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士頓被稱為美國的第一座城市。早在四百年前,”任教授邊走邊向吳俊三人介紹道,黝黑泛紅的麵孔上毫不掩飾對那段年月的向往,“傳奇中的五月花載著英國清教徒來美洲大陸,第一站就是波士頓附近的普利茅斯鎮。想想,在一片隻有少數土著人居住的新大陸上重建現代文明,卻隻花了十來年就誕生了一所世界頂級學府——哈佛大學,當時叫哈佛學院。這是什麽樣的精神啊?”
四百年前,努爾哈赤建立大清了沒有?剛強上大學後就沒碰過曆史,已經記不清這些曆史事件的具體時間。把努爾哈赤跟哈佛相提並論怪怪的,正如最近流行的段子,“張學良聽過周傑倫的歌,宋美齡經曆了楊利偉升空,”讓人有種時空錯亂感。
任教授目前是波士頓建築學院的副教授,哈佛畢業生,所以對母校有感情。當年吳廳長還是惠州市委書記閔勝材秘書的時候,任教授的母親在惠州市婦聯辦公室做副主任。吳俊這次出國訪問能找上任教授,自然是父親與這位退休老大姐牽的線。
不似大眾印象中體格羸弱、戴副眼鏡的華人教授,四十多歲的任教授身形矯健,膚色讓他看起來像常年被海風吹拂的漁民。既是靠海居住,剛強猜他平時喜歡鼓弄船隻。
到今天,剛強在美國待了快兩周了。頭一周在任教授的實驗室裏聽他講解各種項目和設計。剛強本以為會見到大量圖紙,誰知現在都是用電腦軟件來做。之後的幾天,任教授帶著國內來的三個參觀者四處觀摩殖民地特色建築。明天就是新年,任教授年後要陪家人外出。對吳俊來說,今天是最後一天工作,他還計劃著回國前再去紐約玩幾天。
一行四人上午參觀緊挨波士頓大學主校區的Commonwealth 大道。這兩側的建築多為高尚公寓樓,風格既非現代都市裏的摩天大廈,也不像國內二三線城市那些四方的住宅樓。到處是一大片建築連在一起,當中每棟小樓瘦瘦長長隻有七八米寬、三至六層高,你挨著我、我挨著他,布局類似中國沿海一帶那種“騎樓”。樓麵沒有平的,要麽凸出來要麽凹進去一塊,此起彼伏。門廊和窗戶有維多利亞時期濃墨重彩的藝術特色。大格調一致,然而每棟又有其獨特之處,看得出都是由建築師精心設計的。
“我一直認為,”任教授說道,“一個城市中的建築,應當請熟悉當地曆史民俗的建築師,花時間和心思來仔細規劃。但凡說起Commonwealth這條大道,就不能不提一個人的名字——Patrick Ahearn. 此人是美國建築行業裏首屈一指的前輩,拿過數不清的獎。這條街上好多建築是他的作品,有不少是他私人產業,十多年前買的地,自己動手設計的。我舉一個例子。”
任教授在一棟樓的正門口站定,指著每層樓窗戶外圍著的黑色花式金屬欄杆說,“這些欄杆又叫faux balcony,並不能像真的陽台那樣站人,但能允許裏麵的落地窗像門一樣被打開。早期的好多老房子都有這種欄杆,二戰時期因為軍隊缺金屬被強拆下來,送去造飛機了,這讓很多建築師心有不甘。Patrick買了這快空地後,特意將樓房的窗戶都搞成這種假陽台設計,主要是為了複古。”
這番話把剛強聽得,嘴角都快咧到耳朵上了。整天聽人提“情懷”,到底什麽才是情懷?買地蓋房的人不僅要資金雄厚,這人同時還必須是位藝術家、是匠師,有能力有意願有條件在商業運作的同時回饋社會,情懷才有萌生的土壤。
而這條經驗恐怕在很長一段時間內難以照搬回國呀!現如今的那些房地產商,唯一目標就是以低價購地,再趕在旺市將房子賣出去。能保證幾十年內房子不出問題的都算良心商人了,還給你考慮建築特色與曆史傳承?沒有的事。啥時候有錢人和有知識、有藝術水準的人變為同一類人,文明才能得以延續。
下午,任教授領三人參觀海岸線,最終來到國際機場附近的Piers Harbor。
“波士頓麵積原本不大,海岸附近大部分地區是填海造的,包括這個機場。現在問題就來了,由於極地冰川在持續消融,海平麵逐年上升,好多地勢並不比海平麵高多少,一漲潮就被淹了。波士頓今後麵臨的形勢會相當嚴峻啊!”
“短期內,有沒有什麽解決方法?”小徐問。
“政府正在加修沿岸人行道的圍牆,”任教授抬手指著水中臨近岸邊的一片片植物,“另外就是大麵積種植鹽生植物,使其形成鹹水沼澤。目前隻有漲潮的時候才對陸地形成威脅,這些沼澤地就像一塊塊大海綿,能把海浪提前消化掉。”
剛強點頭。
任教授又說:“不過最近東北大學工程學院一位女教授提出一種思路,叫‘祖母綠芭蕾舞裙’,是種圓盤式的漂浮沼澤包。沼澤地不是一兩天能建成的,這位教授的想法是做一些直徑一兩米的大土包,裏麵撒上種子,等植物長出來後扔海裏就行。哪裏需要往哪裏扔上幾十個,作用和沼澤地差不多。”
這個主意不錯,剛強將聽來的新發明記到心裏。那個時候的他怎麽也想不到,非土木建築行業出身的他在不遠後的將來,居然能親手將這條前沿科技應用到工作中,造福了某地的居民,並成為他仕途的轉折點。
“太謝謝您了,任教授!”分別時,吳俊同任教授緊握雙手道別。等教授離開後,對兩位部下說,“我聽說這附近有新年夜的dinner cruise,來都來了,咱們上去吃個飯,看完夜景再回酒店。”
******
邵艾登上遊艇時,位於中間層的餐廳裏人影憧憧。她在入門處的水池裏用涼水洗了下手,撲到額頭上讓自己冷靜下來。反正沒有化妝,不必擔心搞花妝容。
進門後見四張八人餐桌已快坐滿,邵艾挑了張還剩一個空位的坐下。今晚的宴會是為慶祝卡尼教授獲獎舉辦,她可不希望同隨後而來的那三位坐到一處,再生事端。
都入座後,由主人塔銳學長致開篇辭,一側牆上的投影中還放著幻燈片。邵艾來美這半年也觀察到了,學術圈的娛樂項目也都盡量與學術沾邊。慶功會生日宴退休典禮上,大部分人都不是幹講,有圖片作為“證據”。甚至有些學術界夫婦結婚的時候,會將戀愛史按照學術論文的格式撰寫排版,發給同行們讀。
“在我印象中,”一頭卷毛、眼睫毛濃密的塔銳說道。他的英文帶濃重的英國腔,邵艾經常聽不懂他在說什麽。相比之下美國人的英語好懂多了,說話時嘴張得大,元音發得清清楚楚,而且音調要麽平坦要麽往上走。塔銳的英語則是含在喉嚨裏的,一句話裏有多處“微升轉驟降”,比如方才出口的這個“impression”,像吃了口燙嘴的食物。
“……我們親愛的卡尼教授一到關鍵時刻就找不著人,比如實驗室裏發生了緊急狀況,電話不接、郵件不回。然而你若是告訴他剛剛在路邊看到隻浣熊,半分鍾後就會收到回複。”
眾人一陣哄笑。
接下來輪到卡尼講話,主要表揚了組裏學生在過去一年的進步。讓邵艾沒料到的事,在談話結束前,教授輪番望著邵艾和閔康說:“尤其要祝賀邵艾和閔康二位同學,在這麽短的時間內已經將實驗數據收集完備,結果也很漂亮,明年初就可以寫成論文了。作為鼓勵,我給他們二人各自準備了一份小禮物,分別為紅色和藍色包裝,就藏在底層的客房裏,看他們能不能找到了,嗬嗬。”
啊?邵艾又是感激又是沮喪。本想著晚宴結束就和卡尼教授一同離開。眼下船還沒有啟航,計劃是待會兒開去附近一個港口,年輕人們一同進岸邊一家酒吧裏喝酒。等再開回來估計要半夜了,邵艾真不想同Maggie和辛媛在一艘船上待那麽久。然而導師給準備了禮物,找都不找就走掉,那也太沒禮貌了。
好不容易等到晚宴結束,邵艾立即起身下樓,被從後方追上來的閔康叫住。遊艇下層除了主人套房外,共有四間客房。閔康同她分工,一人負責兩間。
邵艾進當中一間翻箱倒櫃。還好房間不大,櫃子也不多,裏麵除了偶爾擺放的紙筆外都是空的。很快在一隻抽屜裏找到藍色包裝的方盒子。卡尼教授也隻是開個小玩笑,並不想為難他倆。
邵艾一手拿禮物,另隻手抄起擱在沙發椅上的短襖和挎包,朝門口走去。門向裏開了一尺多寬的口子,要想出去自然要將門拉大些。隨後邵艾就察覺到一樣事物從門板頂上翻轉著落下。來不及後退了,隻能向後仰頭堪堪避免被砸到腦袋。是隻裝滿可樂的一次性紙杯,可樂將她的羊毛衫和裙子浸濕了一大片。
邵艾立在原地緊閉雙唇,握著禮物盒的手氣得抖個不停。肯定是那倆女人搞的鬼,Maggie個子高,從門外往門頂上放杯可樂輕而易舉。然而邵艾除了吃啞巴虧還能怎麽辦?沒有證據是那倆做的,而且終究隻是杯無毒無害的可樂,為這事跑去聚會裏大鬧一場嗎?
“出什麽事了?”閔康出現在麵前,手裏拿著隻紅盒子。望了眼地上的紙杯,似乎明白了。
還不都是因為你?今天真是倒黴透了!
邵艾將藍盒子塞給他,外套和包扔回沙發,進洗手間將吸飽了可樂的毛衣在水池上方擰了兩把,再拿紙巾把麵上多餘的可樂擦掉。
她在做這些事的時候,閔康倚著洗手間的門框思索。末了,聽他說:“今天發生的這些事,我很抱歉!我送你回去吧。”
方才可樂落下時船已停止航行,隻在二人腳底一上一下的起伏,應當是到另一個港口了。此刻頭頂的大量腳步正朝某個方向匯集、消失。
“不必,我可以自己坐車回去。”
她擦淨手,轉身要離開洗手間。他依然靠著一側的門框,伸手抓住另一側的門框,將她攔住。“我就這麽讓你討厭嗎?”
他的呼吸就在她額頭上方,呼出的氣息裏有可樂,有酒精,還有一股神獸的氣味,雖然邵艾從未遇上過神獸。
討厭?自然說不上討厭。除去初來乍到時對她的那份傲慢,閔康是支無論自身條件還是家庭背景都一等一的優質股。然而方熠就不傲慢嗎?細數她本科四年認識的那些優質男股們,方熠、施祖、許剛強……傲慢不過是藏在心裏、不對人表露罷了。
“我以為整天一同搭電梯,做過那麽多次實驗,你應該習慣我了,”閔康的聲音不無沮喪,“真是塊……捂不熱的石頭。”
“我已經有男朋友了,”她清晰明確地說,卻不敢抬頭,目光在密閉的小室裏搜索著沒被他占據的空間。
“是嗎,在哪裏?”他作勢四處觀望了一番,用戲謔的語氣掩蓋他的緊張,“沒看到啊。”
“沒有騙你,他明年秋天就會來這裏了。請你讓開吧。”
“你回答我一個問題,我就放你走。”
答案是不會考慮、不喜歡!她知道他想問什麽,回複已經在嘴邊了,就等著扔下這句話後走掉。然而他卻似看穿她的心思,刻意閉嘴不言,不知是在轉別的鬼心眼兒還是隻為了延長二人獨處的時間。
“明年夏天我就畢業回國了,”他改變主意,沒給她拒絕他的機會,“如果秋天到了他還沒來呢?”
方熠一定會來的!這是她想要說出口的話,可她發現自己其實並沒有這個信心。閔康顯然也留意到此處的空缺,她即便不抬頭也能察覺到他臉上浮起希望的笑容。
“我不逼你現在回答,”他收起胳膊,讓出一條出路,“明年春天我再問你。”
邵艾隻覺自己的大腦“的而且確”變為一塊石頭,低著頭從他身邊匆匆走出。她現在沒法思考,她要趕快回到家裏,離開這個鬼地方回到正常人的生活裏。等母親回國後就得考慮搬家的問題了。她不能再和他住上下樓,如果隻是在同一個實驗室裏工作問題不大。
心裏一團亂麻地上樓、出了遊艇。一陣冷風撲麵而來,同學們都已坐進岸上不遠處的酒吧,趁閔康沒追上來她要趕緊打道回府。而就在她一隻腳還在船上、另隻腳即將踏上碼頭的時候,一艘摩托艇失控地撞到了她所在的遊艇上。
邵艾身子一晃,連人帶包跌入歲末冰冷的海水中。
注:祖母綠芭蕾舞裙(Emerald Tutu)是這幾年才出現的,被我給提前了。
最後看得我倒吸了口涼氣,掉入海水被救不及時,人會凍死的。是不是,那誰~~~該出現了?
好喜歡這個金句:有一股神獸的氣味,雖然邵艾從未遇上過神獸:))
節日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