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強見大哥怒了,隻得暫時坐回座位,閉口不提離家一事。左半邊臉被打得火燒火燎,腮幫子和牙齦很快腫了起來。鄉下人有冰箱存放肉菜,日常不備冰塊之類的奢侈品。邵艾用毛巾濕了水,放進冷凍箱裏十幾分鍾,取來給他敷臉。
快到十點時,剛強問邵艾借來手機,出了院子,找處無人的角落打給劉科長,把家裏情況簡述一番。劉科長說,目前定位信號還算穩定,那你今晚就住家裏吧。記得給腳銬充電,這玩意兒一旦電量低於30%會自動報警,到時你被鳴笛而來的警車拉走,我們就無能為力了。
剛強查了下電量,目前在55%,還能支撐幾個鍾頭。兄弟們當夜要給父親守靈。大哥這幾天最辛苦,明日還要操勞出殯的各項事宜,就不勞煩大哥了。午夜過後,剛橋帶著媳婦騎摩托回石家莊的家。剛強獨自守到淩晨四點,叫醒剛波,他自己回小屋休息。
當年大嫂嫁過來後,小屋一直給大哥大嫂住,奶奶、許老爹和三個弟弟睡大炕。北方農村那種大炕兩米寬、三米長,橫著睡十人都沒問題。小屋裏的炕也不是城裏的雙人床可以比,睡一家三口寬裕著呢。剛強進屋時,邵艾和女兒正在小炕上蓋著花被酣睡。五月份的北方鄉村,後半夜還是挺涼的。又靜又吵鬧,牆根下的蟈蟈、水溝裏的青蛙、樹林中的雕鴞這是在開聯歡會嗎?
剛強從包裏摸出充電線,將電子腳銬連到床頭桌的插座上,在床沿上貼著邵艾的腿坐下。沒想到她一接到父親病重的通知就帶著劍劍趕來了。父親離開前沒等到他,好歹見著了孫女。劍劍比他這個爸爸有出息,是他的加強版。隻是這兩日舟車勞頓,外加各種嘈雜和變故,劍劍累壞了,一個小娃就占了大半張床,在被窩裏平伸著胳膊腿兒,把自己睡成一個“大”字。剛強若擠進去,勢必會吵醒母女倆。
將視線從女兒身上移開,打量著側身而睡的前妻。鄉下人哪有什麽遮光窗簾?早睡早起也用不著。就是一襲半透亮的花布搭在玻璃前,給明亮的月光加了層保護隱私的濾鏡。婚後,邵艾的頭發一直是剛到腋窩的長度,今年元旦前做了個陶瓷燙,現在還能看出輕微的弧度。其實有件事他一直不敢告訴她——每次看到她睡覺時披散的頭發,他會想起從波士頓冬海中撈起她的場景。會不會、那時的她沒被救活,而這些年伴在他身邊的是個女鬼?可不能讓她知道!他無聲地笑了。這個念頭必須爛在肚子裏,直到世界末日。
話說她今年32了。不對,幾個鍾頭前已經是33。被囚禁的那些日子不讓用電子設備,上網就更別想,讓他對時日失去了概念。昨晚用她手機打電話時瞄了眼日期,原來當天就是她的生日。那句“生日快樂”卻無法說出口,父親屍骨未寒,誰快樂了?
33也還年輕吧!然而回憶起她大學時的樣子,變化還是很明顯的,尤其是身材。同樣的五髒六腑,學生時代竟能藏在那麽纖細的腰杆裏?現在可不行嘍,他不也一樣?他倆,算是把各自這輩子最好的十年給了對方,縱然沒有多少朝夕相處的機會。
如果此刻的他已無事一身輕,可以徹底回歸母女倆的世界多好啊!可惜重逢是短暫的,對他的審訊都還未開始。前途未卜,下次見麵不知是什麽時候了。反過來,換成他們一家三口留守老家,在這幾間祖屋裏平平淡淡地過日子,她會快樂麽?他會甘心?所以說自由意識隻是種假象,命運一早寫好了的……
劍劍這時在睡夢中踢了下腿,把邵艾震醒了。睜開眼睛,見剛強坐在床邊,她迷迷糊糊地問:“幾點了?”
“兩點半,”他騙她,“別出聲,接著睡。”
她扭頭望了眼劍劍的狀況,掀開被子坐起來。“你來睡吧,我起床了。我今晚可以早點睡,你不是還得守夜?”
他拉住她的胳膊,但她雙腳已著地,站立時,碰到了他腳銬的充電線。好奇心被勾起,她蹲下身來研究他的腳銬。“能監聽嗎?我聽說,有的可以監聽。”
他無奈地笑了。到了這份兒上,即便頭頂有監控錄像又如何?身邊都是他難得一見的家人,他要做的是認真品味每一分、每一秒。把寶貴的生命拿來演戲,浪費了。
她站起身,把他按到床上,幫他揪掉鞋襪,脫去長褲。這麽做的時候要先把腳銬的充電線拔掉,再接上。給他蓋上被子,再把女兒蹬掉一半的被子扯上來。越來越像個主婦了,他想,她平日裏是不怎麽伺候家人的。記得小時候村裏的男孩們開玩笑時會對剛強說:“你長那麽標致,將來一準兒娶個女老板,管著你!叫你三天兩頭跪搓板兒。”嗬,真是一語成讖。
這時她的臉對準他的臉,躬下身來。他以為她會親他一下,不禁屏住了呼吸。不親,抱一下也行。然而她隻是近距離審視了一下他腫起的腮,就轉身走開。
“邵艾,”他的聲音聽起來比平日要扁平,像感冒受涼的狀態,“昨天……長命百歲。”
她伸手在空氣中抓了一把,接住他這個祝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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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強閉上眼睛,正打算睡去,鼻子裏是什麽東西暖香暖香的?睜眼瞧,原來劍劍的一隻半握成拳的小手就擱在他脖子一側。誰說小孩是脆弱的,需要成人的保護?某些情況下是反過來的,這隻小手散發的氣味給他安全感。
但這覺睡得好難受。大概前半夜喝水少了,渴啊,喉嚨幹涸得連呼吸都不順暢了。過度的幹燥又引發“自燃反應”,口腔上方如同內置了一隻小火爐,燒得他又熱又疼,和左臉的腫疼連成一片。迷迷糊糊中,見劍劍的小臉湊到近前,鼓起臉蛋,盯著他看。他想開口喚一聲女兒卻發不了聲。
又過了不知多久,身上轉而發冷,如墮冰窖一般冷。每根肌肉、每寸皮膚都在疼,眼珠動動都不行,晃下頭能扯疼頭皮。而靈魂被囚禁在疼痛的軀殼裏醒不過來,動彈不得。在上下眼皮的縫隙裏,他看見劍劍盤腿坐在他身邊,她腿上穿著的果綠色小花褲是那麽清晰,但她的聲音像來自遙遠的天邊。“我不下地,我要在床上吃。”
片刻後,小矮桌被擺到他身邊的炕上。吃的是麵條吧,長壽麵,今天輪到劍劍過生日。
“媽媽,”劍劍邊吃邊問,“爸爸害羞了麽?臉比猴子屁股還紅。”
邵艾伸手探了下剛強的額頭,對女兒說:“你爸應該是發燒了,小心別被他傳染到。”
邵艾離開後,有硬東西在戳剛強的胳膊,是劍劍拿筷子當注射器,假裝給爸爸打針。不多時,門開了,剛強感覺身上多了床厚被。頭部被一隻胳膊架起,口中塞進兩粒膠囊,嘴唇觸到溫水的邊緣。他貪婪地喝光了杯裏的水,感覺好些了。頭再次碰到枕頭時,立刻跌進更深沉的睡眠。
他看見自己站在村頭,可能是下霧了,前方田野上白茫茫一片。送葬的嗩呐聲由遠及近傳來,過了好久,影影綽綽的出殯隊伍才在視野中變清晰。裏麵有不少熟悉的人,劉科長、夏市長,還有蝦仔。許老爹穿著他秋冬季常穿的那件黑棉襖也走在其間,手裏握支煙鬥,頭上、肩上沾滿明黃色的枯草屑。
一行人路過剛強近旁時,父親在隊伍裏扭頭衝他說:“搞這麽鋪張幹啥?瞎花錢!有副棺材板兒,埋土裏就行了。”
“爹……”剛強想要朝著父親走過去,雙腿卻似釘在泥土中。隻能抬起一隻胳膊伸向他,“爹,我很想你!”
父親卻沒再搭理他,隨著送葬的隊伍消失在白霧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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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強醒來時,劍劍已不在炕上。瞅了眼床頭的鬧鍾,下午四點半,他這一覺睡了12個鍾頭。坐起身,頭還是很沉很暈,不過身上的筋骨沒那麽難受了。白天,大哥和剛波已連同幾個從小一起長大的夥伴把墳挖好了。那年頭,農村殯葬改革還未在全國範圍內推行,墳地就設在許家的莊稼地裏。剛橋和媳婦待在石家莊,沒過來,住他們家的還有剛波懷孕的媳婦。
祖屋裏的五個大人圍桌吃晚飯,兩個孩子在大炕上吃。沒人說話,但氣氛比昨晚緩和了。其他人吃饅頭,大哥應當知道剛強生病的事,讓大嫂給他單獨做了份小米粥。
飯後,剛強提議還是由他守靈。明天就出殯了,今晚是他同父親相處的最後一夜。劍劍因為今早和爸爸睡在一起,終於不生分了。一會兒拿張紙過來,讓剛強給疊個青蛙。一會兒藏在他身後,手裏擎著彥彥早就不玩的塑料槍,臉上盡量做出狡詐的神情。邵艾叫她去睡覺,叫了幾次也不走。後來靠在剛強腿上睡著了,半張著的小嘴流了長長的口水出來,被剛強抱去小屋,擱到媽媽身邊。
等天色再度泛白,剛橋的摩托車馬達在院門口響起又停歇。大嫂那時已經燒完天明紙,裏裏外外忙活了個把鍾頭了。大人小孩披麻戴孝穿戴整齊,等著許老爹入殮、釘棺。早些年,老人若是在家裏沒的,第二天會先舉行入殮儀式,棺木在家裏停兩三天再出殯。但許老爹是從醫院用冰棺運回來的,那時大家還在等剛強出現,於是決定將入殮儀式放到出殯那日的早上。
先將許老爹從具備冷藏功能的冰棺移至木棺裏。冰棺是租來的,要還給醫院。釘木棺開始後,兒子們口中不斷高喊:“躲釘——”兒媳們被要求回避,以免被煞氣衝撞。
邵艾站在門外,與前來送葬或看熱鬧的鄉親們一起偷望靈堂,見棺頭左側一路釘到棺尾,再回到右側。當中的第五顆釘子沒有完全釘死,上麵蓋一塊紅布,把彥彥喚過去,讓他用牙將釘子咬下。見邵艾困惑,剛橋媳婦在她耳邊小聲科普:“這叫‘子孫釘’,由長子長孫咬下來,子孫興旺。”
入殮結束,棺木旁邊放把椅子,上麵搭一床被褥,前方擺好祭品。現在輪到子孫上前跪拜了。兒子兒媳各磕八個頭,孫輩們磕四個。見鄉下長大的彥彥磕頭磕得像模像樣,邵艾忽然意識到,她還沒教過劍劍這種禮儀。不過劍劍一個五歲小孩,即便不聽吩咐又或洋相百出,大家也都能理解吧?
事實證明她又一次低估了女兒。從小看抗日神劇的劍劍一見這種場麵,就自動和革命先烈們聯係起來了。小戲精被叫到靈堂入口後,先神情肅穆地站了幾秒鍾。隨後邁開悲壯的步伐走到棺木前方,噗通一聲雙膝跪地。再高舉小手,用混雜了華夏傳統與大河文明的方式給爺爺拜了幾拜,口中念叨著什麽“永垂不朽”,為靈堂中平添了幾分喜慶。
午飯後出殯。大哥按風俗摔了碗,讓彥彥懷抱遺像,走在送葬隊伍的中前部,女眷們跟在他身後。大木棺很重,頂部綁一條長梁,長梁前後兩端各綁一根橫木,由四個兄弟合力抬起,走在隊伍的中後部。邵艾見病未痊愈的剛強正常走路腿腳都不穩,真不知道他能不能堅持到墳地。
奏樂。邵艾本以為會聽到官方葬禮上的《哀樂》,很快意識到,民間不用那個。耳中響起的是兩種樂器同時吹奏的《大悲調》,一個內斂一個發散。一個嗚嗚咽咽,像新婚沒多久就死了丈夫的小寡婦哭墳。邵艾知道這叫管子,俗稱催淚管。管身有一排七個孔,別看設計簡單,演奏技巧可以很豐富。唐代詩人李益曾寫過:“不知何處吹蘆管,一夜征人盡望鄉。”說的就是它了。
嗩呐,則被稱為樂器界的流氓。如果催淚管是小媳婦在抹淚,嗩呐就是席地而坐的大媽扯著嗓子嚎,嚎得撕心裂肺又理直氣壯。有她在,誰都得退居二線。
“拉哆——來,拉、拉、哆來咪嗦啦咪,
“拉——西拉嗦咪,來咪,嗦啦咪——”
這就是許老爹此生的終結了,邵艾回身望了眼長長的送葬隊伍。她自己沒的那天能來多少人?不好說啊,要看邵氏藥業能否經得住歲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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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晚,靈堂還在,家裏的空氣已沒有前幾日那麽鬱結。晚飯後劉科長給大哥打來電話,跟他說抱歉,明早天不亮就得把剛強接走。說湛江那邊的鄉鎮召開扶貧大會,羅湖區已經把扶貧資源送過去了,請許區長在晚宴上講個話。編得像模像樣的,還說石家莊到湛江沒有直飛,希望能趕得上。大哥連連點頭稱是,既然是公益,他們全家人都會支持二弟。
到了十點來鍾,以鄉下人的作息習慣,該上床睡了。大哥讓大嫂領著一身灰土的劍劍去廚房,坐進大盆裏洗澡。他有話要跟二弟和弟妹倆人說。
劍劍塑造得太成功了,讓我每一集都想看到她。給爸爸打針的模樣惹人愛又惹人疼,小家夥總是琢磨著鬼點子,除了天性的鬼馬精靈,也有變故催生的早熟@/@
這兩集很催悲,希望剛強能挺過來:))
還好,可以跟菲菲擠沙發:))
高妹是高手,把喪事寫得喜氣,更襯托出悲劇色彩,學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