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沒富過,就不知道富人有多現實;你沒窮過,就不知道窮人有多殘忍;你沒有從富變窮,就不知道人性有多自私;你沒有從窮變富,就不知道人性有多虛偽。底層互掐、中產內卷、富人聯姻……”
剛強想起梁曉聲的這段話,是當審訊員問他下一個問題的時候。梁曉聲的話有道理,剛強在心裏評判道,但也有偏頗的之處。
“不局限於你前妻的家族產業,你對我國的民營企業家整體怎麽看?”單向玻璃後麵的審訊員問。
剛強不理解這個問題的目的是什麽,是要檢驗他的三觀,看他是否懂經濟,測試一下他跟那些利益體係糾纏得有多深?還是僅僅想知道從審訊開始到現在,他有沒有在講真話?思索了片刻,腦海中逐個兒浮現出邵艾和他接觸過的私營企業主。
“媒體上常見的一句話——比你聰明的人還比你勤奮。我接觸過的那些企業家,不敢說個個比普通人聰明吧,但沒有人不勤奮,都是一天忙到晚,否則早完蛋了。客觀地說,民營企業家與人們常說的‘資本家’有很多共性,這是無法避免的。但把他們同地主相提並論則是不準確的。”
審訊員打斷他,“舉個例子,都有什麽共性?”
“利益最大化。他們在做決策的時候會優先考慮自己公司的利益,在大多數情況下是應該的。但有某些決策,比如價格戰,傷敵一千自損八百,有時候就是虧著賣也不能不打。一盒藥的利潤本來是幾元錢、幾毛錢,最後每賣一盒虧幾元也要弄死對方。”
“那對消費者豈不是好事一樁?”這句是笑著問的。
“不會是什麽好事,逼急了隻能打成本的主意,偷工減料。”
說到這裏,剛強記起去年邵氏同一家韓國藥企叫什麽柳獅堂之間的價格戰。還是邵氏先發起的,好像牽扯到商業機密的問題,邵艾懷疑和她那位後來出逃美國的姨父有關?因為有幾款中成藥無論在市場定位、價格、效用還是秘方上,韓企都是朝著邵氏來的。總之忍了好幾年,去年邵艾火了。那場戰爭讓人聯想到兩隻角鬥中的霸王龍,沒有什麽戰術可言,就是你拿尖牙撕下一片我的血肉,我斷你一根骨頭。最終倒地的那隻固然淒慘,邵氏憑借經營幾十年的本土優勢屹立不敗,卻也遍體鱗傷。
剛強在回顧這段經曆時,自然想象不到此刻的邵氏正在參與一場比去年還慘烈的戰役。
“接著說,怎麽和地主婆不一樣?”那個附加的“婆”字不無調侃意味。
“曆史上,地主們要做的事可以完全交給佃農來完成,僅僅依靠手中掌握土地這種資源就能衣食無憂。但現代社會裏的企業家、資本家沒有這種奢侈。這些人通常身兼數職,既需要懂資本運作,又要有判斷市場前景的眼光,還得不斷琢磨怎麽提高產品質量或者降低成本。更不用提管理了,各式各樣的人物他們要能拿捏得住。”
“外聘幾個經理,自己當甩手掌櫃不行麽?”
剛強搖頭,“好比船不是你造的,沉了的話你就換去另一條船上繼續開,這跟船沉人也亡不是一回事兒。在民眾看來,私營企業就是某些家族的提款機,其實那是關乎他們身家性命的承載體。”
“政策呢?你自己也屬於國家政策的製定者。”
剛強右耳朵後麵忽然有點癢癢,但因為兩隻手腕被銬在座椅上動不了,隻能歪頭,在肩膀上蹭了蹭耳朵。
“如果企業是艘帆船,那政策就是風,沒有風走不了,或者走不快。但我們不得不承認在現代經濟這張網中,企業家就是最重要的那些節點。無論政策再優惠、時代再多紅利,他們不可能躺著就把企業搞好了。民眾總是關注他們的高額回報,但如果沒有這個群體親手搭建的經濟體係,國家資源和大眾的儲蓄就沒法轉化成生產力並帶動技術發展,民眾自己的福利甚至生存都無從談起。”
“看來,你對這個群體心向往之,”審訊員語氣專為生硬。“當初為何要報考公務員,自己也去經商不好嗎?”
哦,剛強心道,原來是要問這個的嗎?“經商,我、農民出身,從小沒摸過幾個錢,我哪幹得了那個?學而優則仕,學校裏固然不教大家怎麽當官,一些基本功還是有的。賺大錢的學問,可是哪裏都不教。我跟我前妻這麽些年算看明白了,高等教育就是培養技術工人螺絲釘的……”
“注意你的用詞!怎麽判斷自己是不是螺絲釘?”
“凡是能被替代的都是螺絲釘,”剛強快速地說,像個和老師頂嘴的頑皮學生,“手握資源的無法被替代。沒有資源也不具備稀缺能力的不就隨時都能被替代麽?唉,反正老師是不教你怎麽掙大錢的,因為他也不會啊。他要懂,他自己早去當富翁了!”
揚聲器裏有人噗嗤笑了,但非一直問他話的那個審訊員,因為笑聲還未結束便聽審訊員繼續發問,語氣有些激動:“商學院也不教經商麽?想幹那行就去報考商學院嘍。”
“商學院培養的是商界的螺絲釘!”剛強也跟對方杠上了,“並不教人資本的原始積累。全球名牌商學院每年畢業那麽多學生,其實就跟醫生律師那些職業一樣,工薪階層裏的精英罷了。雖說行業不分貴賤,有人靠出賣體力謀生,有人靠智力和時間賺錢。隻有創造係統、讓別人依賴你的係統生存的才算……”剛強即時地把“統治階級”四個字咽了回去。
“嗬,明白了。那應該如何實現階級躍遷?教教我們唄,這段不記錄在案。”
“要麽自己摸索、試錯,這個的成功率其實很低。大家看到的白手起家富一代隻是闖出來的少數人,這叫幸存者偏差對吧?所謂的階級躍遷其實是相當困難的一件事,無論在東西方,不是聰明努力、去哪裏讀書就能實現的。因為大多數社會遊戲規則的設計就是以阻止躍遷的頻繁發生為目的。而真正決定人貧富的,是那些家族裏代代相傳、密不外泄的經驗和認知。從這個角度來說,也確實是種運氣。”
比如邵艾,方方麵麵都是她父親言傳身教的結果。而關於“認知”的力量,剛強這些年見得太多了。好多人聰明忙碌卻一事無成,不見得是機會不肯光顧,他們的內心深處是懼怕成功的。因為他們沒有準備好去接受一種比原生家庭和現在的生活責任更重、挑戰更強的角色人生。還有的認為配偶如果成功了必然會厭棄自己,權貴家庭裏都爾虞我詐缺少親情。是有這種例子,但剛強這些年見得更多的是因為貧窮而親子反目、雞飛狗跳的悲劇。
“不懂經商,從政掌權後再跟商人們利益交換也是可以的?”
又是當頭一棒。剛強正要說些什麽,卻被告知當晚的審訊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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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周日,早上六點半剛強就被叫醒,說七點開審,讓他趕緊洗漱並吃點東西。這麽著急嗎?之前拖了他將近兩個月,現在又這麽趕時間,也許……剛強不由得猜測,那個神秘的陪審人物隻有這兩天有空?
回到審訊室入座後,剛強想起昨晚的話題有些忐忑不安。他是不是說太多了?平時他也挺能管住自己嘴的,昨晚怎麽就那麽不冷靜呢?像隻馬戲團的猴子。昨晚最後提到“與商人們利益交換”,那接下來就會問到他和林老板的事了吧?不料被問的卻是關於他在河源市和平縣擔任父母官時的經曆。
“聽說你在那裏任職期間做過不少扶貧工作,目的是什麽?為了政績?”
“主要是為了政績吧,希望表現得好些就能盡快調離那個山區,跟珠海工作的未婚妻團聚方便些。此外,還有件事對我影響挺大。”
那時的剛強還隻是上陵鎮的鎮長,和邵艾訂婚沒多久。某日臨近下班,在走廊裏聽同事說起三陸村的葉嬸得了結腸癌。已經不是早期了,結果出來時醫生就讓住院開刀,葉嬸不肯,非要回家。現在家人正計劃著明早送她去醫院,手術費要兩萬多,再加上多次化療得奔十來萬去了。
剛強弄清楚狀況後,回頭找秘書小雷,從鎮上還未發出去的扶貧基金裏借用了三萬現金出來。這筆錢改天得剛強自己還上,其他貧苦戶家裏也都等米下鍋。來和平縣工作不到三個月,手頭有六千多現金,當中兩千還是前幾天邵艾來玩時留給他裝電話用的。銀行賬戶裏是有存款,但上陵鎮的支行這時已經關門了。
於是懷揣著3.6萬現金,騎上自行車,來到葉嬸家。葉嬸有一兒一女和三個孫輩,但平日家裏人不多,壯勞力都去外麵務工了,隻有女兒和外孫留在身邊。兒子收到消息後正在往回趕,今晚到家得深夜了。女婿?別回來最好。去年初葉嬸發現便血,女兒提議帶她去醫院做腸鏡,當時正回家過春節的女婿有怨言。說便血就是痔瘡而已,太普遍了,花那個錢幹啥?卓文還有兩年就上大學了,學費還沒著落呢。
此刻,剛強進了葉嬸的家。葉嬸麵朝裏躺在床上,因腸胃生病而暴瘦的身軀蜷縮著,也不知有沒有腹痛。見到剛強後倒是在床上坐起來,精神頭看著不錯。
“去年冬從你那裏拿的母雞,”葉嬸說道,“前幾天叫我們吃了,味道真不錯!”
母雞是怎麽回事?剛強上任那天正趕上貧苦戶們鬧事,因為剛強的前任就是因為私吞扶貧款落馬的。為了安撫鄉親們,剛強跟秘書小雷去陽明鎮買了一卡車雞回來,分給大家。
“是嘛,怎麽做的?水蒸的?”剛強問。河源市屬於客家人的地盤,吃雞多用蒸。
“沒有,做的辣子雞,卓文喜歡那麽吃。”
聽葉嬸提起外孫,剛強便問:“卓文是上高二了?聽說在班裏考第一?”
葉嬸的臉上笑開了花,“第一就沒有,不過從高一開始就沒掉出過前五了。這孩子也不知道隨誰,我們家裏沒出過讀書人的!”
剛強想起自己河北老家的親人,老爹和大哥也經常這麽對外人說起剛強。
“葉嬸,明早你要去醫院是吧?不急,八點半你們到村口等著,我派車送你們過去。”
“唉呀不用,不用!”葉嬸直擺手,“去什麽醫院?我的病我知道,治也治不好了,白浪費錢。我跟孩子們說,叫他們去給我開點止痛藥,撐到哪天算那天。”
“那怎麽成呢!”剛強打開公文包,從裏麵掏出個牛皮紙袋,擱到身邊的桌上。“這些錢都是省裏頭發的,專門給貧困戶治病用。葉嬸不要想那麽多,現在先把手術做完,後麵需要的錢咱們也有辦法。腸胃病早就不叫病了!”
葉嬸兩眼淚汪汪地望著剛強。在窮山區裏生活了一輩子,葉嬸什麽不明白?“小許,謝謝你啊。你工資也不高,怎麽能讓你破費呢?這人老了,幹活幹不動,看病無底洞,還賴著不肯走是不是討人嫌?”
“家有一老如有一寶!對了,我訂婚了葉嬸知不知道?”剛強興奮地說,“未婚妻是富婆來的,以後沒錢了可以找她要。”
“真的?”葉嬸聞言,捂嘴笑了半天。“恭喜,大大地恭喜!可也不能把老婆當提款機啊,大男人還是得靠自己。話說像你這樣的人才要想辦法調出去才好啊,不能困在這麽個鬼地方……”
第二天早上,剛強一進鎮政府的樓就開始布置派車的事。還沒出發呢,三陸村的一個村民大呼小叫地跑了進來,說葉嬸昨晚半夜上吊了。家人今早發現時,人已經走了好久,沒有留下隻言片語。隻在外孫學習的小桌上找到一些錢,有剛強給的,有老人家自己的積蓄。用意很明顯,把錢留給外孫上學用。
剛強手扶著桌子邊兒,麵朝辦公室的一扇窗戶而立。早晨的太陽正在緩慢但無法阻擋地驅散著山區裏的濕冷黑暗,然而昨天傍晚還一起談笑風生的大活人已經永久留在了那片黑暗中。他這算不算是間接促成了葉嬸的離世?如果大家都不逼她就醫,也許還可以再撐一段日子。
不應該這樣啊!如果一個人這輩子沒幹過什麽壞事,沒偷過懶,那最終的結局就不該是這樣。他又記起讀書那時候,吉吉為了給燒傷的妹妹湊錢做修複手術而委身柯阿姨。我們每個人似乎從降生起就置身於一片不停運轉的機器叢林中。有人恰好被擱在平穩安全處,甚至有機會操縱機器的運轉。還有人則隻能在鋸齒和鏈條的縫隙中求生存,一不小心就能被傷到。
“凡是無法理解後一種狀況而將一切歸咎於個人努力程度的,都是沒被現實狠狠操過的幸運兒。”
剛強現在落地的鳳凰不如雞,背後沒有強大的後台支撐,要過關需要點運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