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會做些什麽?”人力資源部一個高個子男人坐在辦公桌後,問前來麵試的兩個年輕人。桌上除了電腦,還擺著隻銘牌,上寫“邑森”二字,應當是男人的名字。屋頂垂下的一隻昏黃的罩燈離男人頭頂不到二尺的距離,為他平添一層超凡入聖的光暈。
然而除此之外,邑森的樣子與“聖”字毫不沾邊。不知在多久以前曾因什麽緣故丟失了下巴,嘴唇的下部換成不鏽鋼的。右眼窩裏的那隻義眼顯然非裝飾物,在小羽和聖章進門之後,就連續不斷地為二人按著快門。
“我什麽活都能幹,”聖章淡淡地回答,肩上還扛著小羽的大行李包。
整個鐋城隻有這一間五金工廠。與其說是工廠,更像個小城鎮,分區分片兒管理的。比如工具組,製造錘子、螺絲刀、扳手等,占一座獨立的廠房。零件組生產各種型號的釘子、螺帽。還有成千上萬的鎖具,門窗,電子元器件,都分門別類。最龐大的部門要數機器人零部件中心,也是五金廠中設備最先進、衛生最達標、照明上最不怕交電費的所在。而走在其他地方,腳底隨時能踩到細小的鋼絲和釘頭等垃圾,什麽東西聞起來都是一股子柴油味,包括人。
“啥都能幹?”邑森那隻義眼中的表情比原生眼還要豐富。“對麵樓有做梯子的車間,待會兒你去給我做一條出來。”
又轉而問小羽:“這位姑娘也是十項全能麽?就說你最擅長的?”
“打架,”小羽脫口而出。
“打架?”邑森的兩隻眉毛擠成不對稱的“八”字,“在哪兒打,床上麽?”
鐋城的居民大致分兩類,要麽全機器或半機器身體,即便保留原生物身的也都是千錘百煉的滾刀肉。聖章和小羽看外貌像兩個文明世界來的書生與淑女,站在本地人堆裏如同菜市場上賣的珠寶,不倫不類。
“繼續說,”小羽眯起眼睛,“你明天還得再裝隻假眼,換個下巴。”
麵試官低頭望著十指,像是對自己的指甲很感興趣。“會打架?在鐋城可算不上特長。這裏沒有善男信女。”
“我的特長不是用來謀生的,”小羽的語氣開始不耐煩,“不過你們要是缺保安,我倆也能勝任……說說工資待遇吧,鐋城不是隻有你這一家在招工,待遇不好的話我們還不愛來呢。”
“吃住都包,月工資一百八。吃住自理的,四百。早八點到下午六點,每周工作六天。”
小羽扭頭問聖章:“他說的準確嗎?”
聖章搖了下頭,“根據你電腦裏的數據,吃住都包的,最低二百二。吃住自理的,五百。”
邑森猛地抬起頭,不可置信地望著聖章,“你……原先在這裏幹過?”
小羽心道,你們這裏的電腦不都連著無線網絡嗎?人家聖章直接用無線電波駭客你們的係統,什麽信息查不到?
“我倆包吃住,”小羽不容置疑地說,“每個月你一共給我們六百。否則……”問聖章:“這家夥還有什麽羞於見人的齷齪事沒有?沒王法的地方就管不了他了?咱們去告訴他老板,叫他沒飯吃。”
五金廠的大老板是位列鐋城四王的蜍釜王,不過肯定還有不少經理在管具體事務。小羽和聖章此次前來尋找那位失蹤的大小姐希娜,暫時還不想去見這些統治者們。之所以來做女工不是因為她沒錢,是要在打草驚蛇之前先把草下麵的情況弄明白。話雖如此,該給的錢不能少了。
“這個,”聖章快速地掃了一眼桌上的電腦,有些難為情地說,“他上班時間打泡泡龍。”
邑森那隻義眼差點兒從眼眶裏滾出來,“唉,行行,工資就這麽定了。不過按照規定,你們必須先通過測試。”
說完站起身,將藍襯衣領口處解開的三個紐扣係上兩個,領著聖章和小羽離開辦公樓。屋外依舊如同黑夜,這座位於深峽穀中的城市常年見不到陽光。抬頭,能隱約望見黑石穹頂上蜍釜王巨大的金色畫像以及山壁上四處奔馳的高速列車。
邑森領著二人進了對麵廠房裏的車間。左邊的牆處靠著一疊疊嶄新的鋁合金梯子,有不同長度和規格。還有同樣材料的工具箱,一個摞一個堆老高,等著安裝提手。右邊的鐵架子上擱著鋁條、鋁片等原材料。再往裏走是十來具車床,當中有工人在穿梭。
“就做最短那種,”邑森抬手指了一下靠牆擺放的成品梯子。
聖章二話沒說,走去架子前取來四根長長的鋁條。先去切割車床那裏將鋁條裁成一定的長度,然後走到鑽孔車床前,將一根鋁條橫放。伸腳到車床下方一個隱蔽的角落,去踩底下的踏板。“啪嗒”,車床像訂書機一樣,給鋁條上鑽了三個孔。移動鋁條,又打三個孔。隨後走到一隻櫃櫥前,拉開第二個抽屜,從裏麵取出四隻梯腳帽。
“等等!”邑森叫道,去牆邊取了隻成品梯子過來,跟聖章手中的鋁條對比。“你、你怎麽知道是這麽個長度,在何處打孔?你都沒拿尺子量過。”
聖章沒吭聲,一旁的小羽嗤笑道,“你咋知道他沒量過?他的眼睛隻要瞄一眼成品,可以精確到納米。你們該派他去做芯片,做梯子真是大材小用。”
邑森活見鬼般地搖了下頭,又對小羽說:“那你去螺絲部吧?”
“這裏沒活了嗎?”小羽不希望和戰友分開。
邑森考慮了一下,“有是有,看到牆角堆的那些廢料和次品沒有?先送去十號車床壓成平麵,再搬到運輸車上,開去東邊的廢品回收站。力氣活,辦得到嗎?”
小羽轉身走開,去架子上抽了一塊鋼板,揚手,扔到牆角那堆廢品之上。再扭腰,整個人跳了上去。按說小羽這麽個纖細的姑娘也就一百斤上下,腳底的力氣卻跟夯土機差不多,將那些個廢合金物品齊刷刷地壓扁。
“這樣麽?”她問邑森。後者咽了口唾沫,點了點那隻不鏽鋼下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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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日收工後,小羽和聖章脫掉工作服和藍色的圍裙,先去職工宿舍安置好行李,再一同去食堂吃飯。廠大,人多,光飯堂就有六個。設施簡陋,像寺廟或監獄那種長條桌椅,一個個挨著坐。聖章作為智能機器人,吃飯純粹是入鄉隨俗,兼陪伴小羽。小羽吃東西不挑,糙米野菜也能把觀望的人饞出哈喇子。
“我說你一個姑娘家,幹嘛要選處理廢品這種體力活?”吃到一半時,坐在對麵的聖章問她。
小羽抬了下胳膊,“體力活才能練肌肉。法術、高科技都有失靈的時候,生死關頭起決定作用的搞不好就是那點兒蠻力。”
這話好像不是出自她的腦海,是從上一世的小魅羽和肥果那裏繼承來的。
聖章搖了下頭,“你跟陌岩兄都是奇人。你倆認識多久了?”
據祁哥說,聖章在出廠時被灌輸了人類古今中外所有能搜集到的知識。他說奇人,那一定是奇人。
“這輩子,我是六歲時認識他的,”小羽因為右邊的腮幫子裏有坨麵條,看起來比左邊的腮幫子大一圈。“上一世、上上世,據說也認識?他是佛陀嘛,等這輩子我死了,下輩子他肯定還能找到我。很有安全感哈,也挺無聊的,嗬嗬。”
話是在抱怨,小羽的眼睛裏滿溢著幸福。
“我認識你倆之前,”聖章說這話時,右手把玩著一隻不鏽鋼勺,像捏橡皮泥一樣捏成各種形狀。隨後手一抖,勺子回複原狀。“一直沒想明白,都說佛陀們大慈大悲,然而都跳出三界六道、泯滅七情六欲了,怎麽個慈悲法?見到陌岩兄之後我才恍然——佛,最有情,比世間其他人都要多情、博愛。”
小羽點頭,“我們有個大家庭,養女叫允佳,比我大兩歲。女婿已經給她物色好了,估計過幾年就該出嫁了,唉。小川也算我們的養子,其實是陌岩佛國裏的師父下凡,平時反正見不大著麵……哦,陌岩上輩子還有個兒子,叫常澤,是我倆在學校的班主任。也不用我們管,等他結婚的時候我們還是得去。”
“一家子都不正常,”坐在小羽身邊的黑皮膚大媽受不了了,端起飯盒換去別的桌。
“多好啊,”聖章豔羨地望著小羽,“幾個月前,這世界上還沒我。祁哥隻要動動他的電腦,我就隨時能被格式化,不再記得眼下發生的一切。當然了,無父無母無兄弟,也沒人在乎我怎麽樣。”
一向胃口很好的小羽忽然有些食不下咽。想起同聖章一起“出廠”的那位聖蟶,不就是這麽死在小羽手裏的麽?當時她趁祁哥上廁所,偷偷拿他的電腦修改了聖蟶的程序,以至於聖蟶在行刺陌岩的任務中當眾自殺。其實,聖蟶又有什麽錯呢?他與陌岩無冤無仇,不過是因為程序讓他這麽做,無法違抗。
“誰還不是一樣啊?”她安慰地說,“大白天走在馬路上,身邊的某層樓空調沒裝好,或者花盆被風吹了,掉下來把人砸死,你說招誰惹誰了?咱們活一天,就把這天過好。不過像你這種情況,找機會把祁哥那台手提電腦毀掉,應該不難吧?沒了操作係統,你就永遠這樣了,是吧?”
“不不,不可以,”聖章嚴肅地否決了這個提議,“智能人無論在什麽情況下,都不能主動毀壞操作係統,也不能傷害製造商。這是違反code的。”
嗯,小羽心道,這也不能怪他。別人被“洗腦”都是可逆的,他這是永久的,沒法修改。用電腦術語來說是種“隻能讀、不能寫”的硬盤狀態。
“要不我倆收養你?”小羽吃飽了飯,拿桌麵上的褐色紙巾擦了擦嘴。“回去後我問問陌岩,收你做我們的養子,他應該會同意。你才幾個月大,自然是排老末。”
“養子?”聖章笑了,“以後能跟你倆住在一起嗎?”
“不能每天在一起,可以周末一起吃飯。”
聖章低頭考慮了片刻,將頭扭向一邊,“還是算了。”
誒?不是很想要個家嗎?小羽感到無法理解,其他人都爭著做她和陌岩的孩子。
另外,認識聖章這個智能人還不到兩周,小羽覺得他現在跟原先不太一樣了呢,大概是超強的學習能力在起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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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職工宿舍是十個人一間,上下鋪。同宿舍的女人有為了養活孩子來工作的粗實大媽,文明世界來的女逃犯,被丈夫家暴忍無可忍、寧願離家自力更生的倒黴蛋。大家乍見小羽這麽個光鮮水靈的十來歲女孩,多少有些排斥她,然而一個晚上後就見怪不怪了。這不僅是因為小羽能說、好問、不擺架子,更因她那副天王老子都不怕的氣場和走到哪裏都跟回家一樣的歸屬感。大家都是出來混社會的,早已訓練出在短時間內判斷誰好惹、誰不好惹的本能。
“喂,你們聽說了嗎?”周六晚上熄燈前,一名叫姊茶的室友興奮地問其他人,“明晚四王子要舉辦盛大的舞會,挑選他下半年的女友。”
姊茶身材豐滿,染著紅頭發,一口抽煙導致的大黃牙。她不在的時候小羽聽室友們說過,原先是做皮肉生意的,現如今在過濾網部裝箱子,白日裏上班也穿長筒靴。晚上睡前脫下靴子,會露出兩隻合金腳。
“關咱們什麽事呢?”一個中年室友在上鋪翻了個身,說道,“咱們這副樣子,進得去嗎?新來那丫頭就行,不過人家有男朋友了,每天膩在一起,不稀罕什麽王孫公子。”
小羽聞言,倒是心中一動。那位希娜大小姐長得不賴,來這裏後會不會也去參加舞會,被王孫公子哥們看上了?明天本來計劃著和聖章去鐋城的四個區逛一遍,不妨順路去這個宴會瞧瞧,是個什麽情況。
於是,周日清晨吃過早飯,小羽換上自己帶來的運動裝,由聖章替她背著她的女士雙肩包,來到崖壁下的地鐵站。先坐升降機上至崖壁中央的等候台,站到懸空平台上。小羽出門前,姊茶警告過她,說經常有女乘客被人惡意推下懸崖,讓她小心。小羽六歲時就學過騰空術,還是在觀摩善淵小學年終考試上偷偷學的。即便不會飛,也不是隨便什麽人能把她推下去,不過還是感謝姊茶的提醒。誰說鐋城隻有壞人?好人哪兒都有。
列車到站,小羽和聖章排隊上車。走在小羽前麵的是個中老年婦女,再往前是個機器肌體壯漢。站台欄杆與車廂之間大概有一尺的空當,壯漢上車後忽然轉過身,獰笑著,掄起鏽跡斑斑的鐵胳膊,將婦女從縫隙中掃了下去。
小羽見狀一躍而下,在半空中捉住婦女的一條腿,將她提了上來。要知道自由落體的速度是越來越快的,也虧得小羽反應及時,否則就算會飛也未必能救得了人。
小羽將婦女帶回站台,其實這時候列車已在準備啟動。聖章一隻腳踩在門框上,阻止自動門的關閉,另隻手握著欄杆。隻見列車猛地震了一下,聖章手中的欄杆發出吱嘎嘎的聲響,列車楞是被他給定在原地動彈不得。
等小羽將婦女塞進地鐵後,一把拉過目瞪口呆的壯漢。胳膊一揮,壯漢飛了出去,朝著下方大地跌落。最好摔成一堆五金零件,再也組裝不起來,小羽忿忿地想著。
哦,原來是這樣,下麵常澤的戲份多嗎?
問好高妹!
哈哈,打架!——就喜歡小羽脆生生的牛!
陌岩上輩子還有個兒子,叫常澤——這個我咋記不清了呢?咋回事來的?
90年代初180 工資都挺多了吧?我記得那時候萬元戶都讓人刮目相看:))
要跟呱呱擠,一起看小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