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艾在來香港的路上曾多次設想過,剛強得知他要做爸爸時,會是個什麽反應。在屋裏跑兩圈?急火火打電話給他爹和大哥?若是後者會被她攔住,雖說自家親人無需等足三個月,但至少也得讓她先去醫院做個檢查,確定胎兒一切正常再說吧?她自己都還沒告訴爸媽呢。
事實是,他那晚的表現與其說激動,不如說癡傻。“噢——”先是把嘴張成O狀,頭微後仰,用下眼角戒備地盯著她的肚子,仿佛她是剛從外星飛船上走出艙的異形。隨後抬起一隻手朝她伸過去,在觸到她之前迅速收回,口中像蛇一樣發出嘶鳴。
邵艾打了個哈欠,舟車勞頓一整日,實在有些倦。“你慢慢玩,我回房睡覺了。”
“哎哎!”男人猛地醒過神來,雙手各小心翼翼地拉住她的一隻胳膊。“回什麽房?不睡這兒睡哪兒?哎呀,老婆大人懷孕了還大老遠地跑來找我,我上輩子是扶過多少老太太、哦不,老頭子過馬路?走,我去給你放洗澡水,早點休息……真沒想到會這麽快啊,說實話,我這裏還沒準備好呢。”
你沒準備好?那之前是誰迫不及待要孩子的?邵艾瞪了他一眼,想提議換去她那邊的總統套房。又怕這時候出門,撞上區長或剛才那位女同事。算了,就睡這兒吧。
跟著剛強進了浴室,見他擰開水龍頭後,蹲在浴缸旁聚精會神地調水溫。
“嗯,就保持這麽個溫度,不要再熱了,”他站起身,任由溫水嘩嘩地流進浴缸,雙手在胸前捂成一個球。“你想啊,他……他在那裏頭包那麽嚴實,也不通風。你洗太熱的水,他中暑了怎麽辦?”
邵艾翻了個白眼,“人是恒溫動物,你以為我是水袋麽?”
話是這麽說,畢竟是初次懷孕,邵艾也免不了有些緊張。在老公的幫助下小心脫掉衣服,緩緩坐進浴缸,琢磨著明天去買幾本孕期必讀補補課吧,否則心裏不踏實。
“房卡在你包裏是吧?”他將她的手機擱到浴缸邊上,“我去給你拿換洗衣服,很快回來,有狀況就打給我。別自己起來啊,小心摔倒!”
出浴室前,他又探身過來瞅了一眼她的肚子。“難以想象,裏麵還藏著個人!”
邵艾白了他一眼,也低頭打量自己沒在水中的肚皮。大了嗎?應該沒那麽快,但好像又確實比平時大。是、是活的吧?不如明天上午就近找家醫院,檢查一下。
剛強倒是很快就回來了,先來浴室查看她的情況。那之後,邵艾聽他在客廳裏撕紙,隔兩分鍾就撕一張,這是幹嘛呢?搞得她也無心泡澡了,衝外間叫道:“我要出來了!”
他抱著她的睡衣出現,扶她起身穿衣。
“你在寫啥呢?”她問。
他目光低垂,沒有吭聲。待她穿好睡衣在外間坐下後,他從書桌上拈起一張酒店給客人預備的記事紙,送到她麵前。按說他倆都做了三年的夫妻,相互間也沒有多少秘密,可他遞給她那張紙時的羞澀,讓他看起來像個暗戀她多年才初次表白的男孩。
邵艾低頭查看紙片,上麵隻寫著一個大大的“劍”字。說起剛強的字吧,顯然是小時候沒專門花時間臨過字帖,不如方熠的字那麽講究,甚至趕不上邵艾父親和姑父這些老一輩。然而天性剛猛豪放,行筆間自有種難以效仿的氣勢。
“我,是在想名字,”他嘿嘿地笑著,“如果是個男孩,你覺得叫劍劍怎麽樣?”
名字?邵艾今早才被告知自己要做母親了,此刻惦記的是找家醫院做B超,還沒想過起名的問題。
“劍劍,”她點頭,“挺好的呀。如果是女孩呢?”
他抿起嘴,微弱的笑意罩在他鼓起的臉頰外。似乎今晚他倆性別互換了,邵艾成了大大咧咧摸不著頭腦的男人,而剛強則忸怩細膩得像個姑娘。
“要是女兒的話,能不能……也叫劍劍?”
啊?這麽喜歡這個名字呐!邵艾尋思了一下,“好啊,我無所謂。許劍,男女孩應該都可以的。”
“你、確定讓孩子跟我姓?”他的神色不無慚愧,如同占了她家的大便宜。
“那就叫邵劍?許邵劍?是挺少見的……行了,就許劍吧。不過怎麽也得征求一下長輩們的意見,別讓他們覺得不被尊重。”
剛強這才徹底鬆弛下來,似乎辦完了一件大事,比太太即將麵臨的懷孕和生產還要艱難。
至於許劍這個名字,許老爹沒什麽意見,邵艾的父親則喜歡得不行。因為父親一向有著濃重的抗日情結,電視劇隻看這一種題材。比如最近幾年火得一塌糊塗的《亮劍》,父親閑下來就翻出一集來複習。每次李雲龍露麵,還叨叨:“像剛強!”邵艾就奇怪了,除了都是農民出身,這位一臉苦大仇深的阿叔哪裏像剛強了?當然,她不得不承認,剛強若是生在動亂年代,很可能便是李雲龍那樣的人物。這是題外話。
“許劍,朝鬼子們亮劍!”總之父親喜歡得不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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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那晚的後半夜,邵艾做了個很不好的夢。夢裏的她快步走在一片樹林裏,獨自一人。是個夜晚,但樹林裏不算暗,除了頭頂那輪緊隨她而行、被片片葉刀連續切割的熒光月亮,樹林深處也有光,藍的、綠的、慘藍的、慘綠的。有黑影在暗處移動,烏鴉拍動翅膀開啟夜的第二篇章。仔細聽甚至能辨別細細說話的人聲,當中還有她的名字被提及。
但她顧不得理會那些,她唯一的心思便是找到劍劍。怎麽會這樣?劍劍不見了,她似乎知道他在哪裏,似乎又不知道。長時間的快速走動讓她上氣不接下氣,但她必須更快,強行挪動著踩在林間枯枝和落葉上的雙腳。她的時間不多了。
驀地,她止住腳步,抬頭。青藍色的天空下有棵樹比其它的都高,卻沒有多少葉子。是棵通體漆黑的活樹,看似已經存在了好多年,卻並非一種健康的存在。樹幹裏流動的是腐水,剛抽出的新芽便已枯爛。在靠近樹頂部的一根橫枝上,懸吊著一個小小的身影,一動不動。邵艾此生應當是頭一回見到那個身影,卻又像是她身體和靈魂不可缺少的一部分,是最寶貴的那塊“芯兒”。
晚了,她來晚了,她的劍劍沒有了,她活下去還有什麽意義?風起,將林中的枯枝與落葉拋入半空。葉刀剜走了她的芯兒,也將她的人分割得支離破碎,隨風散落在這荒郊野嶺……
邵艾猛吐一口氣,在黑暗中睜大眼睛。驚魂還未定,便察覺到胸腹處有重壓,讓她呼吸困難。起先以為是噩夢後遺症,待定睛一瞧,那團黑乎乎毛茸茸的東西是個大腦袋。原來剛強正枕著她的肚子睡覺呢。
“喂,起來啊,你幹嘛呢?”她伸手去推他,“起來起來!”
他懵懵懂懂地坐起身,半晌才回憶起發生了什麽事。“哎呀糟了!我剛才醒了去上廁所,回來後趴在你肚子上想聽聽他的聲音,沒想到睡過去了。沒壓壞吧?”
“才這麽小,哪來的聲音?”她回想著方才做的那個夢,哭了起來。結婚紀念日那天懷孕,本該是雙喜臨門的高興事。
“都怪你,都怪你讓我做了不好的夢!”她跪在床上,揮胳膊去打他的肩膀。手掌都拍疼了,他肯定也被她打得生疼。但他知道她的心有多疼嗎?即便隻是個夢而已。
“好好好,都是我不對,”他又是道歉又是安慰,好歹把她哄得不哭了,二人重又躺下。過了半晌,她沒睡著,他應該也是醒著的,忽然支起身子,把臉湊到她麵前。
“告訴我,你在擔心什麽?”他小聲地問,像是生怕被第三個人聽到,陽間的也好,陰間的也罷。
擔心什麽?她沒擔心啊。也許有吧,但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麽。也許她知道,就是不敢麵對。
“邵艾,你放心,”他的一隻手揉搓著她的肩膀,“有我在,什麽都不用擔心。我雖然不跟你和孩子住一起,不代表我護不住你們。睡吧。”
什麽都不用擔心……邵艾記得父親和姑父在南澳島被綁走後,剛強一上島時就是這麽對她母親說的。嗯,她相信他,他是這個世界上最能讓她放心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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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圳市高質量發展大會於2008年12月1日在福田區政府大禮堂召開。在這之前的兩個星期,剛強得知一個有趣的消息——福田區新上任的副區長,分管區商務局、區總工會與衛生健康的年輕領導,竟然是閔康!
不賴呀,雖說這小子的父親和外公在南部沿海一帶極有人脈,這回聽說是走了肖市長的關係,閔康若是過去幾年的業績不佳,這個位子他坐不上。搞不好本次會議上還能碰麵呢,不是冤家不聚頭,他倆的緣分還真不淺。
禮堂所在的大樓是五年前新建的,比羅湖區那間帶著濃鬱“思想建設”風格的大會堂要現代得多。當然主席台的布置依然是金黃色布景上鑲著國徽,兩側各有五麵豎立的紅旗。布景頂部則是一長條電子顯示牌,上寫“深圳市高質量發展大會”幾個字。而他們羅湖區的會堂橫幅還是紅布金字,每次開會需要爬梯子換幅。
“回頭咱們也換成電子牌,”區長在第一排入座時,低聲對身邊的剛強說。
嗯,現如今在家或外出開會,剛強都是固定坐在梁區長身邊的。差不多每天都見麵吧,但凡遇上不容易處理的問題,局長就會抬起一隻胳膊,多肉的手掌像小嬰兒抓周那樣在空中連續開合著。
“去把剛強同誌給我叫過來。”
於是剛強便由大廈北翼的19層乘電梯一路下到大堂,再轉去南翼的區長辦公室。而他的那些同事們都是吃幹飯的?就憑這麽一個信號,剛強在區政府中的地位基本上算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了。大家對他的尊敬程度甚至在那幾位副區長之上,走在過道裏不斷有人熱情打招呼。對此,剛強雖有些無奈,但也不至於無所適從。別人尊重你是有原因的,看不起你也是有原因的。無論此原因是否合理,這就是客觀存在,坦然應對便是。
回到當下的會堂,剛強在心裏暗暗記下——明天上班的第一件事就是找人把羅湖區大會堂的橫幅換成電子顯示。這點小事不歸他管?這怎麽就不歸他管?“幫領導排憂解難”是每一個屬下的職責,無論級別高低。認為小事不該勞自己大駕那就犯傻了。
會議開始,照例是市委書記和市長依次講話。也不知是不是剛強多心,肖市長這次的講話雖然聲情並茂鼓舞人心,倒是沒有再提到他那位祁東縣的父親曾參加過衡寶戰役一事。隻是號召各個區的幹部同誌們賽龍奪錦、比學趕超,響應省委省政府的要求,不斷為本市的高質量發展列車添柴加油。
待市級領導們講完話,輪到各個區派代表上台發言。通常是區長或某位副區長,總結一下過去五年的成就,再對接下來的五年來個展望。福田區作為本市行政中心,領頭羊非他們莫屬。出乎眾人意料的是,上台發言者為新任副區長閔康,大概是想讓他借這個機會,和同行們見個麵吧。
隻見閔康一身黑西裝登台,白襯衣的領口下露出條深紫色領帶,整套著裝式樣與質地規矩低調。然而健美的身材、銳利的氣質與良好的出身教養依然讓眾人眼睛一亮。倘若有人在此刻遞給他一把劍,他就是西門吹雪;塞一把槍,那就是詹姆士邦。連剛強這個情場職場雙料敵人都不得不在台下為之讚歎。
先做回顧。當閔康提到福田區處在深圳市的“金融C位”,以不足4%的土地麵積貢獻了全市20%的GDP和25%的稅收時,剛強聽身邊的梁區長哼了一聲。也難怪區長不高興啊,羅湖區本年度GDP隻有816億,是人家福田的一半多一點點。
“……三年前,我們福田提出了1+3模式的發展構架,”閔康繼續說道,“以總部經濟為龍頭,高新技術、現代服務業與文化積澱為支柱,成功地吸引了一大批金融總部入駐。今後的五年,我們要全力為深圳打造中央商務區也就是CBD這樣藝術精品。目前我市雖有不少實力強大的金融公司,但所在地過於分散,隻能算國際性大都市而稱不上CBD。要知道國外的CBD區域範圍都不超過四平方公裏,在這麽一個異常集中的區域內實現高密集建築物、高地價,隻允許具備高端商務功能的企業入駐……”
不用問,剛強知道這段話肯定又戳到梁區長的痛點了。好東西都集中到你們福田區,還給不給其他地方留條活路了?
“能不能、想個辦法,”梁區長趴在剛強肩頭,小聲問到,“待會兒給我找個機會,當眾挫挫這小子的銳氣?不用怕,鬧大了有我頂著。”
奉旨羞辱敵人?剛強在心裏頭樂,還有這麽好的事?哼,辦法多得是,而且他剛強還不至於笨到需要區長事後出麵收拾殘局的程度。
沒辦法啊,這個孩子的性格,就是得叫這個名字。後麵大家就明白了。
南瓜周末愉快!
叫劍劍不好,跟賤賤同音。邵艾的夢是不是預示了什麽?要出事了,悲喜交互啊。
我是在懷孕前的一兩年,老是做夢在路邊撿到可愛的小baby,不哭也不鬧,還胖胖的。。。
懷我女兒的時候,那時我還不知道懷孕了。 我夢到走在一片夢幻般的美景裏,踏過一條小河/小溪,進入一個山洞,裏麵開滿了花,都開在水裏, 然後我走出來的時候,手裏捧著最美的一朵,驚歎著就美醒了。然後我就很確定,一定是個女兒。
懷孕時的夢很靈的。至少,我是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