魅羽在空中翻滾著,五髒六腑便如撕裂一般,心裏突然懷疑這一掌不是修羅女擊出的,而是後麵的灰衣老太。事實上,這掌和上次在藍菁寺偷聽時遭遇的那掌有不少相似的地方。若不是打那以來自己的修為有了長足的進步,定會再到鬼門關裏走一趟。
“砰!”魅羽的後背撞上了塔樓的半截處,幾隻原本棲息在樓頂的鳥尖叫著四散而飛。後背的疼痛是如此劇烈,她覺得就快昏過去了,像一個破麻袋裏裝著一堆散骨頭般沿著塔樓滑下去。
魅羽閉著眼,做好了準備再迎接又一次撞擊,卻在快要接近地麵的時候被什麽人接住了。她睜開眼睛抬起頭,見抱住她的是藍衣女子。她沒有看她,而是目光平視,臉上帶著方巾,看不起表情。那一刻讓魅羽想起了一年前的荷陽節,她剛剛變成肥果沒多久,從龍螈寺延聖殿的二樓跌下去的那次……
等她回過神時,自己平躺在地上。第二隻泰獒已不知被誰趕入了籠中,三個女兵重新鎖好籠門,推著籠車朝來時的方向走了。同行的人都在朝大殿的方向走,包括灰衣老太和兩個修羅女。不遠處,藍衣女子正在把丟在地上的長鞭撿起來。隨後走上前來遞給魅羽,並將她扶起來,攙著她在人群後慢慢走著。
這個藍衣女子是誰呢?魅羽很想問,不過她現在疼得說不出話來。此人走路時體態輕盈妖嬈,確是女子無疑。露在方巾外的眼睛是那麽熟悉,可自己認識的女人中沒有修為如此之高的啊。也許罔寧師太算一個,但她的眼睛絕不是這樣的……
新人們跟著女官陸續進了擎輪殿。大殿裏的陳設不如人世帝王的豪華,但透著一股豪爽之氣,魅羽倒也喜歡。兩旁都是身穿深紅朝服,神色肅穆的女官。魅羽還未看清正首上坐的什麽人,但見自己前麵的人都跪下了,也隻得和藍衣女子一起跪下磕頭。
“女王陛下萬歲萬萬歲,”大家跟著帶頭的女官說道。
“免禮平身,”女王的聲音很洪亮。
魅羽隨大家起身,抬頭望向女王。是個四五十歲的中年女人,頭戴一頂簡易輕巧的金色鳳冠。最初聽說女王讓新人遮臉的時候,魅羽還想她定是個醜八怪。誰知姿色也算出眾了,是種幹練、英氣的美。
“歡迎大家來到紫午甸!”女王熱情地說,“雖然你們還沒來多久,但我想你們都看到了。在我們紫午甸,男人能做的事情女人也都能做。隻要有能力,誰也不敢看不起咱們!”
女王先是讓眾女子在一側的椅子上坐下,給受傷的每人端來一碗湯藥喝下。藥挺管用的,魅羽喝下後立刻覺得疼痛減輕了。
“我來和大家介紹一下,”女王抬手指著一側坐著的一個白衣道士,“這位是南閻齊姥觀的乾筠道長、寒穀真人的弟子。”
魅羽感覺喉嚨裏塞了個雞蛋,放眼望向坐在上首那個“德高望重”的道長。乾筠已經回複了在公主府見麵時的道士裝束,正目不斜視、心安理得地接受著眾人的敬仰。
自己這是倒了什麽黴?魅羽恨恨地想。為啥每次見這家夥,他都是衣著光鮮、高高在上、人生一片大好,而自己總處在一種很尷尬甚至狼狽的地位?隻希望他別認出自己來。
正想著,女王又指著另一側坐著的兩個女人。“這位是妙坤觀的冰璿仙姑。這位是喇嘛國的沁楓公主。”
魅羽隻是瞥了一眼公主,目光就停在那個身穿淡黃色道袍的女道士身上。中原的四大觀指的是澄法觀、墨臻觀、妙坤觀和闌愚觀。兮遠曾和她說過,澄法觀的觀主蟄淵有個侄孫女,在妙坤觀做女弟子,就是冰璿。此刻魅羽望著這個眼神清澈、儀表端莊的美道姑,心想這才是和乾筠門當戶對的閨女家。搞不好他父母都心儀已久了,到底是礙了誰的麵子才要聘她魅羽的呢?
而且這三人究竟為何會出現在這裏,也是為了歿天樞嗎?按說這世上目前隻有她和陌岩知道歿天樞的所在……不對,兮遠師父也知道,莫非是他告訴了乾筠?
魅羽雖然沒怎麽看公主,公主卻一直都在望著她,這時突然站起來,目光在每個新人身上掃過。“陛下,我聽說來這裏的女子多數是在別處受盡欺淩、走投無路的。可先前見到入選的諸位個個身懷絕技,能告訴本公主,你們為何選擇來這裏嗎?”
使棍的中年女子先開口:“啟稟陛下和公主殿下,民女本是嚴家幫的大徒弟,棒法若說排第二,幫眾他人也不敢稱第一。偏偏幫規裏有些絕技傳男不傳女,民女處處受排擠。最近老幫主又去世,讓個不成器的師弟繼位。我一氣之下便決定離開了。”
公主麵色沉重地點了點頭。又聽一女說道:“民女家境貧寒,自幼和父親賣藝為生。不幸被縣令看重,非逼著我嫁給他的惡棍兒子。剛好聽人說起了這個地方,就逃過來了。”
公主點點頭,又聽了幾個新人的訴說。然後對大家說:“剛剛你們表現得都十分出色,日後定會成為子午甸女王陛下的棟梁之才。”這時望向魅羽:“紅衣服那個姑娘,你為何要來這裏?”
魅羽心道,你囉嗦了這麽多,還不就是為了找機會擠兌我嗎?男人女人她都做過,沒覺得誰比誰更容易。非讓讓她說人世多麽不好,男人們對她多麽不好,這些話她說不出來。過去的這些年,雖然她也經曆過不幸和痛苦,但大部分時間她過得挺快活的。在她看來,女人要有一顆敞開的心,有不斷向別人學習和完善自己的意願,無論對方是男是女。
“啟稟女王陛下和公主殿下,我……就是、想來看看。”
“看看?”公主不懷好意地問,“你不打算在這裏常住?”
魅羽瞥了乾筠一眼,心想既然這家夥也來了,肯定會把歿天樞的問題解決的。心一橫,就實話實說:“我是沒打算在這兒常住。我覺得南閻挺好的,男男女女一起生活也挺好的。我……還想著回去嫁人生孩子呢。”
最後這句雖是實話,可也是用來氣公主的。果然,公主臉色很不好看地坐下了。
站在女王身旁的女宰相問魅羽:“可你知道,一旦嫁人生孩子了,很多事情就不能做了啊。”
“為啥不能做?”魅羽不以為然地說,“誰敢管我,打斷他的腿。”
女王和宰相麵麵相覷,笑了笑。過了一會兒,女王問魅羽:“紅衣姑娘,我有一事不解。泰獒這種野畜無論養多久,都無法馴化。為何卻像是一見麵就聽你的?”
“啟稟女王,這我也不清楚,”魅羽答道。
“定是妖術!”之前和她交手的修羅女人在一旁叫道。
魅羽側身,衝修羅女子說:“區區兩個畜生,還需妖術才能治服?陛下的女官們也不知治服過多少隻泰獒了,難道都會妖術不成?”
這話說得有些投機取巧,但既是捧了女王,想必她也不會反對。
果然,女王又衝魅羽一笑。“這下一個問題,還是和你有關。你之前將繩橋木化的招式,很是罕見。不知是什麽名堂?”
魅羽還未答話,卻聽乾筠說道:“這是我們齊姥觀的獨門功法、天星術裏的一招。”
“哦?”女王詫異地望著他,“難道此女竟是貴觀的弟子?”
乾筠望向魅羽,臉上的表情也不知是諷刺還是自嘲。魅羽生怕他說出來——這個還打算回去嫁人的姑娘是他的前未婚妻,而且打算嫁的還不是他自己,那接著就不知該怎麽收場了。
“非要說的話,可以算是敝觀叛逃出去的徒弟吧。”
女王吸了口氣,沒有再說話。
魅羽心裏很是不悅。叛逃?自己這水性楊花的性格,算是被他坐實了。同時注意到冰璿朝自己這邊投來一道頗有深意的目光。
卻聽身邊一個不熟悉的女聲說道:“如果開始就不是情願拜在你們門下的,也不算是叛逃吧?”
說話的自然是藍衣女子無疑。乾筠一見是她,像是忽然失去了談話的興趣。從麵前的桌上端起茶杯,開始一聲不響地喝茶。
女王接話了:“為何藍衣姑娘對紅衣姑娘的情況如此熟悉?”
“我是她表姐。”
表姐?魅羽又皺了皺眉。她隻有一個師姐,算上鶯絡是兩個。再往前數的話有個表妹,但那是多少年前的事了……
等等!她之前扮作肥果,不是說肥果是自己表哥嗎?表哥……半個親戚……表姐……她突然明白藍衣女子是誰了!她之前之所以一直沒想到,不是因為此人和自己不熟,而是因為自己壓根兒沒敢往那個方向去想。
這個嫋嫋婷婷雲鬢高聳的高個兒藍衣女子竟是陌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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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王宣布退朝,讓宮女將新人領到典酉宮,一人一間屋子歇下,晚飯再宴請大家。
魅羽在屋裏待了一會兒,就有宮女進來,將簡單的午飯在桌上擺好、離去。魅羽將房門從裏麵關嚴實。然後在床上躺下,之前受的傷讓她從內到外的疼痛練成了一片。她現在得仔細想想之前發生的事。
首先,陌岩應該是在她離開龍螈寺之前,就已經計劃要扮成女裝來此了。但因為一些原因,他決定瞞著自己。所以他才會那麽草草把自己打發了?想到這裏,之前的不快一掃而空了。他應該是不放心自己才跟來的吧?她的嘴角忍不住笑了。
不過轉念一想,自己的包袱裏裝著枯玉禪。所以他也可能是不放心寶物才跟來的,或者幹脆就是不看好自己能獨自完成任務。是吧是吧?自己一出場便受了不輕的傷,剛剛還當眾犯賤地說什麽回去嫁人生孩子之類的,想到這裏真想扇自己兩個嘴巴。
至於扮女人,魅羽這時想起《藏遺錄》裏好像介紹過暫時轉性的秘法,隻不過她沒有細看。於是匆忙從一旁的包袱中,把三本陌岩手錄的藏本找了出來,翻到那一頁。果然,人的相貌和身高保持不變,但聲音和其他性征可以變得更接近異性。不過一旦施術,得一個月左右才能回複本身。
放下書,又想起剛剛在空中被他接住,魅羽無奈地搖了搖頭。上次他接住她的時候,二人還都是男人。一年不到,這次接住她時,兩人又都變成了女人。命運就是喜歡這樣捉弄她玩嗎?
總之,搞不清楚他是怎麽打算的,又不敢去問。這個時候不知有多少隻眼睛在盯著她的一舉一動,一句話沒說好就有可能露餡。
又想到乾筠,他好像早就知道藍衣女子是誰了。嗯,這兩個男人事先多半通過氣了,或者幹脆就是陌岩請他來的。他們現在既然是盟友,有涅道這個共同的敵人,這麽做也不奇怪吧。隻是這小子為何要把公主帶來?冰璿是他的同道,可以幫上忙。公主來了純粹是拖油瓶一個,萬一有個閃失,喇嘛國國主還不得把龍螈寺給拆了。
閉上眼睛休息了一會兒,眼前又浮現起向她出手的灰衣老太。她的掌法和珈寶有些相似,雖然功力比珈寶稍遜,在普通人中也是難逢敵手了,莫非是謠傳中的那人?還有這倆修羅女,大老遠跑到這裏來,對自己使絆子下狠手,不知道涅道——也就是飛卯——是知情還是不知情呢?魅羽覺得自己的頭有平日三個那麽大……
有人敲門。她起身打開門,見一個宮女站在門口,手裏的盤子裏托著飯菜。
“可是飯菜已經送來了呀,”魅羽指指旁邊的桌子,不解地說。
宮女也愣住了。“不可能啊,剛剛才做好。”看了一眼桌子上的飯菜。“那不是我們常用的碟碗。”
魅羽勉強笑了笑。“那就都放在一起吧。”
宮女走了後,她苦笑地望著滿桌子的菜。這下好了,一口也不敢吃了。雖然第一個送菜的多半是下毒的,但也保不準這第二個清白與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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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不容易熬到傍晚,女王派人把新晉女官們接到宴客廳。魅羽背著寸步不離的包袱,進去後見擺了兩張桌子。女王、女宰相、德高望重的乾筠道長以及他的兩個女伴坐在上首的小桌,新人們坐在下麵的大長桌。這兩桌的距離擺得剛好,如果小聲說話,另一桌便聽不到,大聲說話,便都能聽到。
此時大多數人包括魅羽都已摘了臉上的方巾,隻有藍衣女子和灰衣老太還戴著。魅羽和藍衣女子因為是“表姐妹”,自然坐在一起。入座之前她衝對麵的灰衣老太做了個鬼臉,吐了吐舌頭。對方麵露怒色,但眼見女王就在一旁,也不好發作。
白天那一掌之仇一定要報回來,魅羽暗暗發誓。
女王是個爽快人,依次問過眾人的姓名後,便讓大家動筷。魅羽心想,這裏麵的名字恐怕有一半都是假的。顧不上這些,肚子已經咕咕叫了半天,望著不遠處的一疊千層餅,早就口水直流了。伸手要去抓,卻被身側的藍衣女子“啪”地打了下手背。再低頭一看,麵前的盤子裏多了兩個橘子。
好吧,橘子有皮,確實不易被下毒。但其他人都在吃餅吃火燒吃各種菜,難道自己今晚就隻能兩個橘子度日?魅羽苦著臉,一邊剝橘子皮,一邊後悔不該接下這個任務。心裏這一氣,便想找個出氣筒。
“這橘子皮吧,就跟老太婆的臉一樣,”她衝身邊的表姐說。聲音不大不小,剛好給桌對麵的灰衣老太聽見。“黃不拉幾,坑坑窪窪,摸一下起一身雞皮。等你剝掉外皮再看,以為裏麵就光鮮了?不是的!還是一樣皺皺巴巴,一咬還一口酸水。”
藍衣女子噗嗤一聲笑了出來。“那你就別吃了。”
“我也不想啊,”魅羽翻著白眼說道,“人活著,誰都有當狗的時候,時不時就得吞幾口……”
她雖然把最後一個“屎”字咽回去了,但在座的都知道她的意思。不過之前她被灰衣老太偷襲的事大家看在眼裏,也就沒有人接茬。而灰衣老太此時已氣得渾身哆嗦,要不是礙於女王的麵子,估計早就拂袖而去了。
吃完那倆橘子後,魅羽又像狼一樣瞪著眼睛流著口水,在不斷端上來的菜肴裏搜索。終於給她逮到一大盤菱角,才端上來就被她伸手搶到自己麵前,開始一個接一個地剝皮吃菱角。再看看身邊的藍衣女子,自始至終也沒動過筷子。是了,高僧若是閉關起來,可以幾個月不吃飯呢。
“如今的女子真是越發沒有教養了。”灰衣老太終於開口說話了,她也一直沒有動筷。
“有教養又如何?”魅羽衝她說道,“情郎被嚇得跑去廟裏當和尚,一輩子都不敢還俗。”
灰衣老太露出一副震驚的神色,仿佛全身都在顫抖。也顧不得禮儀了,站起身來離席而去。
果然是她,魅羽暗自得意。她在龍螈寺前前後後待了這麽久,關於六大寺長老們的各種謠傳趣事也聽了不少了。據說珈寶出家前拜師於銜雲掌莫前輩的門下,門中還有一個師妹和兩個師兄。後來據說是這些年輕人中發生了一些□□糾葛,珈寶才轉而去的藍菁寺出家。
而這個師妹名叫瑤瑤。甚至還有傳言,說師妹雖然終身未嫁,但老來收養了個兒子。並在其十一歲時送去了藍菁寺出家,就是梓溪,所以才特別受珈寶的照顧。魅羽之前猜到灰衣老太就是這個師妹,現在她的猜想似乎得到了印證。這次多半是梓溪央求自己的養母出手幫忙的。
兩個修羅女看不下去了。“好個伶牙俐齒的小蹄子,動手打不過人家,淨會占嘴頭上的便宜。不過也別說你了,就連你們南閻,能有幾個和我們姐妹打個平手的?”
“就算打不過你們又怎樣?”魅羽一邊說,一邊也沒耽誤了吃菱角。“犀牛、野豬,我們也打不過呢。你們不就是仗著天生蠻力和皮糙肉厚,外加四肢發達頭腦簡單,才能四處橫行撒野的嗎?建議你們先回家改改蠻夷之氣,學學什麽叫仁義禮智信,再從基本的內功心法練起。等人模人樣了再出來丟人現眼也不遲。”
兩個修羅女騰地站起來,望了一眼女王,又強忍怒氣坐下了。隔壁桌的公主冷笑了一聲,但沒接話。
之後眾人默默吃了一會兒,但聽乾筠問女王:“貧道來此之前,家師曾囑咐讓問一下陛下的宿疾如何了?”
“有勞寒穀真人惦記了!”女王感激無比地說,“真人上次來的時候,在後山裏采了些叫卵鳩草的東西,熬湯吃了甚是受用。不過兩年前已經用完了,我叫女官們去采,卻怎麽也找不到。”
乾筠淺笑了一下。“卵鳩草是神草,平日會偽裝成其他野草的樣子,借以自保。須得半夜登山,手持三金火炬,一邊念著綿生咒,才能使其現身。”
“原來如此!”女王望著乾筠的眼神更加崇拜。“那不知可否有勞道長——”
“貧道今夜便願為陛下效勞。隻不過山上的泰獒……”
“這容易!我多派幾個女官隨道長上山便是。”
“打打殺殺畢竟不宜采藥,”乾筠說著,目光望向魅羽這邊,“殿下的新晉女官中有人會降獸絕技,能省去不少麻煩。”
女王立刻會意,問魅羽:“魅羽姑娘可否願意同行?”
魅羽這次的任務便是要潛入懨輪山,隻不過現在陌岩就坐在一旁,也不知他是否有別的主意。“表姐你說呢?”
藍衣女子衝乾筠說道:“幫忙可以。不過舍妹曾是貴觀弟子,現已另謀高就,道長可不要公報私仇便好。”
“誰敢欺負她啊?”乾筠不無嘲諷地說,“不怕被打斷腿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