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到下午三點半,我離開泰德的工作室。我雖然經商多年,算是能說會道的,幾個小時下來嗓子也還是有些吃不消。吃晚飯時跟老公說了采訪的事,老公是個話不多的老實生意人,建議我把想說的內容列個提綱,免得講著講著就跑偏了,我覺得這是個好主意。
“紐約……華月後來是不是去了紐約?”飯後,老公問了句。
對,華月,我想,華月的故事可不要忘記同泰德講。
第二天上午,我精神飽滿地來到泰德工作室。果然,有了計劃就是不同,走起路來都底氣十足的。這回我沒有東拉西扯,上來就講我的夜店生意。
“經過了2014年前後的整頓,我們東莞‘性都’的名稱不複存在。晚上比原先安靜了好多,不像早些年,夜裏滿馬路都是ABS的車牌。”
“A我知道,”泰德搶答道,他今天換了套深灰色暗條紋的休閑西裝,大概是和我熟了,舉止沒有昨天那麽拘謹。“是廣州,粵A。”
“對,B是深圳,東莞自己是S。想當初,東莞五星酒店的密度是妥妥的全國第一,世界都能擠進前十,人稱深廣後花園。據估計,有超過30萬的女人在從事性行業。整頓之後,這些年輕女人的再就業成了問題。”
泰德點頭。
我接著說:“昨天我也提過,劉誌庚家族在任期間,把東莞正常的國企和民營都霍霍得不輕。這些女人失業後,有的確實從良了,回家具店、玩具店工作。還有的卻是從高檔夜總會頭牌淪為地下工作者,無論工作條件和人身安全都比原來降了幾個檔次。所以我從那個老姐妹手裏接過她的KTV店後,決定繼續做這一行,為那些失業女工提供工作機會。但我們是合法經營,她們隻是來店裏上班,陪唱歌啊,賣酒水什麽的,不做‘出鍾’等服務。”
“我其實一直都想問,”泰德目光低垂地望著手中的筆記,“整個珠三角有那麽多家工廠,原先那些女人為什麽不去找份正經工作?”
“有多個原因,”我說,“辛苦又掙錢少,確實是主因。比如玩具廠,工作時間長不說,有好多廠家不在意員工的健康,中毒事件常有發生。相比之下,在夜店工作來錢快,那些女孩子也很少有人打算幹一輩子的,就是想在短暫的幾年青春裏掙足了錢,可以一下子跳出這個階層,接下來或者嫁人或者自己做點小買賣。”
頓了頓,我又說:“除此之外,還有個尊嚴問題。”
“尊嚴?”泰德不解地望著我。我知道他心裏想什麽,也許他認為做三陪小姐就是最沒尊嚴的工作,事實遠非如此。
“我舉個例子吧,在我接手這家店前,有個叫嵐珠的女孩就在那裏工作了。她剛來東莞的時候在一家製衣廠工作,因為人長得高挑漂亮,上至老板下至小工頭,誰都想從她身上揩油,揩不到就給她穿小鞋。某次老板帶她出去談生意吃飯,對方的老板明確表示當晚想帶她走,她不同意,回頭就被解雇了。後來在沃爾瑪找到工作,沃爾瑪是你們美國的,算正經大企業了吧?”
泰德點頭表示肯定。
“她們那家分店有三層,每層的十幾個女員工,一周兩次要麽清晨要麽午後,在店裏站成一排,被一個矮個子湖南來的男組長劈頭蓋臉地訓。不是躲在後台啊,有時就是當著顧客的麵。”
“為什麽?犯什麽錯了嗎?”
“根源是因為實體店受網購衝擊太大,店裏的利潤不如往年,”我邊說邊想,怎麽又跑題了?可我沒法不跑題啊,現代社會是張網,什麽跟什麽都是有聯係的。
“那又不是她們的錯,”泰德鳴不平地說。
“是不是你的錯都要受著!現如今作為店員不是賣東西就行了,見顧客一個人在那裏看貨架,你要主動走過去,問對方想要看些什麽樣的商品啊?有沒有問題要問啊?幫著對方拿主意。態度要友好客氣,目的是多賣出商品,但同時還不能惹毛了顧客,不能讓他們感到壓力。有的時候必須站到顧客的立場上去考慮,不能一味推銷貴的東西,否則人家以後就不愛來了呀!”
說到這裏,我直指人心地望著泰德的眼睛,“做得不好,東西賣得不夠多,你就像條狗一樣被組長罵。賀先生你說說,這比在我們夜店裏賣酒能強到哪裏去?賣酒掙的錢,好歹是那些店員的幾倍呢!”
是誰呢?伸脖子等著看啊:))
掙過快錢的,再也看不上一滴汗一分錢的營生。搶劫會上癮,就是這個道理。
在那樣汙泥濁水的地方,像嵐珠那樣長得漂亮的女孩,不淪陷的很少啊。
跟可可擠沙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