晚上,剛強送走沈小婉和小林。周六午後獨自坐車去廣州拜見吳廳,當晚回家估計會很晚了。
而邵艾那晚如約去跟王總監和他侄子吃飯。王策原便如剛強所說,加入邵氏之前幹過不少營銷生意,粗實、仗義與圓滑共存於一個人身上。平日在酒桌上會跟人開些與女性有關的玩笑,當然還不至於當著邵艾的麵。總之人還是不錯的。
至於他那個現如今就讀於紐約大學的侄子王浩辰,在邵艾想象中,不會是王策原一樣的社會人,多半有著大多數華男留學生那種憨厚耿直的氣質。如果近視的話,或許會沾點兒方熠的學者範兒,但方熠若是塊和田玉,別人最多是石英岩。相比之下,閔康那種喜愛運動、家世顯赫的官二代在留學生中要少見得多,而剛強這樣的基本上找不到。
所以在初見王浩辰的那一刻,邵艾也暗自驚訝。
他倆感情基礎還是不錯的,但出問題的地方也不少:)
“這些事他都沒跟邵艾提起過。他是這個家的男人,西裝革履經綸滿腹的他在家庭層麵上與千萬年前用刀叉驅趕豺狼保護妻兒的男人並沒有兩樣。本來呢,多好的日子!老婆是他想娶的女人,他倆各自為喜愛的事業努力,身體康健,衣食無憂。也許老天爺就是見不得世人好吧?你有超常的能力是麽?就給你安插普通人一輩子也遇不上的危機。”,剛強也是各樣的不容易。
“當然要去吃飯,”邵艾聽到這裏時,插話道,“否則你永遠在外圍打轉,接觸不到事件的核心。”
邵艾對他也挺支持。希望夫妻倆沒啥事。:)
官場就更不用說,文中這個肖市長,原型(許宗衡)那是見了女人就上。有兩個長期情婦,當中一個是中年女商人,就是文中還沒出現的那個關鍵人物。
我感覺,剛強還是一如既往地愛妻寵女,邵艾開始有點疑神疑鬼了,是不是隨著剛強的地位逐步提升,她開始有了危機感?國內當個幹部是高危職業,沒後台根本不行,站錯了隊也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