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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的回憶

(2006-01-11 12:31:42) 下一個
老家在浙東偏遠的農村.低矮的四間瓦房一字排開,獨立於山腳下,離開村子有一段距離.前院圍著石頭砌成的矮牆.右邊緊貼一條進出村莊的唯一通路.隔著一片農田,可以看見綿延開闊的海塗.海水的腥味四季不斷,有時候海水漲潮時,還會漫入相連的農田.七十年代的中國農村,物資貧乏,生活困頓,真是有負魚米之鄉的美稱.但是靠海吃海,走入村裏任何一戶人家,飯桌上常會有新鮮或醃製的海貨.小時候醬油湯下飯是家常便飯,但我的牙齒自幼硬實堅固,看來就是海邊童年生活留下的正麵印記. 我其實不喜歡海.兒童時代的夥伴,個個一有餘暇就手挎小木桶,穿著短褲,赤腳走向大海.站在岸邊,你是看不見他們究竟在什麽地方忙碌的.一兩個小時後回到岸上,手裏就是半桶魚蟹螺蚌和其他叫不出名字的海貨,比如飯鏟頭之類的,聽起來還以為是一種毒蛇,其實是形似鏟子的一種扁扁小小的東西.這些東西放湯或清炒都味道鮮美且富營養.而我不行,我隻能幹些最容易的營生,比如在灘塗上撿拾泥螺,采集苔皮,因為這些東西最老實,不會逃跑,不會反抗.稍微困難一些而我有時也能勝任的,是在潮退後的近灘上追抓紅鉗蟹之類的小東西.這種小蟹的身體和大蜘蛛相仿,一頭翹著一隻和身體大小不相稱的紅色大鉗,總在泥塗上唰唰唰地快速亂爬,見洞見縫就馬上鑽進去不見了,因此要在追趕它們時出手快,五指對準了下去,用力捏緊,然後扔進桶內,就不會有任何被咬被刺的危險.但是無法把它們當海鮮吃,因為沒什麽肉,一般都是用來磨成蟹醬,加很多鹽,放在壇子內一年四季慢慢地吃. 我那時常聽大人說”欺山莫欺水”這句話,模模糊糊的似懂非懂,因為還處在不很知道危險的年齡.這是現在想起來後怕的年齡,無知而大膽.可以一個人走到潮退之後的海中間的江心,一手抓著浮在水上的小木桶,一手攀著江邊軟軟糊糊的海泥,讓身體懸浮在溫暖的海水中,抓摸江邊糊泥內藏著的小魚蝦蟹.收獲最豐厚的是有一次在較遠的灘塗上撿拾到一對鱟,一大一小,這種鱟通常都是成對出現的,但輕易不會被人撿到.它們的身體就是一副堅硬的盔甲,拖著一條鋸齒邊的堅硬尾巴,在水裏遊刃有餘,但一離了水就不會動,死路一條.那次那對鱟可能就是在潮退時開小差,沒來得及返回大海,被留在了灘塗上,寸步難移,居然就被我遇上了.我那時大概七八歲,又小又瘦,一手拎一條鱟尾巴,艱難地把它們馱回家裏.父母把鱟鋸切成小小的塊狀,連同鱟身上流出的蘭瑩瑩的血,拿酒糟和鹽醃了,封在陶罐裏麵,要吃時舀一碗出來,蒸好就可以上桌.我後來在一篇文章中讀到有關鱟的介紹,說是一種營養極好的海生物,於是很遺憾隻撿拾過這麽一次. 我真正體會到”欺山莫欺水”這句話分量的,是在一個秋天的下午.正午已過,沒有太陽,空氣中有一絲絲涼意.村裏很安靜,似乎雞犬不聞.我不知在家裏的前院幹什麽,突然間聽到很大的哭聲傳來,而且哭聲越來越響,是很多人在哭,其間夾雜著淒厲的尖叫.我跑出院門,找尋哭聲的方向,望見不少人急急向岸邊走去.我飛跑著跟了過去,穿過田間阡陌,來到亂石遍地的岸邊.已經有很多人聚集在那裏,我從岸邊看下去,灘塗上搭著五張門板,門板上躺著五具屍體,都是肚子拱得象一座橋.那是村裏前一日到海邊撿拾海貨就沒有再回來的五個十幾歲女孩子的屍體.我不敢近前,一直站在岸邊遙看,淒厲的哭聲在秋風中分外淒涼.我後來聽別人談論說,這幾個女孩子一定是結伴在江心泥岸中摸海貨,不知是哪個先滑了一跤,想抓住旁邊的人借力站起來,誰知就這樣一個拉一個,都滑下去了.我從此沒有再去過江心.這記憶伴隨著我,使我無論走到那裏,隻要見到大海,就無法揮去秋天灰暗的雲天下,灘塗上停放著五具年輕腫脹的屍體,耳邊哭聲淒厲的景象.這是來自童年無法忘懷的終生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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